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弟弟
雖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路上風雪卻不算大,扶蘇一路平安回了鹹陽。
回到宮中,扶蘇當然要先去見嬴政。
扶蘇回得不太巧,嬴政正大發雷霆。
今年本來好事挺多,至少戰事大捷,連下趙國數城,沒想到臨到年底吃了一場敗仗,趙國的李牧帶着大軍反攻秦國,打得秦師敗走。
任誰臨過年得了這樣的消息都不會高興,更要命的是,緊接着又有人禀報說将軍樊於期遁逃到了燕國,從此沒了蹤影。
嬴政派人去深查樊於期,發現當初樊於期曾參與他弟弟長安君成蛟的叛亂,甚至連當初聲稱呂不韋是他生父、他并非秦王室血脈的檄文都是出自樊於期之手,只是當時樊於期提前抽身蟄伏在暗處,這才逃過一劫。
當初那流言幾乎傳遍整個秦國,給嬴政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乍然得知樊於期曾經參與此事,嬴政自然勃然大怒。
扶蘇在這節骨眼上回來,不少人都為他捏了把汗。
扶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衆人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等為他通報的人出來說嬴政讓他進去,扶蘇朝對方笑笑,邁步入殿拜見嬴政。
嬴政心情不佳,見扶蘇進來了才擡眼看了看他。
扶蘇母親已經去世挺久了,嬴政有些想不起扶蘇母親的模樣,只是如今每次看扶蘇,都覺得這孩子更順眼了些。
嬴政怒氣稍緩,招招手讓扶蘇上前來。
扶蘇乖乖喊人:“父王。”
嬴政把扶蘇拎到鋪着獸皮的橫塌上,讓扶蘇坐下說話。
父子倆也挺久沒見了,嬴政打量了扶蘇一會,淡淡說道:“出宮玩了一年,可算舍得回來了?”
Advertisement
扶蘇矢口否認:“孩兒是去養病的,才不是去玩。”
嬴政道:“養病能養出那麽多事來,你是頭一個。”
這才一年,扶蘇都搗鼓出多少新東西來了?
先是堆肥,然後是新犁,接着又去閹豬,最後還弄出竹紙這種文教利器,期間可給鹹陽這邊添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個過程中扶蘇雖然花了不少錢出去,但摸索出來的經驗都是可以直接推廣到別處的,他花錢收糞,其他人可以不花;他給陳糧讓莊戶們養豬,其他人也可以不給!
成效都是看得見的,不愁百姓不肯學。
嬴政想想,就是自己去雲陽縣住上一載,也未必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扶蘇一本正經地說道:“孩兒只是覺得既然知道了那些法子,不妨試試看,試成了有好處,試不成也只是虧些錢。父王給的賞賜很多,孩兒平時也不花什麽錢,不如花在有用的地方。”
嬴政見扶蘇又和平時一樣端出小大人模樣,心中又是一樂,不由擡手捏了捏他還帶着點嬰兒肥的稚氣臉頰。
小小年紀的,說話怎麽這麽老氣橫秋?
扶蘇:“…………”
扶蘇覺得重活一世,他父皇好像和他記憶中很不一樣。
難道是因為隔了太久,他忘掉了小時候的事情?
嬴政見扶蘇看起來無奈又迷茫,開懷地大笑起來,橫亘在心頭的怒氣都散了大半。
他招手叫人取矮幾和筆墨來,擱在坐榻中央與扶蘇分坐兩邊,對扶蘇道:“我聽人說你畫人畫得挺好,你不是說有仙人在夢中教授你,畫來給我看看,我也想瞧瞧你夢裏那仙人是什麽模樣的。”
至于嬴政怎麽知道扶蘇畫人畫得好,當然是因為昨天拿到了一張新鮮出爐的李由閹豬像。
不得不說,扶蘇畫得确實好,比起普通人物像,畫中的李由多了幾分仙氣不說,連作為背景的祥雲和大豬都有種說不出的奇妙味道。
扶蘇和張良交換的那幅《八駿圖》嬴政沒能親眼看到,不過看李由他們遞上來的書信,扶蘇畫的“穆王八駿”也很不一般。
如果扶蘇空口無憑說自己夢見了仙人,嬴政是不會信的,但這麽多事實擺在眼前已經讓嬴政不得不信。
雖說仙人繞過自己找上扶蘇讓嬴政心裏不太痛快,不過既然仙人找上的是他兒子,至少說明大秦是受命于天,将來一統天下的必然是大秦!
只要仙人所教授的東西于大秦有用處,教給誰又有什麽關系?
嬴政看向扶蘇。
扶蘇說道:“畫人可能得費些時間。”
要畫“仙人”,扶蘇是不怕的,他在對外說起“仙人授夢”時,想的便是他師父。
他在師門修行多年,與師父、師兄們情誼深厚,別說讓他畫師父了,便是把師門上下所有人全畫出來他也沒問題。
只是不想畫得太草率而已。
見扶蘇明顯胸有成竹,顯見已經和那“仙人”非常熟悉,嬴政眉頭挑了挑,說道:“你在這裏畫便是,畫完了我們一起用膳。”
扶蘇沒有意見。
于是嬴政倚在坐榻上處理政務、接見朝臣,扶蘇便端坐在旁專心畫畫,父子倆看起來相處得十分融洽。
一開始李斯他們還猶豫着奏事時要不要避開扶蘇,後來見嬴政沒有讓扶蘇離開的意思,便也沒有多事,和平時一樣該說什麽說什麽。
扶蘇畫得挺專心,不過還是留了一只耳朵聽嬴政和李斯他們議事。
随着畫上的“仙人”逐漸成型,扶蘇也曉得一開始殿內的氣氛怎麽那麽古怪了。
邊關打了敗仗、冷不丁被趙國咬了一口不說,還揭出一筆當年的爛賬,他父皇的心情自然不會好。
上頭的人心情不好,底下的人都小心翼翼夾起尾巴當值,所以瞧着才那麽怪異。
扶蘇全程沒有插嘴半句,看起來是在專心致意地作畫。
到他擱下筆時,晚膳時間也快到了,已沒有朝臣再找過來與嬴政議事。
扶蘇擡眼看去,發現嬴政正拿着份文書在看,便喊道:“父王,我畫好了。”
嬴政擱下手裏的文書,也不急着看,笑笑道:“你倒是挺坐得住。”
一下午來來回回那麽多人,扶蘇除了中途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喝了一碗茶之外再沒有別的動作,一直在專心畫畫,足見定力很不錯。
扶蘇道:“分心畫不好。”他拿起畫像呈給嬴政。
嬴政這才接過畫像細細端詳。
不得不說,扶蘇畫得非常好,明明沒用什麽特別的技法,一位仙風道骨的“仙人”卻躍然紙上。
這“仙人”看起來慈眉善目,氣質又潇灑出塵,叫人一看便心生親近。
這樣真實的“仙人”,若非親眼看過絕不可能憑空畫出來。
嬴政贊道:“這氣度,果真不是凡塵中人。”
扶蘇認真點頭。
嬴政問道:“那仙人有沒有教你回來之後要做些什麽?”
扶蘇搖搖頭,簡單地給嬴政講了講“仙人”是如何在夢中傳授他東西的:一般是他看見某件事或者讀到某些記載,夜裏将會做相關的夢,那夢真切得像他真的參與過一樣。
只是他在夢裏并不能任意行動,仙人也不會與他說無關的話,夢裏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能不能做成,還得自己去試試才知道。
所以說,“仙人”不會直接和他交流太多,也不會直接給他分析利弊、教他下一步該做什麽,只是給他傳授一些可以嘗試的新事物而已。
嬴政耐心聽完了,瞅着扶蘇說道:“這麽看來想讓仙人教授你更多東西,還得讓你多出宮走走了。”
扶蘇道:“讀書也可以,我讀父王給我送的書時就做過幾回夢,從夢裏學來了造紙之法。”
嬴政表情淡淡。
見嬴政雖神情莫測,但明顯很重視“仙人授夢”之事,扶蘇趁機提出請求:“父皇每年都會派人出使各國,何不讓他們多帶些各地的書回來?能著書的大多是飽學之士,孩兒想看看他們都寫了什麽。”
嬴政道:“你想法還挺多,讓人給你送了好幾車書都不夠你看?”
扶蘇老實回答:“不夠。”
嬴政未置可否,讓人把扶蘇畫的“仙人”畫像收好,又命人傳自己和扶蘇的晚膳。
父子倆一起用過膳,扶蘇才得以回去自己離開了一年的住處。
懷德和懷才一回宮,立刻差遣底下的人裏裏外外地忙活,把宮中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只是忙活完了,懷德和懷才都有些不太習慣。
在別莊他們有很多事要忙,懷德是全天伺候在扶蘇身側,懷才則管着規模逐漸擴大作坊。
如今回了宮,懷德整個下午都沒見着扶蘇的面,總忍不住頻頻往外看,盼着扶蘇早些回來。
懷才更愁,滿腦子都想着作坊現在怎麽樣了,接手作坊的人是他認真考察過的,瞧着都踏實肯幹、認真負責,可是人心易變,誰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把作坊糟蹋到不成樣子?
直到扶蘇歸來,愁了一下午的懷才和懷德才重新有了主心骨,殷勤地繞着扶蘇打轉。
扶蘇看了看天色,叫懷德點了燈,在燈下看起書來。
外面雪沒停,懷德本來把窗關上了,扶蘇覺得點了炭火有點悶,又讓懷德把窗戶開了條縫透透氣。
扶蘇看書一向認真,很快便沉浸在書中。即便他見識過許多不同的世界,仍是覺得每個世界都不缺有才華的人,如今回到大秦,自然孜孜不倦地汲取前人的智慧。
他會提議讓嬴政叫人從東方諸國稍點書回來,就是因為嬴政給他的書他已看得差不多了,只剩手頭的幾卷。
他剛回鹹陽,還不好經常往外跑,若是連書都沒得讀了,接下來日子未免太過乏味。
扶蘇正坐在燈下讀書,忽聽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從窗外傳來,像是有小孩在嗚咽啼哭。
扶蘇住的地方是單獨的宮苑,只有他和伺候的人在,他記憶裏并沒有這麽小的小孩。
扶蘇微微一頓,擱下手裏的書,披起外衫往外走去。
他擡擡手示意跟上來的懷德噤聲,徑直從門廊繞到窗後去,卻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蜷在哪裏偷偷地哭。
扶蘇看小孩衣着,已判斷出小孩是他某個弟弟,只是具體是哪一個,一時卻想不起來。他在心裏回憶了一下,勉強把人和名字對上號了,猶豫着喊:“将闾?”
小孩一愣,擡起紅通通的眼睛看他。
扶蘇伸手把小孩從地上牽起來。
将闾是他弟弟之一,年紀比他小一歲,母親不怎麽起眼,不過運氣不錯,接連三次有孕,生下了三個兒子。
可惜他們母親第三次生産時傷了身體,沒兩年就去了,只留下将闾三兄弟,到現在最大的将闾不過五歲出頭,最小的弟弟剛滿三歲。
扶蘇牽着将闾往門廊那邊走:“外面冷,和我進屋吧。”
扶蘇的手很暖,将闾感覺自己涼冰冰的手都被捂暖了。
感受到兩只手的溫差,将闾下意識想縮回手,卻被扶蘇牢牢牽住往回走。
将闾紅着眼仰頭看扶蘇。
半年前母親去世後,他平時很努力地照顧兩個弟弟,可是他還小,身邊又沒多少信得過的人,經常覺得自己毫無辦法。
于是每每到想念母親的時候,他便哄睡兩個弟弟,自己找沒人的地方躲着哭。
因為扶蘇一直不在宮裏,這半年來他都偷偷來這邊哭的。
今天這邊亮着燈,他也沒多想,只以為有人在灑掃,躲到老地方聽了一會動靜,發現裏面好像沒人之後就和平時一樣哭了起來。
沒想到扶蘇居然在。
将闾猶豫着喊人:“大哥?”
扶蘇點點頭,把人領進屋,讓他坐到火爐旁。
下雪天自個兒往外跑,将闾鼻子紅紅,臉蛋紅紅,連指頭都被凍得紅通通的,瞧着可憐極了。
扶蘇叫人給将闾煮完熱湯送來,才問将闾:“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将闾鼻子酸酸的,軟乎乎地和扶蘇解釋,“我就是想阿娘。在弟弟面前,我不好哭的。”
他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弟,怎麽能軟弱地在弟弟們面前哭。
扶蘇沉默片刻,擡手揉揉将闾的腦袋,說道:“這麽冷的天,別往外面去,想哭就來我這,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将闾聽扶蘇這麽說,原本憋了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往外冒,坐在扶蘇身邊一個勁地擦眼淚。
扶蘇在心裏嘆了口氣。
自古以來沒了娘的孩子日子都不好過,在宮裏尤甚。他好歹占着長子的身份,像将闾兄弟三個既不是長也不是幼,得到的關注便少之又少。
扶蘇耐心地等将闾哭完了,才問道:“你平日可有開始識字?”
将闾搖搖頭。
父王那麽忙,底下的人不敢拿這種小事去煩父王。
扶蘇道:“明兒你帶你弟弟一起過來,我教你們識字。”
人平時要是有事情可做,自然沒那麽多空閑傷心。
将闾看了眼扶蘇擱在一側的書,腼腆地說道:“弟弟們不懂事,會不會擾着大哥?”
扶蘇笑笑:“不會,我喜歡熱鬧。”
将闾用力點頭,表示自己明天一定早早帶弟弟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才覺得無聊,就有弟弟送上門
注:
最後唠叨一下
關于這章以及前面用到的人名,叫法很多,說法也很多,所以文裏也不會過于考證這方面的問題,一般就直接用大衆比較耳熟能詳的叫法,後面出現的人物也都這樣用,不會再特意注明啦。
其他的地名、人設、事件,基本也都是按需使用。
作者不是專業研究歷史的,寫文也不是在給歷史下定論,一切都是為了推進劇情或者玩梗,不能要求作者把所有史料和不同的專家觀點全往文裏塞。
一直以來寫文都沒敢标過“正劇”,标簽永遠是“輕松”,我覺得小說首先要有趣,要有娛樂性,別的都是其次。等大家看得開心了,開始喜歡歷史了,平時自然會去關注歷史了解歷史吧。
至少我現在看書抄詩時看到王大佬他們就超開心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