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無題

栾辛不久前收到聶池的聯絡後才知道, 聶池便是顧縱英的。他對此産生的震驚比多年前突然得知自己曾有機會成為江山之主更甚,而在震驚之餘, 也很驚訝教主是何時練成的縮骨功, 又是如何做到完美演繹一個家族少年, 亦或者說,教主很早很早之前就盯上了江南香清城裏的顧家, 早就盤算好了這個扮演的計劃?

雖然在菩薩獄, 栾辛是人人都知道最藏不住事的人, 但門人們也清楚,如果是完全不想走漏風聲, 卻又有不吐不快之事想告訴栾辛的話,栾辛是絕對不會說的。這也是他身處護法位子多年,看似總是四處打聽是非, 對待下屬平易近人,卻也無人對他輕蔑,甚至更加敬畏他的一點。

當一個人知道了某些人最隐秘的事, 便會成為這些人畏懼的對象。

所以,當聶池透露了他這件隐秘而詭異的事情後, 栾辛就将因此産生的種種猜測和疑惑都放在了心裏,從未對任何一個人提起過。即便帶着不明所以的菩薩獄門人前往栖仙山,幫助南竹北劍他們, 也是另外找了一個借口。

然而, 他從未想過, 聶池竟然會選擇殺死“顧縱英”。教主明明那麽的悲傷……那種悲傷, 即便是易容着的那張臉也無法抹消,是從這人骨子裏透出來的沉重傷痛。

他不明白聶池說的他與錢恒之間非死一人不可的話語是何意。

如若真的喜歡一個人,為何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為何一定要弄至這種局面?

況且慈眉善目和青面獠牙之間除了門派紛争之外,其實也并未有多大的仇怨。但抑或是,其中有什麽他不曾知曉的,關乎比兩人之間的情愛還要重要的一個原因吧。

從醜時雞鳴到卯時日出,傾盆大雨慢慢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而人的心情卻無法同這由大變小的雨滴似的,能輕易地改變。

聶池動也不動地一直望着遠處長滿了茂密樹木的林間,明明什麽都看不到,卻似乎穿過了那些密林,看到了那抹同樣撕心裂肺、痛苦不已的身影。

從一開始覺得這樣的教主很是新鮮,到如今,栾辛都有些不忍了。他從子澗恢複到自己後,他又變成了那個看似一本正經的護法,主動打破了長時間令人窒息難受的靜谧:“教主,既然你要回菩薩獄了,屬下好不容易出了菩薩獄一次,想再在外面都留幾日。不知……”

然他的話還沒問完,準備回菩薩獄等着青面獠牙上門的聶池截口道:“随你吧。”

教主的聲音有些沙啞,是比平日裏的嗓音添了幾分衰頹的沙啞。

栾辛将手裏的油紙傘遞給聶池,聶池随手接過。

平日裏面對別人說上一句,往往會調侃數句的慈眉善目今日卻少言寡語的像是換了個人。在栾辛的面前,他緩緩轉身,拿着傘柄的手背青筋暴露。

聶池離去之前,栾辛聽到了一聲被風吹至耳畔的輕笑,似對如今這局面的長嘆,又似對做出這個抉擇的自己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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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身紫衣的身影腳踏樹枝飛速遠去,栾辛站在原地思忖片刻,也轉身離開了。

晌午時分,天上的雨終于停了,可天色仍舊陰郁非常,原先一碧如洗的天空而今染上了層層疊疊的晦暗顏色,讓人的心情變得更加郁郁寡歡。

而當這麽想的栾辛極其嫌棄這種天氣,換了一身衣服,穿過好似沒有盡頭的樹林,來到了從來都只聞其名不見其容的随珠小築。

眼前這些種植的花草,大多數他都沒見過,卻也知道應是世間罕見,可如今這些事件罕見的花草,就像映照了沉悶的天空一般,似乎都沒精打采的。

踩過青草地,沙沙之聲響起,一夜的大雨應該已将昨晚留在這裏的大雨徹底洗刷了,他一步一步地,朝着仿佛沒有任何人氣的木屋走去。

他從外面繞了一圈,最後繞到木屋的後面,看到的是一座無名墳墓。他覺得錢恒一定還留在這裏,所以重新回到木屋門口,敲響了門。

“咚”,只敲了一聲,門就應聲而開。

他的視界堪堪映出一抹人影時,同一時間,洶湧滔天的殺意朝他撲面而來,仿佛要将他淩遲而死。

他一低頭,看到一柄閃着寒芒的利劍亦橫在了他的脖頸處。

栾辛渾身血液瞬間凍結,表面卻裝作臨危不亂地擺出了子澗的表情:“許兄……”他可是很怕這利劍連他一句話都沒說完,就直接一劍斬斷他的脖子,連忙擡頭想對來人表達下沉痛的心情,卻在剛吐出這兩個字,看到錢恒布滿血絲的雙眸後,一切都停在了舌尖。

如果要說,栾辛這輩子經歷過最慘痛的經歷是見證了家族被滅,父母慘死在自己面前,搖尾乞憐之下逃出狼窩的自己,等待了無數歲月想着處理那些罪有應得的人。

那種無比煎熬的心情,是每一日都仿若生活在十八層地獄一般的痛苦。他的身心日日夜夜備受烈火炙烤,沒有一夜睡過安穩覺,沒有一刻能舍棄那份複仇的心,那時的每一天,他都不敢照鏡子,就怕看到鏡中被仇恨吞噬的自己後,更加自不量力地展開報複……

此時此刻,青面獠牙不是他,卻又像極了那個時候的他。

青面獠牙有與慈眉善目匹敵的力量去報複,而這人臉上,此時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度憎恨,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一次化身子澗的栾辛呆愣住了,就這麽怔怔地與錢恒對視了半晌,他沒有等來錢恒,最終還是他再次啓唇,面對身前之人釋放的殺意,他就算以內力相抵只不過是以卵擊石,說出每個字都無比艱辛:“許兄,我聽說了顧公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劍又寸進了一點,栾辛感覺到皮膚被劍刃劃破的感覺,疼痛讓易容成的子澗皺成了一張苦瓜臉。

一時間,栾辛真是後悔死沖動來此的自己。他還真以為子澗和顧縱英與錢恒有幾分交情,結果在錢恒看來,這世間大抵也不過就是分外其他人和顧縱英罷了。

誰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根本不存在什麽情分。

錢恒未發一言,只是冷酷無情地凝視着他。但他既沒有再推進利劍,身上的殺意也只是讓栾辛膽怯,卻又不再有下一步的動作。

識時務為俊傑的栾辛連忙沉痛忏悔,注視錢恒望着死物一樣的目光:“許兄,我不應該在教主面前多嘴,若不是我……但我來這裏,是想和你說,關于我們教主……”脖子上的血流到了衣襟上,他覺得自己真的命不久矣,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多管閑事,但還是逼迫自己接着說道:“和你的事。許兄,你在武林大會中成了背負有兩個身份的人,就我所知,當時在場,同時背負兩個身份的人不止你一個……”

“确實,那裏何止我一人如此。可那又如何?”

錢恒的聲音帶着一種冰冷至極的麻木,卻讓栾辛在一剎那,好似聽到了心已碎,悲傷到極致的人說話時,聲音中明明沒有任何情感,然而比任何一種悲鳴還要凄涼。

栾辛意外錢恒這話的意思,難不成那裏還真有其他人有不簡單的身份……比如他?錢恒不會看出來自己不是子澗了吧?有些緊張,還未說話,便發現錢恒收劍回鞘。

“你這樣卻不像是子澗。”錢恒轉身,似乎不屑于殺死對他而言猶如蝼蟻、塵埃的子澗。

在木屋的門即将合上之時,栾辛也不知道子澗時哪裏來的膽子,竟然一把推開了門。他站在門口,明知随時會小命不保,卻還是提問道:“呃……我怎麽就不是我了……”

說話時,他數次擡腳,但又不敢進門。

沒有任何回應,錢恒大概是不想理會他了。栾辛真的是心癢癢,對于錢恒怎麽看出自己不是子澗,還有對不知道自己的言外之意,錢恒能否明白的急切,其實錢恒不明白的話,他還可以透露更多的……

他給自己打了打氣,再道:“許兄,你沒有不讓我進來,還放了我一馬?是我可以也進來的意思嗎?”

錢恒肯定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栾辛站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去也不是。

最終,他還是沒敢走進去,而在他視野所及之處,能看到的也僅僅是吃飯的桌椅,前方的房間有一左一右兩個房間,錢恒剛才走近了左邊的房間,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過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栾辛在想自己是否不該挑戰青面獠牙的脾氣,是該直接放棄,想着離開的時候,錢恒突然叫他進去。

猝不及防之下,栾辛吓了一跳。

聽着自己啪嗒啪嗒踩在地上腳步聲,他逐漸地,接近了錢恒所在的房間,一步步走進去之後,他見到錢恒坐在床邊,而床上躺着看上去臉色紅潤的顧縱英,如果不是少年真的沒有任何一絲生命氣息,他差點以為少年正睡得香甜,不受凡間煩擾。

“他……”栾辛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顧縱英的身體應該是被喂了什麽珍貴的保護屍身的丹藥,但臉色這般紅潤,甚至比他當初見到聶池扮作的顧縱英的臉色還要好上幾分的樣子,難不成是錢恒耗費了大量的內力輸入了這具屍身的體內,維持了如今這幅鮮活的樣子?

如果真是這樣,錢恒可真是瘋狂。

“你幫過阿英,阿英似乎也挺喜歡你。我要你來看看,他眼下的樣子,只是睡着了。”錢恒的聲音逐漸有了溫度,只有在說到顧縱英的時候,這人的神情中才會像是冷漠的地獄惡鬼有了人的情感,終于活了過來。

栾辛一言不發時,錢恒看向了他,那一眼,讓他一向自诩不會為外人動搖的心竟然顫抖起來,是因為感受到了悲哀。

不久前,作為許逸濯的錢恒還強勢潇灑的面對群雄也不退卻,可這一刻,這人看似平靜無波,甚至無情、冷漠的雙眸中,折射出的悲傷好似巨浪一般朝着栾辛滾滾而來。他好像已然失去了自己活着的意義,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認為的子澗,只不過是因為子澗是曾與顧縱英有過接觸的人,他告訴子澗,顧縱英只是睡着了,讓子澗相信顧縱英只是睡着了。如此這般,這個世間就不再是他一個人自以為是的認為,顧縱英沉入了香甜的、一睡不醒的夢中,而不是死了。

沒想到,堂堂青面獠牙面臨絕望時,原來也逃不了自欺欺人。

哦,不,自欺欺人的還有一個。

這麽看來,他和教主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聽過心碎的聲音嗎?

這是栾辛第二次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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