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收尾
嬴政來了,扶蘇自然得和李斯他們一起出迎。
嬴政來得突然,也沒讓人來報個信,底下的人遠遠瞧見禦駕過來才急匆匆入內報信。
扶蘇快步走到門口時,嬴政已施施然從禦駕上下來,正擡手理着因為一路颠簸而微微淩亂的衣裳。
見扶蘇出來了,嬴政擡眸看去。
孩子養在身邊和養在外面,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距離上次嬴政來雲陽縣已經過去半年有餘,當時才剛入春,扶蘇穿着春衫,身形便顯得單薄。
入秋後天氣漸涼,這會兒扶蘇已經穿上秋衣,個頭也比上回見面上拔高了不少,瞧着更像個小大人了。
“父王。”扶蘇上前喊人。
嬴政攔住扶蘇有模有樣行的禮,擡手把他提溜起來掂了掂,順勢便抱了起來,說道:“倒是長高了些。”
扶蘇又有些僵硬。
無論怎麽算,他都不是個小孩了,哪禁得住嬴政這麽抱着?
即便是尋常的六七歲小孩,也已經很少被父母抱了。
嬴政卻是泰然自若地抱着扶蘇免了李斯幾人的禮,稀奇地問:“李卿怎麽過來了?”
李斯道:“裳裳吵着要見哥哥,正好逢上休沐日,我就帶她過來了。”
至于小裳華是吵着要見哪個哥哥,李斯就沒明說了,反正不管是親大哥還是“扶蘇哥哥”都是哥哥,他這麽說也不算欺君。
嬴政也沒深究,邁步抱着扶蘇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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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忍不住道:“父王,我可以自己走。”
嬴政瞅他一眼,沒理會他。
扶蘇不吭聲了。
嬴政上回來過,知道扶蘇平時起居都在哪個院子,徑直朝那邊走了過去。
半年過去,院子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花木應季而變,少了春日裏的花團錦簇,多了秋日的蕭條寂寞。
對于嬴政來說,這院子着實有些簡陋,沒想到扶蘇在這裏住了一整年也沒添置多少東西,頂多只是擺書的屋子逐漸被填滿。
嬴政環顧一圈,再垂頭看看明顯渾身不自在的扶蘇,總算大發慈悲放他下地。
扶蘇悄悄松了口氣,引着嬴政進屋落座。
嬴政讓李斯他們不用拘着,都坐下閑聊。
他坐在主位,饒有興致地拿起一塊做成小動物模樣的糕點,又看向眼眶還有點泛紅的小裳華,問道:“你欺負人家小姑娘了?”
小裳華立刻搶答:“扶蘇哥哥沒有欺負我,是風大,沙子吹眼裏了!”
她的小臉上明顯滿是緊張,仿佛生怕嬴政誤會了扶蘇,維護之意溢于言表。
嬴政覺得有趣,也不為難她,徑自嘗了塊糕點,感覺也就樣子新奇些,味道着實很尋常。
細想下,他确實沒派宮裏的廚子跟來,別莊這邊能做出這樣的糕點已經很不錯了。
扶蘇出來養病這麽久,除了和他讨了程邈和韓非之外什麽都沒和他要過。
嬴政慢悠悠地拿起塊糕點喂給了坐在自己身側的扶蘇,再次享受投喂(渾身上下寫着抗拒的)兒子的樂趣。
等扶蘇乖乖張嘴吃了,嬴政才說道:“聽說你底下那些莊戶們今年都大豐收了?”
提及正經事,扶蘇就沒了剛才那麽僵硬了。
他叫懷德去把自己新做的糧冊取來,冊子由新紙裁成,裝訂成冊,看起來整齊得很。
扶蘇親自接過糧冊,打開擺到嬴政案前。
因為是第一次做這樣的統計冊子,所以上面只抄錄了去年和今年的對比數據。
扶蘇說道:“除了幾畝因為澆灌或者病蟲害問題而出現産量差異的田地外,別莊裏的田地産量基本都翻了一倍以上,若是照料得更用心些,定時除草除蟲和加施糞肥,産量能翻到兩倍去。”
說到這些事,扶蘇雙眼熠熠,整個人精神十足,明顯不覺得做這些統計和調查有多枯燥乏味。
李斯也知道扶蘇那堆肥法出了效果,田地産量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沒拿到這麽确切的數據。
聽扶蘇報出産量翻番的結果,李斯不由坐直了身體。
糧食多,代表能養活的士兵多,他們想打六國不必束手束腳!
嬴政耐心聽着扶蘇解釋着糧冊上的一樣樣數據,等扶蘇講完了,他才拿過糧冊随意地翻看起來。
以前的文書用的都是竹簡,占地大不說,看起來也費時費眼,年末上計時一個地方的集簿往往就能裝個幾車,朝廷得費不少功夫才能把它們查閱完,工作效率極其低下。
畢竟所謂的上計是要各縣把縣中諸事整合整合,集中往郡中彙報;郡中把底下各縣諸事再整合整合,集中送往朝廷,評定一年功過,決定各級官員的提拔或貶谪。
這裏頭的“諸事”,主要包括縣裏的人口變化、田地增減、錢谷出入和盜賊多少,林林總總記錄下來,裝個幾車一點都不誇張!
扶蘇所做的這個糧冊,糧食增減一目了然,來自哪裏、用到哪裏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換個傻子來看,都能看出上面的數據有沒有問題。
而且只用這麽一本冊子,這麽多莊戶的田地大小、産量多少便都清晰地記錄進去了!
雖說上面所記的不過是別莊這一小片地方的情況,但要是有心用在更大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嬴政誇道:“這冊子不錯。”他說完讓人把糧冊拿給李斯過目。
李斯剛才就已經很好奇,拿到糧冊之後心裏更是翻江倒海。
嬴政雖能看出這冊子大有用處,但也只是看出來而已,畢竟平時真正接觸這些事的人還是李斯這個當臣子的!
李斯立刻想到,若是能把這個冊子用到每年的秋冬集課上,朝廷将更容易掌控地方上的情況。
有這麽一目了然、簡潔明了的記錄,底下的人想蒙混過關都得多費點心思吧?
李斯看向扶蘇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樣了。
扶蘇弄出竹紙,他只覺得這東西很便利,有這一利器在雲陽縣這座學宮說不準真的能大綻異彩。可看到這本冊子,李斯猛地意識到扶蘇想要的可能不僅僅是“便利”!
尉缭和韓非都在雲陽縣,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在給扶蘇謀劃?
李斯心中百轉千回,口中卻應和道:“确實是好東西。”
這些小裳華都聽不懂,但她也不覺得無聊,一直兩眼亮亮地往扶蘇那邊看,覺得扶蘇侃侃而談的模樣很好看,扶蘇安安靜靜的模樣也很好看。
李由默不作聲地陪坐在一邊,不時還得擋一擋看扶蘇看得眼也不眨的妹妹,免得嬴政覺得他妹妹太不矜持。
單憑一本糧冊,嬴政也沒全信。
秋收之後,到處都在曬糧,田間地裏也沒閑人,不少人已經緊鑼密鼓地把地重新犁好,往裏頭混入糞肥。
許是因為堆肥久了,這些施了糞肥的田地嗅不見什麽味道,一片片翻整好的田地看起來整齊又漂亮。
嬴政讓扶蘇領着出去走了一圈,看過糧倉裏堆着的谷子,又與莊戶們聊了聊,才算是确定糧冊上的數據并非誇張。
這麽轉悠下來,嬴政和李斯都該回去了。
小裳華雖然舍不得,卻也知道扶蘇很快會回鹹陽,所以開開心心地和扶蘇道別,臨別時再次偷偷塞給扶蘇一個小香包,說是裝着桂花,老香老香了。
扶蘇送他們登車。
嬴政見李斯他們都上車了,只扶蘇立在跟前相送,便對扶蘇說道:“你若舍不得,把人攔下就是。韓王連親弟弟都送來了,難道還不願意送一個張良?”
李由會和李斯提起扶蘇最近的不同,底下的人自然也會如實記錄下來送去鹹陽。
嬴政是聽人說李斯帶着女兒過來了,才親自過來瞧瞧:一來是看看産量翻番的說法是不是真的,二來是看看扶蘇是不是真的因為好友離開而低落消沉。
扶蘇說道:“子房心不在此。”子房是張良的字。
照嬴政來說,什麽心不在此是完全不用考慮的事,哪怕對方心不甘情不願,只要他想把人留下,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人留下。
不過扶蘇既然不這麽想,嬴政也不打算再管。
嬴政說道:“馬上要滿一年,你這邊的事收收尾,安心回鹹陽去。”
扶蘇是他的長子,沒有在宮外久住的道理,讓他出來一年已經是破例了。
要不是扶蘇搗鼓出不少有用的東西,連這一年嬴政也不會讓他待滿。
扶蘇聞言乖乖點頭。
這次出宮的收獲已經足夠大了,至少他摸到了父皇的底線,只要他踏踏實實做事,父皇會給予他一定的自由。
父皇用人一向如此,不管出身如何,不管來自何方,不管貧賤富貴,只要對方确實有才能,父皇就願意起用。
至于父皇心裏到底信不信任對方,這并不重要。
只要有用就可以了。
扶蘇立在原地目送嬴政登車離去。
歸期已定,這段時間他确實得把手上的事收收尾。
學宮有程邈與蒙毅在,韓非和尉缭時不時也給出出主意,基本沒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次扶蘇回鹹陽,程邈得留在學宮坐鎮,蒙毅肯定要一起回,尉缭肯定也不能留下,扶蘇要考慮的只有韓非的去留。
扶蘇琢磨片刻,沒回別莊,而是轉身去學宮尋韓非。
韓非正在撫琴。
琴聲中帶着幾分愁緒。
扶蘇駐足聆聽完一曲,才上前喊道:“先生。”
韓非起身迎扶蘇坐下。
兩人相對而坐,扶蘇開門見山地問:“入冬後我該回鹹陽去了,先生您準備留在學宮還是與我一道回去?”
韓非一頓。
他的身份與張良不同,他在韓國不得重用不說,還遭兄長猜忌,所以張良可以回新鄭,他只能客居秦國。
他也沒忘記自己入秦的初衷。
韓非說道:“我自然願意與公子一起回鹹陽。”
學宮的日子雖悠閑,但不适合他。
至少不适合現在的他。
韓非補充道:“只是我若與公子一起回去,怕是會給公子帶來不小的麻煩。”
不管是李斯還是姚賈,都不想留下他這個禍患。
李斯是因為他們兩人曾是師兄弟,對彼此了解甚深,李斯明白他有可能左右嬴政的想法,并利用這樣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至于姚賈,自然是因為他曾經上書嬴政,直接罵姚賈是“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力勸嬴政不要任用這樣的小人。
扶蘇不疾不徐地說道:“只要想做點什麽事,永遠都少不了麻煩。”
其實即使什麽都不做,也絕不可能安享太平。
兩人議定,扶蘇便沒再打擾韓非,徑自回了別莊,叫人把朱小六尋來,吩咐朱小六去縣裏尋幾個屠夫。
秋末的豬雖還不太肥,但也有不少已經可以宰殺了。
先殺幾只摸索點經驗,到處理後面那一大批時就可以不錯失任何寶貝了!
扶蘇頓了頓,索性直接列了個單子,讓朱小六請完屠夫之後再去買些材料,順便叫匠人做出需要用到的工具。
作者有話要說:尉缭:他背後是蒙家!還要和李家結親!原來如此!
李斯:他有韓非和尉缭給他出謀劃策!原來如此!
注:
①姚賈相關:“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出自《戰國策.秦策》,李姚兩人及嬴政對韓非的态度參考錢穆老師的《秦漢史》和百度百科。
②上計相關:參考《棔柿樓集·藏身于物的風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