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亦其和表哥崔桦大概有好幾個月沒見着面了,自打他接到家書從法國趕回來,就再也沒能和表哥聯系上。當然他也沒顧得上聯系,畢竟家道中落以後,高亦其的一顆心都撲在了高誠身上,也是他清楚曾經那種留洋讀書無憂無慮的日子和自己無緣的緣故。
高亦其沒什麽別的優點,就是看得開,換了別人,從高高在上的富家公子哥變成有錢人的小情人,指不定心裏落差多大,可擱在他這兒,都不算什麽事兒。
其實得虧他遇上的是高誠。
不過這其間的彎彎道道太複雜,就算高亦其想搞清楚,也沒那個精力,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愛情不過是一場瘋,你就算有再清醒的大腦,也甭想弄明白。
崔桦順着看臺邊的走道走到了高亦其身旁,坐下時帶來一股好聞的淡香,是他熟悉的味道,和在法國時聞到的一模一樣。
“表哥,你怎麽回國了?”高亦其趴在扶手邊,難掩激動,“法國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崔桦聞言,低頭低低地笑了一聲,他和高誠是完全兩種風格的男人。高誠不修邊幅,不懂浪漫,身上帶着股子匪氣,大抵和從小為了生計在死人堆裏跌打滾爬有關,而崔桦卻是實打實的公子哥,身上有富貴人家與生俱來掩藏得很好的傲氣,還有法國紳士濃濃的腔調。
如果高誠在這兒,絕對會不耐煩地評價崔桦“裝腔作勢”,但在高亦其看來,這是種格調,所以他很親近崔桦。
“亦其,我剛回來就聽說你家裏發生的事,我很抱歉。”崔桦伸手撫摸他的頭,無比溫柔,“也聽說了你現在和高誠住在一起。”
高亦其原先已經不為家中的事情難過,不知為何崔桦這麽一提,他又心酸起來:“表哥,我娘死了。”
崔桦嘆了口氣,雙手交叉在身前,坐姿端正:“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一起住?”
他愣了愣:“表哥,你不回法國了?”
“不回……近些年光景好,家裏商量着再回上海灘住下,法國再怎麽好,老一輩也不适應。”崔桦跟高亦其解釋。
一聽表哥也要住在上海,他自然是開心的。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高亦其就覺得自己在世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雖然身邊有高誠,但他從沒把男人當哥哥看。
那是他的愛人,雖然現在對他只有一點點的喜歡。
而今表哥一家要回來了,那可是他母親娘家的親戚,說起來沾親帶故,即使不熟悉,好歹也是一家人,高亦其自然開心,但他不想搬家:“表哥,我不想離開高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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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思完全寫在臉上:“再說,你們剛回來,肯定很忙,家裏再多我一個多麻煩?表哥,還是算了吧,高誠對我很好,我沒想過搬家。”
高亦其說得真心實意,崔桦卻皺眉嘆了口氣。
“亦其,你知道高誠是什麽人嗎?”
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高亦其一頭霧水。
崔桦自顧自地說:“高誠和上海尋常大人物不一樣,他是靠自己一點一點爬到現在這個地位的,我很佩服他的本事,但他到底不是大家族裏出身的少爺,手裏沾的血比你我想象得還要多。”
高亦其打了個寒顫,讷讷地聽着,想起初見的那個夜晚,他倉惶闖入的房間裏好像有還未來得及清理的屍體,登時冷汗直冒。
“你知道大家為什麽都怕他嗎?”崔桦不緊不慢地将打探到的情報全說了出來,“他的确有錢有勢,但僅僅有錢還吓不住一些大家族的人,大家之所以怕他,是因為他發起狠來不要命,說開槍就開槍。”
“高誠無所顧忌,他沒有需要照顧的家族親人,也沒有需要維持的家族間的利益,他自始至終孑然一身,這樣的人最難對付。”
——哐當,放映廳的門被風吹關了半扇,微光照亮了崔桦的側臉,高亦其瞧着對方抿起的薄唇,不由自主窩在了座椅裏。
崔桦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恐懼,安慰性地伸手捏了捏高亦其的後頸,卻被他本能地躲了過去。
男人的眼神黯了黯,繼續道:“亦其,你應該知道,像我們這種出生在還算富貴的人家裏的少爺,從小受到的是什麽樣的教育,我們就算再恨一個人,也不會想惡毒的法子去報複,可高誠不一樣。”
“他的行事作風和整個圈子格格不入。”崔桦眯起眼睛,嗓音裏彌漫起淡淡的厭惡,“野蠻粗鄙,毫無章法,可你又拿他毫無辦法,因為沒有人比他更能豁得出性命。”
“……你現在覺得他好,是因為他還對你有興趣,可你知道他之前那些情人的下場嗎?”
提到“情人”,高亦其陡然驚醒,他巴巴地湊過去:“表哥,高誠之前的情人……都……都怎麽了?”
崔桦瞧見高亦其的反應,心知他用了心,依舊殘忍地說出真相:“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當然了,失蹤也和死沒什麽兩樣。”
高亦其的腦子裏“嗡”得一聲炸開了鍋,連崔桦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他只覺得渾身無力,鋪天蓋地的恐懼和不安将他包裹,他就像在深海中掙紮求生的旅人,抓着最後一塊名為“喜歡”的浮木,在昏迷前垂死掙紮。
高誠是喜歡他的,哪怕只有一點點,那也是喜歡呀……
“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
高誠的聲音在高亦其耳邊炸響,他驚恐地仰起頭,男人的臉近在咫尺,那雙深邃的眼眸裏全是毫不掩飾的暴怒。
高誠捏着高亦其的下巴,冷笑着摩挲他濕軟的唇:“你身上這味兒,是哪個混賬東西留下的?”
高亦其想起崔桦摸自己後頸那一下,想來是沾上了香水,他戰戰兢兢地回答:“剛剛我表哥來過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因為高誠一臉的山雨欲來。
他知道自己觸動了男人的逆鱗,叫別的男人“哥”。
時至今日,高亦其依舊不明白,高誠為何對他有如此強的控制欲,但他知道,男人的忍耐肯定有極限,倘若他三番五次地觸犯,總有一日死得屍骨無存。
比如現在。
高誠喘着粗氣,緩緩低頭,完全沒想掩飾心裏的憤怒:“長本事了,我才離開你幾分鐘,你就敢找男人。”
他辯駁:“那是我表哥。”
高誠譏笑一聲:“老子還他媽是你親哥呢!”
高亦其瞬間沉默了,他咬着嘴唇,微垂了視線瑟瑟發抖,他怕高誠因此不喜歡他,也怕高誠不要他,卻唯獨不怕高誠殺了他。高亦其在這件事上有奇怪的自信,他自己都沒察覺。
“我冒雨跑了幾條街去給你買水,就因為人家說你們小孩子喜歡喝這種帶氣泡的破玩意,你倒好,給我在這兒……”高誠終是與高亦其額頭相抵,嗓音極冷,仿佛連身體都在散發着雨水的寒意。
高亦其眼眶微熱,壯着膽子伸手去摸高誠濕透的衣領,摸到後鼻子更酸:“先生……”
“別叫我先生。”高誠拍開他的手,一字一頓,“叫哥。”
高亦其聞言,渾身震了震。
“叫哥。”男人的聲音不高,但他聽出了危險的意味。
可高亦其知道自己不能叫,叫了,那他和高誠就真的是兄弟了,若成了兄弟,他就不能自欺欺人地騙自己,高誠對他的“喜歡”事關“愛情”。
然而高亦其的沉默徹底激怒的高誠,男人直起身,連說了三次“好”,說完轉身,揚起手,當着他的面将買來的汽水狠狠摔在地上,繼而大踏步地往影院外走,頭都沒回。
玻璃破碎的聲音和高亦其心碎的聲音沒什麽兩樣,他聽着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滿心憋悶都發洩出來,像是故意哭給高誠聽,也像是哭給自己聽。
你瞧,你在高誠心裏一文不值,你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愛情。
可高亦其哭着哭着,臉上忽然蒙了塊帕子,他哭得打了個嗝,淚眼朦胧地擡起頭,只見出門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繞了回來,滿臉煩躁不安地蹲在他面前。
“別哭了。”高誠尴尬地搶了剛扔過去的帕子,替高亦其擦眼淚,“嚎那麽慘,怪瘆人的。”
高亦其見了高誠,哪裏還能憋住,登時淚如雨下,哭得比先前更厲害。
高誠吓得手足無措,湊上來抱他,還順帶把藏在外衣裏的汽水掏出來:“哎呀,給你喝還不成嗎?這瓶才是你的,一點雨水沒沾到,剛剛砸的是我自己的。”
說着,就把汽水瓶子硬往他懷裏塞。
高亦其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抱着個玻璃瓶子傻乎乎地搖頭,意思是不要。
“你不要,那我怎麽辦?”男人苦惱地将他按進懷裏,坐到他先前坐的位置上嘆了口氣,“哥哥只會這麽讨你歡心,別的法子還沒學會呢。”
男人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蹭過高亦其的後頸,仿佛在極力忍耐什麽欲望,最後還是沒忍住,把高亦其反抱在懷裏,低頭對着他白嫩的後頸又啃又咬:“你身上只能有我的味道。”
“什麽怪味,真是讨厭死了。”
“小家夥,別哭了,哥哥幫你把勞什子表哥的味道弄沒了。”
高亦其哪裏是因為身上有香水味哭?但他奇跡般地被安撫,轉身拱到高誠帶着水汽的懷裏,啞着嗓子說:“我……我要先生。”
“嗯,我也要你。”高誠低頭親親高亦其哭腫的眼睛,“別怕,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陪着你。”
高亦其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擡起頭,抽抽搭搭道:“先生,先生……先生別不要我。”
“我只有你。”他說着又發起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我只喜歡你啊!”
“我曉得……”高誠的回應帶着嘆息。
這麽一折騰下來,電影是看不成了,高誠拉着高亦其的手無奈地從電影院走出來,陳叔一直在門前等着,瞧見他們上車,很是驚訝,但見高亦其情緒不對就沒多問。
高誠抱着他坐在後座,想要搞清楚之前崔桦來影院到底還說了什麽,但礙着高亦其眼角懸着的淚,生怕真的問了,他又要難過,只好偏頭郁悶地凝望玻璃上的雨。可是高誠不主動問,高亦其就巴巴地湊上去,但凡男人的頭偏開一分,他立刻把臉頰貼在高誠的頸窩裏蹭蹭,特別像無意識的讨好。
高誠察覺到了些許的異樣,忍不住低頭:“怎麽了?”
“沒什麽。”高亦其并不說什麽緣由,只寶貝地捧着汽水瓶子,拼命搖頭。
男人那顆并不懂愛情的心忽然有所松動,就像是開竅般福至心靈:“小家夥,哥哥喜歡你。”
話音剛落,頸窩裏埋着的腦袋就蹭地擡了起來,高亦其眼裏閃着宛如星光般的淚:“我也喜歡先生!”
相比較男人遮遮掩掩的表白,他可直白多了。
高亦其把手插進高誠的外衣裏,一直摸索着貼到腰邊緊實的肌肉才罷休,他也沒像之前那樣喋喋不休,仿佛變了一個人,乖巧得男人滿心憐惜。
他們都在聽車窗外的雨,聽風裏吹來的模糊不清的吆喝,這場雨改變了什麽又帶走了什麽無人知曉,但高誠和高亦其的關系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瓶裝在玻璃瓶子裏的汽水,高亦其回到家依舊沒喝,他視若珍寶,偷偷摸摸藏在了卧室的床底下,連高誠都沒告訴。
想來高誠也不會去在乎這些事情。
男人身上的衣服大半被雨水打濕,回家剛好沖個熱水澡,高亦其抱着衣服和浴巾嘚啵嘚地跟着走進浴室,他明着是要泡澡,實際上卻想着能和高誠親近親近。
花灑沒被打開的時候,浴室裏并沒有多少水汽,高亦其貼着牆站着,視線凝固在瓷磚上的紅色玫瑰花瓣上。
高誠從來沒有送過他花呢。
高誠心頭剛劃過這個念頭,就自嘲地偏開頭,他和男人……沒有花也罷。高亦其正這麽想着,熟悉的身影已經将他籠罩。高誠将寶貝弟弟擁在懷裏,伸手摸摸他冰涼的臀瓣,責備道:“都放水了,還站着做什麽?”
“先生。”高亦其順勢摟住男人的脖子,雙腿也纏在了高誠腰間,“你什麽時候要我?”他問得坦誠又直白,只是當高誠望進那雙清澈的眼眸時,才發現高亦其問得并不輕松。
他将心頭所有的希望傾注在這個問題上,轟轟烈烈地抛了出來,高誠覺得,倘若自己拒絕,或是回答得模棱兩可,高亦其就會“死”在這兒,從此再沒有任何的生氣。
所以高誠回答得極其小心翼翼,也是罕見地真誠:“我現在就想要你。”
高亦其眼裏綻放出一朵小小的花。
“只要你不嫌頭疼。”男人好笑地戳戳他的腦門,“哭那麽久,再泡個澡,我就不信你有精神和我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