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忍足六年醫科畢業,後來就沒再花過家裏一分錢。盡管老師盡力挽留他讀博士,他還是選擇了參加資格考試,進入醫院實習。

他一開始在湘南醫學院,做急救,第一次遇上送到他手裏的病人沒救回來,他在值班室裏枯坐了一夜。

他們依然非常少電話、視頻通訊,時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對現狀也于事無補。除了能讓他更想他之外還有什麽用呢?他不需要一遍遍被提醒他沒辦法碰到他。看到跡部活生生地從視頻那頭冒出來他會忍不住哭的。他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飛去他身邊,跡部也有自己的戰鬥要打,而他們是一起在一場漫長的戰争裏,不知道何時是盡頭。

跡部只有在第五年聖誕又回來過一次,但也非常短暫。他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酒店房間裏——跡部在虛拟操盤比賽裏勝出,贏了他的第一桶金,也成功拿到了頂級投行的實習機會,總算稍稍能喘息。雖然和父親關系依然緊張,但不至于像之前那樣缺乏底氣。他倆幾乎什麽話也沒說,連床都不願意下,好像分開一瞬就像要枯竭了似的,因為過于渴望而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忍足在中途落淚,跡部也沒有忍住。兩年時間靠自己硬撐,真的很累。而這樣的日子還要延續多久?還要多久……跡部會覺得這真的沒有必要,而忍足會覺得退一步海闊天空。

只要給對方看最好的自己就好了。下一次見面尚不知是何時何處。

第一次的争吵發生在忍足剛實習不久。跡部也剛進入公司工作,急于表現。他做得不錯,幾次對沖賺進幾筆大錢。一開心他就給忍足打了電話。但忍足那天正因為處理醫患關系的問題被指導醫責罵,心情郁悶到了極點,根本不想跟他說話。

跡部碰了一鼻子灰,大爺脾氣就起來了,開始用他那種會氣死人的傲慢語氣冷嘲熱諷,忍足也火大起來,就沖他說你這麽在乎錢,還和我在一起幹什麽?

他話說出口就後悔,但跡部只是冷笑一聲,說了一句:你覺得我倆這樣算在一起嗎?挂了電話。

忍足不得不說,這深深地刺痛了他。

算嗎?這種漫長的等待遠遠大過于相遇時的歡喜的關系。他總在等待,等待不能說痛苦,只是也絕對稱不上開心。會去想以後,又懼怕想以後。以後是個模糊的時間概念。可能是一年之後他能再見到跡部,可能是十年之後他們倆還是這種遙遠的關系,可能又是二十年,誰知道跡部繼承集團這件事需要見鬼的多少年。他父親看上去身體很好,暫時也沒有移交權力的打算。

二十年,實在太漫長了,就跟他的銀行貸款一樣漫長,知道在那裏,但因為太遙遠,似乎還沒有實體,只是一個逐漸籠罩的陰影。

他倆開始冷戰。然後忍足發現,所謂冷戰,因為看不見摸不着沒聯系,和平時也沒啥區別。

這真是令人悲哀的發現。他們倆各人在各自的環境裏掙紮、努力、傷心、思念、乃至憤怒……都是他們自己的事,于對方無幹啊。

那愛也是嗎?

争吵一旦開始,就會像潛伏的怪獸一樣,時不時會伸一爪子出來,抓破溫情脈脈的面紗。讓忍足發現跡部經常難以溝通,讓跡部也意識到忍足固執起來一點也不輸他。

兩個月後,忍足給跡部打了電話,問及他的休假時間,跡部生硬地說沒有。忍足拿着聽筒沉默了半晌,說你別這樣,我走不開又不是我的錯。跡部第一次說了分手。

忍足挂了電話之後沒有哭。他沒有實感。他甚至不覺得跡部是認真的。

但苦澀畢竟還是漸漸滲了出來。多可笑啊,在他倆最窮、最難熬的時候,他們是最好的,每一點溫情都會被放大,雖然遙遠,竟然也有了相依為命之感。反而到了進入社會,終于争取到了自己想要的獨立,也開始賺錢,就開始不和,以至于最終到了這一步。

和父親的不和終于在忍足完成了實習醫的訓練,進入執業醫的流程後漸漸平息。姐姐幫了不少忙,媽媽也心疼兒子。而且畢竟忍足都工作了,他也實在管不着。與其說是接受忍足不如說是接受了事實。

忍足也終于在六年後再次回家過新年——從他大三被父親趕出家門後,每個新年他要麽在東京打工,要麽就跑去謙也家了。

面對早已成人的兒子,爸爸似乎也不知所措,太久沒有交流,變得好像陌生了許多。他在侑士最需要家庭幫助的時候切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本意只是給他個教訓,沒想到卻把兒子逼走,等發現遲了又礙于面子無法伸出援手。

媽媽做了豐盛的飯菜,姐姐一直在說着俏皮話,侑士也只彙報好消息,總算團團圓圓地把年過了。新年拜谒的時候媽媽特意拿了新的和服給侑士換上,又感慨了半天兒子真的大了,侑士看着她比之前多生出的皺紋和已經有了白發的鬓角,心裏不免發酸。

“你還跟你之前的男朋友在一起嗎?”爸爸問。他穿着穿了多年的舊和服,把手抄在袖籠裏,準備出門。

忍足沉默着沒有回答。

“跡部家的人,來找過我。”爸爸說。

忍足一驚,看向他。

“嘛,被我趕走了。”爸爸說。“我說小孩的事什麽時候輪到大人來插手了?還找到我忍足家,不嫌丢人嗎?後來了解了一下,你真是交往了了不得的對象啊。”

忍足低頭看向自己的腳,眼睛有點紅。

“挺不容易的吧,你們倆。”爸爸說,嘆了口氣。“跡部家公子壓力比你還大,下次有機會,帶他來家裏吧,媽媽也想見見他。”

忍足低頭說了一聲“是”,咬住了嘴唇,繃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拜谒完了媽媽把他拉到房間,神神秘秘地遞給他一個信封。

“這是什麽?”忍足問。

“打開看看。”媽媽笑。

忍足打開了,發現裏面是一張大額支票。上面寫着4000萬,簽名是忍足瑛士。

他愣在那裏。

“爸爸給你存的學費和生活費。”媽媽說。

忍足手一抖,那張薄薄的紙差點落地。

“收好啦,別弄丢。”媽媽說,摸了摸他的頭發。“這些年辛苦你了。拿去還貸款吧。”

“……根本不需要這麽多啊。”忍足眼睛又紅了。

“剩下的作為你在東京的置業費吧。或者花掉,都随便你。帶你男朋友出去好好玩一圈。你爸雖然不說,但你考上東大,留在東京的醫院工作他很驕傲的,喝多了還會跟你宗也伯伯吹牛。”媽媽說。“他不好意思當面給你啦。你知道,好像就是對兒子認錯了似的。但我要說他最後悔的是什麽,就是沒有早點給你吧。啧,攢那麽多錢有什麽用,遲早都要給你跟你姐嘛。”她做了個鬼臉,還像小女孩似的。

“可是……”忍足不想收。雖然家底殷實,可這也實在是太大一筆錢了。

媽媽感慨了起來。“侑士的話,大概不會帶女孩子回來了吧,如果算上原先為你準備的結婚錢,就一點也不多了。以後也還是常回來看看吧。我們都很想你。”

忍足沒再說話了,他把支票裝好,轉過身緊緊地抱住媽媽,悄悄地把眼淚抹在她的衣領上。

他回到東京,去銀行兌換了支票。窮了幾年,忽然一下子銀行賬戶有錢了,讓他一時有點适應不良。他提取了1000萬用于還貸款,剩下的先存了起來。

再晚些時候,他發現他在查去倫敦的航班。

跡部說過分手後就沒再聯系過他,半年時間過去,這個詞才開始漸漸在他心裏紮根,噬咬着他,叫他不安。說到底,他也并沒有戀愛的經驗,他們這種關系也不是正常的戀愛關系,浪漫小說并不能當做參考,但痛苦卻是真的産生了。

痛苦的含義在于,它永遠比快樂更顯著。一點點痛苦就會被感到,而要很多快樂人才會真的快樂起來。而當你終于意識到,你愛了超過自己年歲一半的對象,正在離你遠去,那種嫉妒、不安、恐懼、想要挽留但害怕失望的痛苦,類似于想要死去,又想要茍延殘喘。

他想他可能早就萬劫不複了,在他活過的這些年裏,有過太多的高光時刻是與跡部景吾緊緊相連,而當時的他從未意識到,那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或許人也就是這樣,每每總在不經意間錯過那些時刻而不自知。

真的……沒辦法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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