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賞罰
扶蘇收到李斯讓人轉交的信時,剛巧練完劍。他臉上微微洇着汗,随手抄起汗巾擦幹了,才入內展開信來看。
看過信裏的內容,扶蘇想了想,又仔細把那封來信上的字看了兩遍,認認真真地指出具體不足,最後将書架上那疊整理好的文稿連着回信叫人送去李家。
裏頭有他給将闾他們講過的小故事和他寫的大字,小裳華若是想學可以照着練。
扶蘇剛忙活完,便見懷才從外頭回來了,說是有不少達官貴人問起他們的面粉,都想從磨坊那邊買。
扶蘇沉吟片刻,說道:“宮裏要的留足了,其他的便賣給他們吧,只收糧,不收錢。”
自從商鞅變法以來,朝廷從不鼓勵人去行商,甚至認為商賈狡詐、不事生産,貪婪無恥地利用各種方法斂財。
畢竟,要是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土地生産出來的糧食除去百姓自用那部分之外剩下的全歸朝廷所有,何愁國力不強?
因此商賈在秦國地位底下,一直屬于被壓制的存在。
糧食換面粉的話倒是勉強算以物易物。至于一斤糧為什麽換不到一斤面粉,那當然因為期間會有部分損耗以及磨坊工人們得拿點加工費,這個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不至于被人指斥他帶頭行商賈之事。
懷才得了扶蘇準話,立即領命而去,準備好好盯着底下的人趕制更多石磨。
懷才走後,扶蘇捧起懷德送上的熱茶飲了一會,将闾他們就過來了,屋裏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扶蘇逗了一上午奶團子,和平時一樣讓人把他們一一送回去。
這段時間與将闾他們相處多了,他漸漸發現一些不同之處:小的有父皇早前就給他安排了幾個單獨的廚子,專門滿足他的各種要求;大的有他要辦什麽事,手上永遠不缺錢,底下也永遠不缺人。
這些東西在他提出“仙人授夢”的說法之前,父皇就已經給了他。
但将闾他們是沒有的。
再回想前世之事,其實除了太子之位以外父皇什麽都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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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父皇身為帝王,從不做脈脈溫情之态,也從不說殷殷期許之語,他們父子之間便始終不那麽親近。
即使後來讓他到北邊監軍,與他相伴的也是對他極好、曾悉心教授他兵法的蒙恬和北地三十萬大軍。
與其說是盛怒之下放逐他,倒不如說是讓他到軍中好好歷練。
至于最後那封诏書……
扶蘇一頓,沒再去想,叫懷德把嬴政昨天送來的新書取過來,靜下心開始看書。
晌午之後,懷德悄悄與扶蘇說了件外面在傳的事:底下的人至今沒能把樊於期逮回來,大王今天大發雷霆,下令讓人明日殺盡樊於期所有家人。
當然,懷德的重點其實是,大王心情不好!
扶蘇聽了,擱下手裏的書問:“你在哪聽說的?”雖說父皇沒立王後,宮中規矩非常寬松,但前朝之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傳到宮裏來的。
懷德道:“小的剛跑了趟膳房,遇上了幾個在前面跑腿的,他們私底下在讨論。”
樊於期做了什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這些人就是在感慨樊於期怎麽好好的将軍不當要畏罪逃跑。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王又不是看你打敗仗就要你命的人,前面贏了那麽多場,這回只是打輸一次而已,你跑什麽跑?
這下好了,把家裏人連累慘了。
懷德把這些聽來的話挑揀着和扶蘇講了講。
扶蘇沒說什麽,讓懷德不必一直在旁伺候,重新拿起書看了起來。
臨近晚膳時分,膳房那邊又送來一籠蒸餃。
這是扶蘇讓懷德送去給梁季的新食譜,蒸餃皮比包子皮薄多了,蒸熟以後能隐隐看見裏面的餡料。
外頭已經沒有蔬菜,宮中卻還有暖房種出來的菘菜,新鮮的菘菜和着肉剁碎,裹上薄薄的餃子皮,蒸出來不僅賣相好,裏頭還蘊着熱乎乎的湯汁,正适合冬天吃。
不想吃蒸的,還可以放進肉湯裏滾一圈,煮上一會便熟了,裏外都能嘗到濃濃湯香。
扶蘇把蒸餃和湯餃各嘗了一個,感覺餡料味道調得不錯,入口鮮味十足。
這次扶蘇沒有叫人往宮外送,只讓膳房備一些給将闾他們。
雖然父皇許他自由出入王宮,也不攔着他的人往外跑,但他也不好天天叫人往宮外送吃的,他準備等膳房那邊多做出幾樣面食之後把食譜一并整理整理,誰家想學着做的便拿去學。
反正他們都要去磨坊買面粉了,叫自家廚子學着做也是一樣的。
扶蘇把事情安排完,抓了抓腰間指節大小的玉印。他頓了頓,叫人準備多些餃子,自己親自領着人送去給嬴政。
嬴政剛忙完政務,還沒把心思轉到晚膳吃什麽上,聽人說扶蘇跑來給他送吃的,挑了挑眉頭,讓人把扶蘇領進來。
扶蘇身後跟着的一串人也都得以入內。
嬴政看着宮女們捧進來的一籠籠蒸餃,驀然回想起昨天扶蘇不僅給李家送了五籠,還給族庶長那邊送了五籠,到他這呢,只送了一籠!
今天倒是曉得自己來送了。
嬴政招招手,讓扶蘇到他身邊坐下。
宮女們在內侍指引下把蒸餃擺滿食案,剩下的擺不下了,都拿去外間先熱着,不夠再送進來。
嬴政問:“你又讓人做了什麽新花樣?”
扶蘇親自揭開蒸籠蓋子,只見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一籠餃子,皮薄得宛如透明,裏面的餡料很足,卻沒有一個是破開的,可見梁季他們捏餃子的時候很用心,火候也掌控得很用心。
扶蘇道:“這是餃子,可素可葷,也可以葷素搭配着做,不過冬天菜少,只有菘菜可以用,所以這是菘菜肉餃。來年春筍多了,可以用春筍肉餃,味道更鮮,口感也格外不同。”
嬴政道:“沒讓人給李斯家送了?”
扶蘇認真解釋:“昨兒是第一次弄面食,所以才特意送去給師兄他們嘗個鮮,往後他們想吃了大可自家學着做。”
嬴政沒說什麽,拿起筷子夾了個菘菜肉餃嘗了嘗,感覺很不錯。他連吃幾個才停筷飲了口茶,開口問道:“有人說樊於期的家人無辜,你覺得怎麽樣?他們一家該不該殺?”
扶蘇聽嬴政這麽問,想到前世燕太子丹曾策劃一場針對嬴政的刺殺,當時刺客荊軻以獻上輿圖和樊於期的首級做由頭,得以見到嬴政并實施刺殺計劃。
樊於期的家人做錯了什麽嗎?樊於期的家人沒有做錯什麽。
但是樊於期畏罪外逃,相當于叛離秦國,對于這樣的叛将若不嚴懲,将來後患無窮。
扶蘇平靜地道:“該殺。”
嬴政眉頭微揚,笑道:“你夢裏的仙人沒有教你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你別造殺孽?”
扶蘇道:“他失利在前,潛逃在後,戰事失利讓軍中士卒送命、邊關百姓受難,雖不至死,但也并非無罪;他明知有罪,卻不承擔罪責,反而畏罪潛逃,是他罔顧律法、抛棄親人。”
扶蘇雖修行多年,卻不是善心泛濫的人。
他既不是戰死士卒的家人、也不是失去家園的邊關百姓,有什麽權利因為憐憫樊於期家人無辜就為他們求情?要是将來這些蒙受苦難的人來到他面前痛哭一場,他是不是又要為他們伸張正義?
樊於期明知道叛逃會有什麽後果,還是自己逃了,所以是他先棄自己家人于不顧,怪不得別人。
扶蘇道:“父王只是按律處置他的家人而已,倘若這次不嚴懲,将來人人都效仿他這般行事,不知還會有多少士卒和百姓枉送性命。”
嬴政哈哈大笑,擡手揉了揉扶蘇的腦袋。
他原本看扶蘇對誰都挺好,與百姓往來都和氣得很,還擔心扶蘇太心慈手軟。
聽了扶蘇這話,嬴政便放心了不少,見扶蘇面前的餃子沒怎麽動,興致又來了,夾起個還冒着熱氣的餃子投喂過去。
扶蘇:“……”
扶蘇乖乖吃掉。
父子倆很快把蒸餃全部解決了,最後還各自吃了一碗下了幾個湯餃的肉湯。
扶蘇臨回去前,嬴政對他說:“族庶長上書說今年該回雍城舉行祭祀大典,你準備準備,過兩天該出發了。”
當年文公夢黃蛇從天而降,詢問懂得釋夢的人是怎麽回事,對方回答說是“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所以秦國遷都雍城,秦人由此正式從偏遠的西陲之地入主關中平原,有機會在水土豐沃的平原地帶休養生息。
當年文公夢蛇之地,也設立了祭天用的鄜畤,後來歷代秦王陸陸續續修至四畤,分據雍城四面。
可以說每設一畤,幾乎代表着大秦往前邁的一大步。
如今秦國雖然已經遷都鹹陽,祭天大典不時還是會在雍城四畤舉行。
扶蘇聽嬴政說完,眉頭莫名一跳,驀然想到接下來十年的天下大勢。
扶蘇仰頭看向嬴政年輕的臉龐。
這時候的父皇正值茂年,眉眼間流露着滿滿的自信和勃勃的野心。
他相信亂世會終結于大秦手中,更相信天下會是自己的。
後來他也确實做到了。
扶蘇乖乖答應:“好。”
嬴政沒再說什麽,擺擺手讓他回去。
……
與此同時。
新鄭今年的冬天很冷。
高高的山崗之上,坐着個腰間配着劍的少年,竟是剛從秦國歸來不久的張良。他面前擺着把琴,不遠處還跟着兩個小書童,看得出他是出來找地方練琴的。
只是他還沒開始彈,便見底下一群人面含悲苦地走了過來。
那隊伍很長,遠遠看去好像看不到尾一樣。
隊伍中的人都穿着單薄的衣物,神色都凄苦傷心。
張良讓人去打聽這一行人去做什麽的,沒一會書童回來了,說他們被征調去修行宮的,過完冬天,春天就來了,大王想出去春獵,所以讓他們趕早去把行宮修好。
張良坐在原處,目送長長的隊伍從底下走過,一直到隊伍全過去了,他才擡手開始撫琴。
琴聲分明激昂無比,卻又莫名地帶着幾分凄涼。
他坐在冷風中反反複複彈了很久,直至手底的琴弦斷了一根,割破了他的手。
“回去吧。”一把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張良轉過頭,只見他的父親身穿一身布衣立在那兒,目光滿滿的都是嘆息。
“父親。”
張良難過地喊了一聲。
他們征集百姓,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行宮。
韓國危若累卵、四面受敵,他們想的是趕早修好行宮去春獵。
張父嘆了口氣。
“外面冷,回家吧。”他只能這樣對兒子說。
作者有話要說:
嬴政:不送給李斯?不錯,你還是我好兒子(開始投喂
扶小蘇:?
注:
①雍城四畤參考《中華遺産》第168期,《發現兩千年前的“通天之路”》
②網絡文章《從“西垂”東獵“汧渭之會”的秦文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