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世界二 公子琴歌
“……章程已然出了,大體分為文試和武試,文可分三試,考較詩書文章,武可分為兩試,一考技藝本事,二考實戰……”
易安坐在秦钺下首,不疾不徐的說着招賢館選材的安排,秋韻偶有補充。兩人态度坦然恭敬,聲音悅耳,語氣沉穩,且說話有理有據,是以便是長篇大論,也并不讓人覺得煩躁無聊。
秦钺不置可否,低頭看着手中的酒杯,輕輕嗅了一口,卻沒有喝——酒是前所未見的好酒,可惜太烈,不能如往常一般豪飲,尤其是在……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門外,微微皺眉,怎的去喚個人,半日不來,難道是……不願?
不,不會,以那少年的性情,不涉底線時,不會如此不識趣……他的風骨,從來都是刻在骨子裏的,而不是給人看的。
易安注意到他的神色,眼中不着痕跡的露出一絲鄙夷來,還以為是改了性子,原來只是改了興趣而已,倒是想不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原來喜歡的是欲擒故縱的把戲。
一名內侍急急進來,禀道:“陛下,陸統領被……不是,是陸統領和琴歌公子打起來了……”
話還未說完,秦钺手中的酒杯重重摔在地上,人已拍案而起,大步向門外走去,面沉如水:“大膽的東西!”
又冷喝道:“他身邊都是死人嗎?”
內侍喏喏的在前面急急小跑着領路,心中卻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家主子到底是說誰大膽,誰又是死人。
秦钺去的時候,場面已經很熱鬧了,周圍幾十個侍衛圍成一圈,刀出鞘,弓上弦,随着圈中人或進或退,卻沒有一個人敢出手。
秦钺過來,侍衛讓出一方,守在他身側,秦钺此刻才看清,原來大圈之中還有小圈,被圍在中間的人是陳策,目的卻不是圍攻,而是保護。
和這一圈人對峙的,卻不是拿着武器并肩而立的韓樸和餘生,而是閑閑的站在數丈外的單薄少年。
那一圈人,除了陳策,剩下的也個個都是禁衛營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現在幾乎都受了傷。這些人連秦钺過來都無人注意,只是神色緊張的看着似乎全然沒有注意他們的少年,将手上的武器捏的死緊,喉結上上下下起伏着不斷吞咽着口水,間或用衣袖擦一把冷汗……
少年的站姿有些懶散,他喝的很有點多,便是半靠在石桌上也有些不穩,身體時不時搖晃一下,仿佛随時都會倒地睡去。一柄賣相普通的長劍被他松松的倒提在手上,劍上沾着鮮血,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他一身白袍上也星星點點的濺上了許多血跡,遠遠看上去恍如雪中紅梅,穿在少年身上,竟顯得煞是好看。
少年瓷白的臉頰染上了幾絲緋紅,一貫冷漠的雙眸氤氲着朦胧水汽,顏色淺淡的柔軟雙唇沾起水光……酒醉後的少年美得要命,也誘人的要命,卻偏偏讓人生不出任何亵渎的心思,因為少年此刻的氣勢,強大至極。
琴歌微微眯起眼,搖搖頭甩開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但是眼前的人影還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晃來晃去,于是他離開了暫時依靠的石桌,又向前走了兩步。
陳策和他周圍的好手齊齊退了一步,脊背瞬間繃緊,呼吸停滞。
琴歌勉強辨認出前面的人,長劍有些不穩的指向陳策,神色散漫,語氣也一樣散漫:“過、過來,若能接我一劍,饒你不死。”
陳策緊緊抿着唇,一聲不吭,捂着胳膊上淌血的傷口,一動不動。
琴歌見他沒有動靜,無奈嘆一口氣,委屈自己再次向前走去,一面道:“這次,我要開始殺人了。”
随着這一句話,周圍的氣氛又緊張了三分,仿佛已經崩到了極致的弓弦,再經不起半分顫動……陳策周圍幾個侍衛手上的刀劍都開始顫抖。
少年并不高大,更談不上威武,但那挺直的腰背、微張的雙肩、眯起的雙眸,還有輕挑着笑意的唇角,似乎都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勢,讓人面對着他,如臨深淵、如面陡壁,連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少年帶了幾分踉跄的腳步仿佛一道道驚雷、一聲聲重鼓,無聲的砸在衆人心中,一步、兩步、三步……三步落,長劍微收,所有人的心懸上半空——這正是他即将出手的标志!
“放箭!放箭!快放箭!”陳策身邊終于有侍衛支撐不住,失控的大吼一聲。
“住手!”秦钺的喝聲随後響起,但終究慢了一步,扣弦許久幾乎麻木的手在“放箭”二字響起的下一瞬就已經松開,十幾支利箭劃破短短數丈的距離,幾乎瞬間就到了少年身前。
秦钺難以控制的前沖兩步,驚呼失聲:“琴歌!”
下一瞬,利箭臨身,少年卻幾乎沒什麽反應,衆人清楚的看見他漫不經心的側了下頭、斜了下腰、偏了下肩,快的肉眼難見的利箭便貼着他的身體掠過,而後少年右手長劍微擡,劍柄敲飛兩支,左手一揚,從空中輕輕松松将最後幾支箭摘了下來,随手扔在一邊……他全然沒将這些蒼蠅放在心上,卻被秦钺的聲音吸引的扭過頭來:“你叫我?”
衆人齊齊無語。
秦钺也一時無話。
很眼熟……琴歌按住額頭,卻硬是沒想起來面前的人是誰,只隐隐記得自己喝酒的目的好像是……練劍來着?
于是眯着眼睛,問道:“過幾招?”
秦钺看着他,面前的少年,美麗到了極致,強大到了極致,也魅惑到了極致……
秦钺片刻後才開口:“好。”
話音一落,陳策緊張的聲音響起:“陛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秦钺充耳不聞,左手撇下披風扔開,右手長劍出鞘,披風尚在空中飛舞,人已如猛虎出柙,長劍橫掃,帶着某種勢在必得的氣勢!
秦王勇武,天下皆知,他自幼習武且天賦驚人,便是他身邊的陳策、餘生之流,也遠不是他的對手——自恃勇武,是他屢屢遇刺的原因,也是他屢屢遇刺而不死的原因。
秦钺從陳策等人的反應看出琴歌的不凡,是以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相信,這世上能接他這一劍的,屈指可數。他不信,這個只有三腳貓功夫的少年,能在短短幾天之內,變得有多厲害!
“陛下!”陳策等人齊齊驚呼一聲,向他撲來。
秦钺看見面前一直懶懶散散的少年終于動了,且動的快如閃電,纖細的腰肢旋轉起來、漆黑的長發飛舞起來、雪白的衣襟漂浮起來……他甚至還沒看清少年的動作,那張清美絕倫的臉就已經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冰涼的觸感在脖子上蛇一般的游動,帶來尖利的刺痛和迸濺的鮮血……
秦钺終于明白陳策他們的恐懼從何而來了,可惜卻明白的太晚了……少年的長劍正飛速的勒過他的脖子,下一瞬,也許他的頭顱就将飛上天空,看着自己的身體是慢慢倒下……
“陛下!”絕望的、難以置信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所有人腦海中一片空白……
秦钺幾乎要閉上眼睛,然而就在這一瞬,游走在他脖子上的死亡之蛇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少年似乎因為醉的太厲害看不清東西,所以重重的閉了閉眼又睜開,喃喃自語:“……不能殺?”
“嗯……不能殺……”
“哐當”一聲長劍墜地,琴歌也搖晃了兩下,軟軟的向地上倒去……他這次,喝的實在是有點多了,該死的……呃……韓樸……
秦钺面無表情的上前一步,在少年墜地前将人一把抱住。少年瘦的吓人,抱在懷裏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什麽分量。秦钺低頭,看着剛剛還強大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窩在他懷裏,乖巧的像只貓兒一樣,長長的睫毛低垂,臉頰到脖子都透着紅暈,嘴唇不安分的抿動着,似還在夢中品評美酒……
秦钺忽然輕笑出聲,他剛才,又差點死在這個人的手裏呢!
看着懷中安睡的少年,心髒砰砰的跳動着,鮮活的要命,他竟第一次覺得,活着,原來是這麽一件難能可貴的事。
……
琴歌卧室中,匆匆趕來的秦逸臉色難看之極,将秦钺脖子上的傷檢查過一遍重新上藥之後,噗通一聲跪下:“陛下,臣懇請陛下,殺琴歌!”
他對琴歌或許是有些好感,但這個人,太危險,太危險。
陳策緊随着跪下:“臣請,殺琴歌!”
“殺琴歌!”
“殺琴歌!”
“……”
易安臉色蒼白的站在一旁,聽着越來越大的聲音,看着跪了一地的秦人,看着坐在塌上的高大男人,嘴唇動了動,終于沒有說話。
韓樸臉色也有些發白,手悄悄伸向袖中,目光緊緊盯着秦钺。
餘生安安靜靜守在琴歌床邊,仿佛沒有聽見他們說話。
秦钺擡頭,看了易安一眼,唇角勾出一絲冷笑,慢條斯理的給自己斟了杯酒,在唇邊抿了一口,輕飄飄道:“殺了他,好啊!什麽理由?”
他雖問了,卻不等答案,冷笑道:“因為他沒殺寡人,所以寡人要殺了他?”
衆人面面相觑,半晌無言。
秦钺冷冷道:“出去!”
其他人魚貫而出,秦逸看着紋絲不動的韓樸和餘生,也一動不動。
房中只剩了幾人,站的站,坐的坐,沒有一個人說話,房中安靜的落針可聞。
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每個人的耳邊傳來一聲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疼……”
話音很輕,帶着牙齒輕顫的聲音,說話的人似乎恐懼害怕到了極致,也痛到了極致,下颌顫抖着勉強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疼……”
這一個“疼”字,仿佛從地獄裏飄蕩出來,讓聽到的人,連骨頭縫裏都升起了寒意。
秦钺的目光落在床上,原本安靜熟睡的少年不知何時縮成了一團,頭發蓬亂的堆到了臉上,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眸中無聲無息的滲透出來,浸濕了大片床單,少年顫抖着,說疼。
秦钺覺得心髒猛地被什麽東西揪緊,疼的他喘不過氣來,好半日才緩緩擡起頭來,看向秦逸,聲音幹澀:“……看看他。”
秦逸默默上前,把了脈,退開,道:“并無大礙。”
秦钺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說疼。”
秦逸低頭,道:“身體那個樣子,怎麽可能不疼?他一直都是疼的,只是……不叫疼而已……”
他一直都是疼的,只是……不叫疼而已……
原來他一直都是疼的……
秦钺覺得有什麽東西,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當烙鐵烙在他的臉上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當鞭子抽在他身上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當長箭刺穿他的肩膀的時候,原來他在疼……
秦钺渾身微不可見的顫抖起來:秦钺,秦钺,為何你直到現在才想到,原來他也會疼,他也怕疼,他只是……不叫疼……他只是,不叫疼。
記憶中,少年輕盈的跳下馬車,唇角勾起一絲頑皮的笑意;記憶中,少年對他拱手一禮,潇灑一笑‘秦王別來無恙?’;記憶中,少年倒提長劍,氣勢宛若山岳……
眼前,躺在床上的少年蜷縮着身子,頭發被冷汗和淚水浸濕,淩亂的貼在臉上,少年全身都在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說:“……疼……”
原來,他一直都在疼,他只是……不叫疼。
秦钺慢慢捂住胸口,唇角有一縷暗紅的血液緩緩的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