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鄉之前,昭明就做好了可能老死鄉下的準備。

隔壁家的姐姐,去了五六年,在鄉下落地生花了,這輩子看着就是這樣了,昭明對自己的前程也就沒有了太多期待。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其實也不太多,就是以前的課本和幾件衣裳。

時下對學習都是不重視的,他在這樣的環境中,本來也應該養成那副習性。但奇怪得很,昭明卻很是重視學習,別的都可以不帶,書和紙筆是一定要帶的。

昭明的親爹住在北京,一個小胡同裏面占着半間的四合院。其實就是和另外一戶共用一間四合院。

相比起一大家子擠在一間屋子的自然算得上寬裕,但和昭明姥爺家裏沒得比——他現在都不明白,當日白富美的母親是如何看上他一窮二白的父親的?莫非真是愛情讓人眼瞎?

雖然是天子腳下,但也沒因此高貴多少,該世俗的世俗,該平庸的平庸。他親爹就是個普普通通在工廠做工的工人,最近倒是升級成了廠裏的主任,娶了有關系的後妻,也沒有因此得了什麽好處。

他後妻和後岳父一家,其實都不是很看得上他。這種事從眼神和待客就看出來了。昭明冷眼瞧着,後母待他父親像是待家裏長工,倒是母親曾把這個平庸男人當成了國王。

平庸?

是的,太平庸了,唯一的好處大概是老實,好拿捏。

人究竟是一種什麽生物?擁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不去珍惜,眼睛就看着別人手裏的破爛。真的千方百計拿到手,好像也就是如此吧?

他們看人挺準,昭明的爹就是這樣的人,老實,懦弱,好拿捏。所以昭明從來沒有想過靠這個爹。

他一開始知道繼母打算讓他替了繼母姐的名額的時候,昭明就知道,這事情八層就是這樣了。因為他的爹,是靠不住的,在如今這個家裏沒有話語權,也不會為了兒子争取利益得罪後妻。

就是這樣老實懦弱的利己主義者。

他什麽也沒說,那些日子盡可能的多換了些錢和票,給姥爺寄了東西,這一切都做完了,最後,昭明才一臉毅然決然的說家裏下鄉的名額自己頂了。

他這麽主動,一來是賣個好,二來,他打聽過,這次他們這一片學生要去的地方是南方,離着姥爺下放的農場很近,就在一個地方。他也想去看看他們,為人子女應該做的,他也不會省。

名字報上去,他們被分到不同村子,誰知道這麽巧,昭明要入住的村子就叫‘上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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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上下叫這個名兒的村子不少,昭明一開始還真沒想過那個致富一方的任務。最後這樣陰差陽錯,他就到了其中一個‘上灣村’。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麽詭異力量推着人前行。

下鄉,是不想下也得下。

他繼母也比較有權勢,堂兄弟就是革委的一個小幹部,也能蹭着對方權利的邊兒。所以昭明的爹哪怕想要反抗一下,都是低聲下氣猶猶豫豫的。

現在一說昭明自願去,他親爹想一想,自己還有兩個親兒子,他又是主動自願,心裏就像是放下一塊石頭。繼母更是高興,手一松,還給他整了一套全新的被子讓他帶走。

所以最後皆大歡喜。

昭明心知自己這一走,可能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所以帶齊了東西。

他上學的時候學制改成‘五、二、二’,課業也要簡單很多,所以昭明很早就越級考了高中畢業考試拿到學業證書。後來他一邊打臨時工,一邊按着老課本自學,就是想要學更多的東西。

這次他怕下鄉的日子久了遺忘,就把全套書籍都帶上,還有鋼筆和墨水。

昭明的衣服不算多,四季都有兩套,加上被子,就是很大一袋子的行李。他又準備了一些容易攜帶放的住的日用藥,比如阿司匹林、紅黴素軟膏、酒精、馬油膏等日常用藥,因為聽說鄉下地方這些東西不好買。

剩下還有一些空間,就放了點抹臉防凍裂的油,是用北方一種動物油制作的,對凍瘡和燙傷都很友好。還有一大瓶跌打酒,西北特産奶酪和奶貝。其實還有很多想買的,比如奶粉啊,紅糖啊,肉罐頭啊,但是沒有門路,買不到。

這些都是放行李箱和麻袋裏的,昭明身上還背着不少東西,鋁皮飯盒、軍用水壺、洗漱用品,一件舊蚊帳,兩雙膠底布鞋、一雙下地用膠皮鞋和一雙羊皮毛一體皮靴等。

來了這裏後,他還在縣城裏補充了一次,買了保溫瓶、部分糧食。然後在村裏木匠家裏買了洗臉盆和洗腳盆,還有木架子。

因每年都有下鄉知青,大家有了經驗知道那邊什麽環境。這一屆的知青都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也不單他一人如此準備齊全,還有個知青就差把家當都搬過來了,一個人拖着半車的行李。

即便準備得如此充分,一個個的也都明白來這是吃苦來了,但真正走到農村,知青們還是叫苦不疊。城裏孩子完全被鄉下環境的窮苦破敗驚吓到了。

昭明也一樣,雖然已經來了半個多月,他還是不能适應本地勞重的體力活。哪怕大隊長已經把最輕省的活計派給他們這群身嬌肉貴的知青們。

每一天的勞動之後,若是沒有及時的按摩揉捏,第二天身體酸痛得像是被大卡車碾了一遍又一遍。

昭明帶的跌打酒就成了救命膏藥,每天不搓一搓都不舒坦。旁人見他用得好,也會來借,哪怕就擦了一點點,借的次數多了,用得也快。

同伴裏沒有臉皮厚的,對此都有些不好意思,昭明倒是不在意。

“用吧,過些時候習慣了,就用不着了。”

這倒是真的,至少老知青們全都習慣了每日的勞動。

昭明這樣客氣,同伴也客氣,有什麽大家用得上的就沒有藏着掖着。要說也是前輩起的頭好,第一批的知青大都是和氣的,第二批留下的也都是安靜的,他們新的一批知青也學着來,來了這麽久,別的不說,至少沒紅過臉。

準備開辟了院子種蔬菜,知青們就去村民手裏買了一些種子,村民們雖然看不上這群身嬌體軟的年輕人,卻還是熱情的性子,紛紛說不用,伸手就抓了一把種子,也不要他們的錢。

知青這邊也客氣,若是手裏有些什麽零碎的零食小吃,順手也給村裏孩子一把,還了人情。

一日有雨,村裏沒什麽活,村民們都在家裏修理一下農具,知青們帶着鬥笠在翻地。昭明背着一個背簍去了一趟縣裏,他是偷偷去的,沒有打報告,這些年也管得不嚴,路上雖有巡邏隊,甚少抓着人盤問,他就大大方方去了。

他在供銷社買了些吃的用的,再去藥店買了配跌打酒的藥。

他的背簍裏原本就放着前些日子拿出來的水果,這次便不拿水果了,他拿了兩斤肥肉,還有八斤的糯米。一日他只能拿一次,最多十斤,沒有種類限制。

回來後,他把兩斤肥肉給了小餘同志。小餘同志拿出一個本子記賬,直接換算成錢。如今買肉還得肉票,換算成錢是昭明吃了虧,但他不在意。

小餘同志熬了一小罐的油脂,多餘的油渣攢起來,日後炒青菜的時候放一點,也就有了葷。在鄉下幾年,便是最手松的同志都學會了精打細算,城裏時候拿着當零嘴的豬油渣都要分開幾次吃。

便是如此也被村裏人嫌奢侈,純正的勞動婦女,用油都是紗布沾一點在鐵鍋一抹,就算是炒菜,不像是知青,用筷子劃一大塊。

其他人知道昭明從縣裏過來,還買了些水果,他們就拿着自己的麻花、蜂蜜、肉幹等等東西去換。小餘同志手裏好東西多,她拿着一罐鋪着厚厚油脂的蘑菇醬和昭明換了兩個甜瓜,別人是沒有這麽奢侈的,最多就是一個,再少一點,兩個人一起換一個,再分開吃。

過了農忙時節,新來的三個知青終于也适應了幹活的節奏,昭明的跌打酒就存封進了箱子底。

村裏的冬小麥收了一波,因為種的不多,分到村民手裏的也不多。這次分糧,新來的知青來得晚分的少,每個人只有幾斤,小麥更只有幾兩。這麽點東西,放在手裏做什麽呢?

“每個人拿出二兩小麥,村裏有石磨,咱們磨出粉包餃子怎麽樣?”一個人提議。

“不年不節的,吃餃子做什麽?不如咱們做麥餅吃吧?”圓臉的知青邊說邊做着手勢,“我看咱們廚房就有土烤爐,還有前些日子村裏送來的梅幹菜,做梅幹菜麥餅最好吃。”

“幹巴巴的,哪裏好吃?”

“不一樣。我們老家的麥餅啊,皮像紙一樣的薄,隐隐約約透出一層差不多薄的梅幹菜餡兒,咬下去酥、脆、香、鹹。那餡兒也不一樣,拿上好的五花肉和梅幹菜一塊兒炒,加入冰糖、生抽、小蔥,新小麥的面,撒上一層白芝麻,裹着布滿油脂的餡兒,咬下去……啧啧啧,滿嘴流香,越嚼越好吃。”

圓臉的知青臉上生出無限的向往懷念,默默的吞了一口又一口的口水。

衆人被他說得嘴饞,忍不住看向大廚餘知青。

餘知青雖然長得嬌小,卻很有大師傅風範,她淡定得一點頭,“能做。”

“不然,做麥餅嘗嘗看?”大家猶猶豫豫的。

“新收的小麥做的麥餅,得多香啊。”

知青裏的吃貨一下子就意志不堅定起來,哎呀,聽着真的很好吃的樣子啊,感覺不嘗一下很吃虧,餃子再好一年也能吃上幾次,麥餅可就未必了。

“那咱們表個态?”

于是再次舉手表決,除了兩個在麥餅和水餃之間搖擺不定的棄權,別的都舉了手,昭明也高舉起雙手。

新麥做的麥餅,一定很好吃吧?

大家都這樣想的。

麥子粉好得,村裏就有公用的石磨,下點力氣就能得到。這是男知青的活,實在幹不了還能借村裏的驢。不過就那麽點麥子,他們可不好意思說自己幹不了,這百多斤也不是拿着看看的,拿上書本是書生,提上槍就是壯士。

就是五花肉沒有,得去鎮上買,還得有肉票。

昭明出了二兩的肉票,反正這些票不用就要過期。還有兩位一人出了二兩肉票一人出了一兩肉票,這就是半斤了,足夠用還有剩餘。別的人沒有出票子的,就出錢,也是十分公平合理的事情。

然後屋裏一些調料也不足了,油、醬、醋、糖都缺了。這個人要買些火柴,那人要買點硬糖,還有人想要點舊報紙了解一下時事,各種需求抄了半張紙,這次去一趟縣裏就一起買了吧。

“這幾日沒有雨,去縣裏算曠工,這得開介紹信吧?”

“是啊,又得麻煩大隊長了。”

在知青來之前,村裏一年也就過年前會去一趟縣裏備年貨,因為鎮上的供銷社物資不全還數量短缺,無法滿足過年前的需求。但自從知青們來了,他們是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縣城的,這些年輕人手裏頭都攥着不少錢和票子,也舍得花。

其實這會兒上頭是有規定,知青們不許随便出村子,出了事情公社要負責的。所以大隊長其實很不願意給他們開介紹信,也就是被磨得沒辦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介紹信最後是要開,也少不了一通的抱怨。

誰都不想去找大隊長,大隊長四十來歲的大漢,看着挺嚴肅的,其實說教起來滔滔不絕,半個小時不帶停的。

還是昭明,被派出來做代表去找大隊長要介紹信,去縣裏補充一下物資。

無他,就因為昭明臉嫩,顏好,看着特正直無辜。

“你們這些人,也太能折騰了。”大隊長雖然這麽說,還是給開了介紹信。

村子裏的知青性子都不錯,不像別的村子那麽鬧騰,大隊長也願意給這些孩子點優待。願意為口吃的來回跑,也比閑着沒事搞什麽運動大會玩什麽勾心鬥角強。

何況,這麽聽昭明扯了一通梅幹菜麥餅怎麽怎麽好吃,大隊長都有點嘴饞了。

……這聽起來似乎還挺好吃的?

“那群知青又在做什麽好吃的了?”

當村民知道的時候,知青們已經湊了肉票和錢,拿着隊裏給的介紹信去縣裏買了半斤肉和半斤油,還熱了竈,備齊了餡料。

一張一張被擀面杖壓成紙片的大餅貼在爐壁上,用炭火烘烤着,沒有幾分鐘就熟了,散發出麥子特有的幹香和梅幹菜炒五花肉的油香。

大熱的天,光是站着都會流汗,知青們卻不肯離開火爐一樣的小廚房,一個個踮着腳尖伸着脖子去看,然後按着前後順序一個個拿了新出的餅。新出的餅很燙,拿到手裏一直跳着腳的用兩只手來回換,但誰也舍不得放下涼一會兒再吃。

新出的麥餅薄而脆,一咬就碎,咔擦咔擦的露出裏面一層黑色的餡料,那是剁碎的五花肉炒的梅幹菜,鹹香的梅幹菜襯着只有簡單麥香的餅皮,加上外面一層酥香的白芝麻,雖然燙,但每一口都是享受。

“麥餅還是剛出爐的時候最好吃。”圓臉的知青緊緊抱着他的麥餅,那上面已經讓他咬了一口。

旁邊的知青見他一邊呼着燙到的舌頭,一邊哼哧哼哧來回換,指着他笑,“看起來傻乎乎的。”

圓臉的知青也不惱,笑嘻嘻的,“在我老家,新麥子上來的時候,我娘就會給我做梅幹菜麥餅。家裏孩子多,餅子做得小,餡料也沒餘妹子調得好,可是大家還是瘋搶。只要一看到它,就知道新麥上市了,這也算是季節的味道吧?因為只有新麥上市的時候才會鄭重其事的做一回,所以特別珍惜,總覺得這是很了不起的好東西,一年也只有吃一次。”

“這就是時間的味道。清明的時候吃青團,端午的時候吃粽子,中秋吃月餅,雖然不吃也不會有什麽,可是會像是錯過了人生重大的事情一樣。時間流逝,卻抓不住,真的是讓人傷感的事情,如果有美味的食物,那一個個走過的時間的節點卻突然讓人期待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悲傷了。美味的食物就是有這樣神奇的作用。”

“就是啊,只要一想到再過兩個月,就有七夕的麻巧,有中秋的月餅,有重陽節的菊花酒菊花糕,有冬至的湯圓……”

“诶,等等,難道冬至不是吃餃子嗎?”

“冬至是吃羊湯吧?熱辣辣一碗羊湯灌下去,出一身汗,那叫一個巴适。”

“我們那,七夕吃巧果,過了油炸出來。”

話題突然從‘節日和美食’一路偏到‘地方特色’,這種只有地域廣茂的國家才有的小小困擾讓大家的興趣都提了起來,紛紛為自己的老家代言。大熱天的,嘴裏還啃着脆脆的麥餅,一群人已經開始讨論下一個節日究竟吃誰家的地方特産節日美食了。

圓臉知青美滋滋的吃着老家美食,心滿意足。

果然,新麥和梅幹菜麥餅最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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