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蠍座的人精力旺盛,有仇必報,一旦認定一件事,哪怕魚死網破,也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盛骁擡起頭看向天井的另一端。
隔着十幾米直徑的挑空天井,沈俊彬和幾位總監在電梯前等候電梯的到達。有人交談,有人默默想着自己手頭的一攤事,而盛骁視野中心的那個人,似乎正向會議室門口的方向微微側着臉。
離得太遠,盛骁認為以自己的視力應當看不清沈俊彬的表情,但他心裏卻又生出一種奇異的直覺:沈俊彬也在看他。
他前兩天在來源詭異的沖動之下對這人說了超出本分的話,現在想來當時的邏輯可笑得讓他想以頭搶地。
沈俊彬不過是随口問問他的機車有沒有照片罷了,這種好奇無論對于男人還是女人來說都真的再正常不過,誰不想看看價值一輛中級轎車的兩輪摩托車長什麽樣呢?可他卻直接引申出了根骨清奇的結論,明言和沈俊彬劃清界限,指出兩人沒有繼續交往的可能。
睡醒之後再一想,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有交往過吧?
盛骁對于一夜縱情的經驗稀少得只此一樁無從對比,現在想來,此事是有潛規則的。作為當事雙方,天亮之後應當再也不提,最好見面也假裝不認識。
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可能都懂這個規則,但盛骁不懂,畢竟從前別人借他一塊橡皮都想趁機請他吃飯,為和他接觸而找出的牽強理由不計其數,這導致他在某些情景下的自我感覺太過良好。
所以他犯規了,犯了潛規則中最最罪無可恕的一條。
沈俊彬在難堪之後很有可能記恨上了他。
盛骁在員工宿舍樓找了間臨時休息室,睡着之前擺弄了一會兒手機。
半夢半醒時,他見到西裝革履的沈俊彬在星座預測的字裏行間中行走,最後像坐高腳吧臺椅一樣,風度翩翩地坐在了“仇”字上。
員工餐廳裏有一間單獨辟出的經理餐廳,設有微波爐,方便忙得不能按時吃飯的總監及經理們随時來到可以吃上熱飯。平時的菜色只比外面大廳稍微豐富一點兒,但今天就不一樣了,十幾個罩盅排排站好,桌旁還有一輛餐車,用透明的玻璃罩扣着一個生日蛋糕。
中午一點,總監們陸續到達,只有銷售和餐飲的幾位還沒到,包括壽星。大家充分體諒他們的工作,耐心地等待着,感慨地互相安慰道:“太忙了,一線太忙了,咱們多等會兒沒關系。”
人力老總一進門,笑眯眯地拍拍盛骁的肩膀:“睡醒啦?看你有點兒累啊,等會兒回去了好好休息,平時別玩太晚,年輕人也得注意身體!”
Advertisement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盛骁感覺這話有點兒暧昧的指向,他辯解道:“沒玩,就是着涼了,我回去捂捂就好。”
人力老總在他身邊坐下,眨巴着耷拉的眼皮湊近他小聲問:“你看咱們沈總,怎麽樣?”
盛骁背後一涼。
他氣兒都不敢喘,腦子裏全是那天在洗手間的畫面——當時剛剛散會不久,衛生間裏很有可能有人,難道人力老總就在他們隔壁?
當時沈俊彬壓上來咬他脖子,他有沒有發出什麽不堪入耳的動靜?
盛骁:“挺好的啊,沈總挺好的。雖然年輕,但是業務相當熟練,看着挺專業的。”
“是嗎?”人力老總的眼睛小,再加年齡大了,眼皮上的褶兒又多,一笑起來讓人無法透過他的眼睛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真話嗎?盛經理。”
盛骁鎮定地笑笑:“當然真的了。”
“咱們沈總不光是你看到的業務熟練,你沒看見的地方還多着呢。”人力老總招手示意讓盛骁靠近,神神道道的模樣像是要告訴他什麽不宣之秘。
盛骁忙作洗耳恭聽狀,聽人力老總說道:“咱們總部的餐飲上原來有個經理,這人從美國啊、歐洲啊,包括東南亞的這些國家都走過一遍,就是凡是咱們能說出點兒飲食文化的地方,他都走過。這麽一個……對你來說,算是前輩吧,他跟咱們沈總關系特別好……”
盛骁聽明白了。怪不得沈俊彬這麽年輕就擔此重任,原來是個“二培”。
國外的某些高檔培訓學校通常學費昂貴,短短三月至半年就要2、30萬美金,鮮少有人能克服語言和經費障礙遠赴重洋進行一手學習,如此一來,向從國外完成培訓課程的人間接學習技術,性價比就高得多了。這種培訓模式叫做“二培”,其後還有“三培”、“四培”,一直到無數培。
人力老總說的那位前輩,走過十幾甚至幾十個國家,光是經驗和見識就非同一般,沈俊彬和他關系好,肯定獲益良多,他這個“二培”的含金量相當高。
“然後呢,這個人就牽線搭橋,把咱們沈總也介紹出國學習了。”人力老總道。
盛骁:“……”
原來還不是“二培”,是正正經經的一手培訓。
人力老總道:“美國、歐洲、澳洲、連上日本、韓國、東南亞,咱們沈總都走了一遍,去了整整一年,光培訓費就是一千多萬。一年花了一千萬啊,你算算,明泉開業到現在,就咱們那西餐廳,營業額有沒有一千萬?”
“……一千萬?”盛骁一怔,“誰給他出的錢?管理公司?”
人力老總笑道:“公司要是能出這個錢,那公司怎麽不給我出呀?我也願意去啊!我工作時間還比他長呢!人家是自費去的。但是他一年走這麽多地方他學不過來東西啊,誰能記得住那麽多事兒是不是?所以人家不光自己去,還帶了八個廚師。他的這八個廚師回來後在濱海店全部升為主廚,明天就到咱們店。”
盛骁:“……明天要來八個主廚?”
一般的飯店後廚,廚師中能達到主廚水平的通常只有一個,至多兩個,這就足以撐起一家飯店的招牌了。
八個是什麽概念?
況且一個主廚身後至少要帶四五個幫廚,光是這規模就直逼中廚房了。
西廚房能塞得開這麽多人嗎?
人力老總啧嘴:“呀,你早晨晨會怎麽聽的呀?”
“……”盛骁早晨什麽也沒聽,一門心思地在那琢磨星座。
“反正咱們沈總呢,一表人才,往那一站,客人來吃飯看見他都舒服,是不是?你們兩個,以後那是咱們酒店的招牌,中流砥柱——”人力老總手指點了點桌面,小聲強調道,“得團結啊。”
盛骁至此才明白,人力老總特地跟他說這些,意思是怕他們兩個因為上次西廚房沒留樣的事彼此間有芥蒂,影響日後的配合。
“過去的事兒,那就過去了。”人力老總道,“天天湊在一起工作,誰和誰還沒有過點兒小摩擦呢?”
盛骁無比想讓前天他對沈俊彬出言不遜的事成為“過去”,就是不知道沈俊彬那邊認不認為這件事可以“過去”。
他深深點頭贊同:“是,過去了,過去了。”
将近一點半,沈俊彬和銷售部的幾位經理才滿臉歉意地姍姍來遲。玻璃罩和保溫罩盅次第打開,一幫平均年齡40歲的領導為他齊唱生日快樂歌,沈俊彬一副感動得要為明泉誓死效忠的模樣,眼睛都快紅了。
飯菜吃得差不多時,人力老總給盛骁遞了個眼色。
看懂他意思的盛骁:“……”
想起來那天他對沈俊彬說的話,再想起走廊裏沈俊彬根本不搭理他的模樣,盛骁感覺自己現在不光是顏面掃地了,根本就是跌穿地心。
他坐到了沈俊彬身邊,有一種返老還童的體會,好像回到和小夥伴鬧了別扭還要大人出來調和的小時候。
人力總監那個眼神,分明是逼着他們馬上“握握手,好朋友”。
見他坐在旁邊,沈俊彬沒給他冷臉,也沒說話,只是客氣地笑笑,就像他一向在人前展現出的一樣,仿佛他真是一個一舉一動有理有據、對事不對人的職業經理人,性格溫潤,行止優雅。
只有用身體劇烈地撞擊才能震碎他的面具,露出他的真面目,那是奔放狂野的、堅硬熱情的、柔軟熾熱的……但是沒用,盛骁沒法跟人解釋。
“沈總,”盛骁态度誠懇地舉杯,“衷心祝願你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一個巴掌拍不響,想達到最好效果,當然得兩邊都動一動。人力總監不光找了盛骁談話,背後也找了沈俊彬溝通。
眼前這位,就是全酒店收到表揚信最多的員工,每年的賓客滿意度考評分數都爆出合格線一大截。
沈俊彬看着盛骁心想,憑什麽他能受到客戶的專程致電和寫信表揚呢?
這樣一個人,難道不應該人人對他狠狠地磨牙攥拳嗎?他就站在那裏,可是誰也得不到,入住的客人只能看一看,卻不能碰一碰,這分明是足以讓每一個平和了一輩子的人心态爆炸的遺憾,怎麽還會有人寫信表揚他?
沈俊彬真想看一看那些信,是不是滿紙都是用筆捅穿的窟窿。
他在明泉日報系統的賬號激活開通了,能看到全店和他同級及以下級別的日報,可謂對整座酒店動态了如指掌。通過這些信息和工作經驗,他不用太費腦就能判斷出一名值班經理大概在幾點鐘會出現在什麽位置,偶爾等一小會兒,那人就出現了。
只要盛骁的行動規律和他預期的一樣,他反而不怎麽想看他了。那種不用死盯着也能一舉一動盡在掌握的感覺讓他愈發覺得盛骁無所謂、不過如此,盛骁每一次的出現和他預料的一樣,他就只想白他一眼,随後轉身去幹自己的事。
等到稍微有空閑時,他就掏出手機再看一看近時段的動态,預判盛骁的下一次出現。
這樣一個虛有其表的人,在這個連打字都是奢侈的交流方式的時代,怎麽會有人為了他拿起筆?寫表揚信?
沈俊彬問人力總監:“是麽?都表揚他什麽?”
“哎呀,那太多了,我數不過來,您要有興趣就讓秘書去行政辦拿文件看一看!”人力總監拍着大腿對他道,“咱們盛經理非常優秀,他這個人耐心,有擔當!哪怕是處理投訴,也能一直服務到客人滿意。”
人力部門的話怎麽能當真?
沈俊彬當時沒說什麽,笑了笑。
但現在看到盛骁坐到他身邊了,他又有了主意,他想看一看這個“一直到客人滿意”的服務是什麽樣的。
面對盛骁貌似誠摯的祝福,沈俊彬淡淡地看着他,“哦”了一聲。
盛骁:“……”
盛骁恨不得立刻把人力老總拉過來,指着沈俊彬說: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他說生日快樂,他“哦”我!
“沈總啊。”盛骁笑着,熱臉湊了過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該低頭時就低頭,不丢人。
他們的人力老總很有工作經驗,盛骁認為他值得自己學習的地方非常多,首先他那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的理論十分能體現男人的豁達胸懷。
盛骁現學現賣:“黃河東去不回頭,過去的,就過去了。”
他試探着說了一句,見沈俊彬的表情沒有僵成制冰機裏的冰塊,又大了膽子:“往事随風,我先幹為敬。”
說罷,他仰頭把一杯啤酒幹了。
在座的大部分人下午還有事,只能喝點啤的意思意思,三杯五杯,這些人誰也不會醉。
沈俊彬抿唇微笑,看着盛骁幹了一杯,又看看自己手裏的酒。
那是極其漫長的幾秒鐘,盛骁心裏有一個鐘擺:
“嗒”——幹了。
“嗒”——不幹。
鐘擺在這兩個答案間來回晃動,節奏均勻,沒有歪向任何一方停下的意思。
終于,沈俊彬慢條斯理地把杯子舉到嘴邊。
盛骁的一顆心落了肚。
沈俊彬手又一頓。
盛骁本能喉結一緊,以他對沈俊彬的了解,他感覺沒戲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沈俊彬勾了勾手指,示意盛骁附耳過來。
過去的就過去?
往事随風?
要不是今天這場算是他的生日宴和接風宴,質地輕薄的高腳玻璃杯早就被他捏碎了!
沈俊彬湊到盛骁的耳邊,鼻尖幾次碰到他的發梢,沾染了若有似無的洗發水香氣。
他極力克制着自己公然掀桌子的沖動,輕輕地對那人說——
“風能吹走的,只有屁。”
說完,看着盛骁的笑容快挂不住了,他暢快地笑出聲,摸了摸鼻子,把滿滿的酒杯重重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