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氣發出輕微的“啵”聲,虛空中掉出來一個黑發青年,頭着地摔在地上。
他小蝦米一般蜷着身子,面色蒼白如紙,額頭不斷冒出冷汗,嘴唇咬着,捂着心髒挺過一陣一陣地痙攣。
離霍家越遠,頭越是痛的厲害,好像魂魄被強行撕裂,殘缺不全,不斷敲擊他的腦殼催促他回去重組帶走。胸腔裏仿佛有什麽要跳出來,像是有只蝙蝠吸完血振着翅膀撐開心房的薄膜,用尖利的嘴去咄咄地啄開一個窟窿。
祁水半路掉在綠化帶裏,沒有人發現他,仍由他瑟瑟蜷縮了三個小時,終于挺過這一陣,踉跄地從隔離帶裏站起來,濕着頭發面色蒼白的樣子把開車人吓了一跳,差點釀成車禍。
祁水歉意地朝他點點頭,拖着疲憊地身子離開。
他無處可去,想來想去,決定先回劉僙給他安排的學校。
他急切想弄懂發生在身上的一系列謎團。
為什麽他認識霍談溯,為什麽霍談溯認定自己不是祁水,為什麽一離開霍談溯胸口就會痛……
食堂裏人聲鼎沸,高高懸挂的電視艱難地播放着午間新聞。祁水礙不過熱情,被同學拉着一起吃飯,他其實是不需要進食的,吃了也不吸收。他是純水體制,只吸收水,若是飯菜油了一些,油水不相容,吃了還會脹肚子。
祁水沒什麽胃口,戳着油膩膩的紅燒肉不下嘴。
新聞裏提到地溝油,跟他一起的吃飯的同學一頭黃毛,開始不由自主擔心自己吃的是不是地溝油。
祁水見他實在擔心,忍着惡心嘗了一口,認真地告訴他:“不是。”
“這你能吃出來啊?”
“嗯。”
接着又插播一條突發新聞,一艘國際大型運油輪在某海灣發生意外,石油洩漏,污染了整片海域。
随着海洋自淨能力幾近喪失,誰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輕松看待石油洩漏事件,簡直是一場浩大的生态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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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裏安靜了一瞬,大家都是新進青年,學識和視野足夠他們第一時間聯想到後果。
黃毛沉默了一秒,夾起一塊金槍魚:“吃吧,指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祁水盯着新聞,惡心感更甚。當大片水體被污染後,他作為水的主神,能夠立即感知到,甚至是感同身受。
“我有事先離開,你慢慢吃。下午幫我跟老師說一聲請假。”
祁水匆匆離開,進了拐角的洗手間,掩上門後,身影驟然消失。
某海灣。
大片大片的海域渾濁不堪,烏黑的海水随着潮汐湧流,沖刷上岸,将沙灘染上一層濃重的黑色。有些地方燃起猩紅大火,火舌晃眼,無窮無盡燃燒不息。刺激的味道籠蓋天地,所有生靈都逃不出這場劫難。
一只海鳥從水面飛出,光亮柔順的羽翼被石油壓得沉重,撲騰了兩步倒在沙灘上,像是剛從黑色油漆裏撈出來一般奄奄一息。蝦類的觸須被石油膠着成一團,像是一團黑泥塗在海灘上。
祁水穿着白襯衫,素色長褲,淺棕色帆布鞋一塵不染,像個誤入黑暗沼澤的白衣天使。
他不是天使,他本身就是神!
俯下身,伸出白到透明食指觸了觸龍蝦的須須,紅色背殼上的黑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不一會兒,小龍蝦揮了揮威猛的雙鉗,像個被收服的大哥跟在祁水鞋跟後面。
遠處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裏燈火通明,最優秀的生态學和海洋學家圍坐一圈,激烈地讨論補救方案。誰也沒有注意到,距離他們幾百米外,一只白鷗振翅飛起,飛了幾圈落在一個青年肩上。
祁水輕輕撫着白鷗的後背,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去吧。”
轉眼望向海面的時候,那點笑意卻淡了下來,眼裏濃重地化不開的擔憂。
污染面太大了,以他現在神力,有些吃力,這不是最要緊的,但是如果他今天消耗了太多力量,接下來可能要沉睡幾天。
希望這幾天不要發生更糟糕的事才好。
祁水苦笑了一下,如果霍談溯在的話,他會輕松很多。但是現在……他又有什麽臉回去求他呢?
盡管任由大量石油漂浮,對霍談溯也不是好受的事情,但祁水明白他的态度——寧願忍受生命流失的痛苦,也不願與他合作。
他閉上眼,将全副心神投入這篇大海。
在最深最深的海底,悄然破開一道裂縫,那些黑色的膠着的石油順着指引紛紛流入裂縫,速度之快甚至在海底形成一個黑色的駭人的漩渦。
與之相反,漩渦之外的水體越來越清澈,一如上天初初創造他們的樣子。
所有洩漏的石油重新沉下海底,或許,再過一個月,便有國家宣布,在某某地方探到了儲量豐富的能源。
當紅日初升,柔和的光芒撒向世界時,科學家們驚訝地發現,他們眼前的海灣,碧波千裏蕩蕩,海風送來久違的清涼。
祁水靠在一塊大礁石後面,眉心蹙着,像擱淺的小美人魚,小口小口的呼吸。
海洋裏的動物植物微生物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毒害,祁水不僅要淨化水體,還要幫他們恢複到正常的狀态。否則過一段日子,大量生物死亡,生态崩潰,依舊會變成一潭死水。
記憶像走馬燈一樣輪番上映,祁水看見了很多新的畫面。
他們在蔚藍的海洋上空接吻,霍談溯揉着他的頭發誇他做得很好。他們在山澗裏散步,他不過是幫過路的山猴包紮了斷腿,霍談溯便抱起他,問他辛不辛苦,一定要他回答辛苦然後有借口背着他才好。
祁水擦幹眼淚,不會再有人問他累不累了。
盡管他現在累得爬不起來,他還是扶着粗粝的石頭顫巍巍站起來。日頭很大,似乎要把他身體裏的水分蒸幹。
“海洋奇跡”一經報道,記者學者游客蜂擁而來,祁水以走出礁石背後,迎面撞上一行人。
“啊!”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驚叫出聲。嫩生生的手指指着祁水,一個“鬼”字含在喉嚨裏叫不出來咽不下去。
大白天的哪有鬼。
可是面前這個人,面色蒼白到透明,連瞳仁也變成淺淺的顏色,最可怖的是,他右臉被燒傷,留下一個皮肉焦黑的窟窿,猝不及防看到,簡直像是個被太陽曬傷的鬼魂。
祁水猛地反應過來,昨晚海面上越來越多石油自燃,他控制時被石油烴灼傷,因為太累了就沒注意。
他捂着臉蛋低頭從這些人面前走過。
這是他第一次做任務時出這樣的意外。
不知怎麽的,祁水篤定。
其實完全可以避免。
但是他一想到,越多碳素游離在空氣中,霍談溯就越脆弱,而霍談溯又拒絕和他結合,恢複遙遙無期,祁水就不可抑制地着急。
這才出了意外。
祁水離開五分鐘後,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慢慢停在環島公路上。
玻璃窗降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霍談溯望着恢複完好的海面,難得發起了呆。
以前小祁也是這樣,哪裏出事便一刻也等不了,哄着拉着他過來處理。
他又想到,憑“祁水”微薄的神力,應該很吃力吧。這種事本來也不是他的職責。
大多數正統之外的元素,他們一生大多是沉默而無意義的。相對公平的,上天也不會賜予他們過多的神力。
霍談溯捏了捏眉心,水的主神們都是這樣的麽。
他的眼裏只看得到小祁,小祁眼裏有萬千世界,于是霍談溯也看到了這個世界。
他看着沙灘上狂歡慶祝的人群,記不清已經多久,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世界……
祁水坐在高高的石頭上,兩只腳蕩着,一輛車從腳下駛過。
靈魂深處傳來的波動告訴他,這裏面是霍談溯。
本能叫嚣着去追逐,理智拉回了他的腳步。他的臉上還有被燒傷的大片疤痕,醜陋可怖。
祁水從來不會自卑,他是開天辟地以來,至高無上的神祗,他的信條裏從來不會有這兩個字。
他已經把卑微的事情做得夠多,驕傲不會容許他再說出任何祈求的話語。
這些日子,他把所有的事情連起來看,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
他在不知道的時候,換了一副身體。
霍談溯認得出這副軀殼不是祁水,但認不出裏面的靈魂。
有點諷刺。
明明是從亘古一起并肩走來。
祁水扯了扯嘴角,想笑笑不出來。想生氣……他不會生氣,沒有人教他生氣。
祁水想,又或許,霍談溯只是喜歡他原裝的皮囊,那他何必再那這一副醜陋的面容去打擾他呢?
作者有話要說: 霍談溯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別胡想!
文名改成《霍先生他不找替身》……抱歉,生子元素暫時去掉,實在不知道能讓他兩生出什麽孩子。以後開輛非常哲學{劃掉}科學的車車補償你們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