第44章

列車繼續駛向國境最深的北部, 一路留下濃濃的煤灰煤屑。愈往北, 寒風愈凜冽。這将是綿綿延延起起伏伏的一千多公裏,兩天一夜的旅程。轟轟隆隆聲也将一路伴随,只偶爾會停。

若是春夏, 頭等車廂會被安排在火車尾部, 盡量遠離那轟轟隆隆聲與那黑漆漆的煙灰, 但在冬日, 列車的頭等車廂反而會靠近火車頭, 因着離得更近的鍋爐, 頭等車廂的旅客們能夠享受到車廂內春夏一般的溫度。

趙慈行出了汗。她剛才不斷從一個車廂去到另一個車廂,背脊心早有汗意。這會兒一等車廂溫暖的簡直讓她大汗淋漓。尤其艾登吻了她好久好久。間歇地離開一點點, 與她目光缱绻交錯, 再回來他總是吻得更深更狂。

車窗外的風景一瞥而過,朗朗日光之下, 從火車頭方向飄來的濃濃黑煙正在飄向高遠的天空。他們還沒出河北。他們腳下的鐵軌在震動, 現代工業的聲音猶如古戰場的千軍萬馬, 艾登心裏此刻也有如千軍萬馬。他額頭沁出了汗,一點一點放開了她。

“我願意的。”趙慈行低頭含羞看着幹淨綿軟的地毯, 她的手指碰着自己有些紅腫的嘴唇,很輕很輕地跟他說。可他好像沒聽到。只站在他面前, 一聲不發。她于是慢慢擡眼去看他。他正看着她。她陷落在他幽邃的眸子裏,仿佛能感受到所有他所感受到的。但她知道這不是真的。真實的是他的目光讓她身體裏每一處都緊繃焦躁雀躍。

“吃早飯了嗎?”他忽然問。

趙慈行眉間一動,他真的沒聽到啊?又想,這種時候吃飯沒吃飯有什麽要緊。只要跟他一起, 餓着肚子去哈爾濱她也不會一句怨言。她就點點頭。

“吃什麽了?”艾登繼續問。

趙慈行覺得他像審犯人,她做賊心虛,趕忙道:“就随便吃了些。……燒餅,吃了燒餅。你呢,你餓了是不是?”

艾登不答她,抓着她的手腕,往包廂外走。趙慈行也不做聲,她估摸着多半是去餐車。或許剛才他出來就是準備去餐車的,哪知碰到了她。

正值中午時分,餐車裏的人不少,多是達官貴人的模樣,少有二等車廂來的。而民國鐵路規定,三等車廂的旅客是不被允許進入餐車的。趙慈行記得她每每跟趙先生或是跟曦明出行,這倆人都會對這規定嗤之以鼻。報紙上也偶有文人批判此事。

不像在二等車廂和三等車廂,列車員們的服務态度要麽歧視傲慢要麽不夠真誠用心,在這裏他們個個恭敬熱情,就連說話聲音都不敢高半分。

艾登和趙慈行剛剛找了個餐桌入座,馬上就有一個列車員端着托盤拿着菜單過來。趙慈行坐在艾登對面,這會兒得了空,正在脫外衣。只聽得那列車員得體的聲音:“先生、夫人,想吃些什麽慢慢看,菜單上寫着的今日都有。吧臺正在開放,無論您是想點單還是自取都沒得問題。”他說着把托盤上的水杯放到了桌上,在那之前還墊了杯墊。

趙慈行擡了擡眼,知道這列車員是把他們當夫妻倆了。她剛要糾正他,艾登接過菜單道:“行了,我一會兒叫你。”

列車員堆着笑臉欠了個身,很知趣地離開了。

趙慈行剛才臉就是紅的,現在更紅了。她抿着嘴唇把大衣挂在窗邊的挂鈎上,挂好回身艾登把菜單推給了她。他自己則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麽,臉上表情還是那麽冷峻。好似剛才那個在包廂裏與她纏綿親吻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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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慈行翻開菜單,全是英文不說,供應餐食也全是西餐。她從昨兒吐完到現在滴米未進,餓是很餓的。可她好像就是沒什麽胃口。她喝了口水,裝作認真在看。放下水杯,她跟他說話,“他們對一等車廂的客人可與對其他車廂的客人大不相同,勢利得很。”他沒接話也沒看她,還是望着窗外空曠的風景,她便繼續說了幾個大文人寫的與火車相關的文章,還有她父親和曦明說過的話。她也不知道艾登在不在聽,或是嫌她虛僞或是嫌她聒噪。她說的口幹舌燥,又喝了口水。她身上的汗漸漸幹了,她也沒那麽熱了。

艾登這時轉過頭,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趙慈行以為他準備一直這麽沉默下去,他忽而看着她問道:“法國的火車是不是也是這樣?”

原來他一直在聽的。她就笑了出來,“對,也分個三六九等,列車員對穿着談吐體面的人總是更好些。”

艾登聽了點點頭,“人性都是一樣的。”他表情松動了些,又仔細看她問道:“看好了?”

趙慈行一直沒認真看,只翻來翻去的,這會兒他問,她目光下墜,随口道:“三文魚三明治。”

“只吃這個?”

“……唔,那再來個羊角包,一杯咖啡。番茄雞飯看着也不錯。還要一杯橙汁。”趙慈行覺得自己的胃口可能會回來,她是真的很餓的。

艾登嘴角微動,卻沒笑出來,他沖那列車員招了招手。二人點了單。

不一會兒,食物就一一端了上來。

趙慈行嘗了嘗,味道竟不比許多西式餐廳的差。她胃口果然回來了,也顧不得淑女不淑女,吃相好看不好看,一頓狼吞虎咽。

艾登吃得很慢,有時停下來看看她吃。她一被他看,就有點不好意思。她也半飽了,便放緩了速度,注意起儀态。

“胃裏還不舒服嗎?”艾登驀地問道。

趙慈行聽得差點一梗,想起昨日種種,心中難受。她放下刀叉,低頭靜思了一會兒,擡起頭看向他。

艾登那一剎似乎有點不自在,但他說:“想說什麽就說。”又補充道,“任何事情。”

“回去再說吧。吃飯時說不太好。”趙慈行道。

“不行,就現在說。”艾登的語氣不容拒絕。

趙慈行猶豫了一會兒,嘗試道:“我十幾歲,剛來月事的時候……”她一邊說着一邊觀察對面男人的表情,他也放下了刀叉,認真在聽的模樣。聽到她說此事,沒有驚詫,甚至更全神貫注了。她才繼續,“每回都痛得死去活來,痛到極致,就會吐。”

艾登眉頭一皺,連忙問:“你昨天……現在……”

“不,不是。”趙慈行擺頭,“父親雖不懂也不好問女孩子家的事,但他看我每月都飽受折磨,找了許多相熟的年長的女性來幫我,中醫西醫也都看過,可都沒什麽用。我那時候真的很讨厭當女人的。後來有一個結了婚的姐姐說,婚後會好一些的。我那時當然不懂她是什麽意思。加上結婚離我又遠,還是覺得沒什麽盼頭的。不過事情在我二十歲以後慢慢好了很多,可能因為我比小時候更愛動了,身體也更好了,經常爬山游湖的寫生。反正這幾年都沒那樣痛過。”她說着望向窗外,輕聲喃喃着,“我都快忘了痛到吐是什麽感覺。”

艾登也望向窗外。他們仍在河北境內,窗外的景致與在北平還沒有太多的不同。莊稼地貧瘠荒蕪,樹木高而枯,到處都是褐色,望不到什麽綠色。黑煙飄向被他們抛在身後的藍天,腳下的震動絲毫不變。艾登握住趙慈行的手,忽地說:“我的慈行真的是個artist.”

趙慈行不知他怎麽突然說到這個,望了過去。

“如果你感受到的痛苦異于常人,我保證你感受到的快樂也會異于常人。”

趙慈行一點一點笑了出來,很淡很淡。這話本應是她說與他。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大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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