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鼓着腮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病床上的男人,竟把高誠盯得移開了視線。
高亦其滿心的苦澀哪裏是一句話就能表達清的,他走到床邊,原本想伸手拉高誠的手,後來反應過來手指已經沾了血跡,便杵在病床邊一動不動地站着。他倆在一起的時候甚少這樣沉默,高亦其微垂着頭,不肯去看男人眼裏的冷漠,只不管不顧地往前湊。
高誠到底還是沒能拿住槍口滾燙的槍。
但男人陰沉着臉吩咐陳叔:“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高亦其聽得渾身一震,他的家已經沒有了,還能回哪兒去?顯然陳叔也明白這個道理,當即沖到床邊說不行。
“我現在說的話沒用了是吧?”高誠的臉色随着陳叔的舉動難看到了極點,“陳叔,你跟了我這麽多年,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你覺得我現在會留着我爹生的雜種嗎?”
陳叔痛苦地垂下頭,擱在病床上的手攥成了拳頭:“爺。”上了年紀的老管家眼角滾落了一滴渾濁的淚,“你總有後悔的一天。”
高誠沒說話,将頭轉向病房的窗戶,一言不發,連道厭惡的視線都沒施舍給高亦其,他也沒奢望如今的高誠還喜歡自己,幹脆伸手拉了拉還跪倒在床邊的陳叔。
他小聲地勸:“陳叔,你送我走吧。”
陳叔猛地仰起頭,見高亦其眼眶通紅,耳朵邊全是血,滿心的話用到嘴邊都化為了嘆息,最後蹒跚地起身,拉着高亦其往病房外走:“別怕,你先住在我家裏。”
高亦其聞言,含淚感激地笑笑,腳邁出病房前還是忍不住回頭。高誠一動不動地坐在病床上,挺拔的身姿沒有絲毫的變化,身上滿滿都是戾氣。
高亦其有些恍惚,被陳叔扯到病房外的時候,忽然明白過來一件事兒——那個把他捧在手心裏的高誠不見了。
他被這個事實驚得腳步虛浮,剛一上車就嚎啕大哭,來路壓抑的驚慌此刻全演變為無處發洩的苦悶,直哭得陳叔也跟着落了幾行淚,摟着高亦其的肩直替他喊命苦。陳叔無兒無女,早将高亦其當成了小輩,可高誠說起來,也是他瞧着長大的,如今出了這麽個狀況,陳叔在病房雖然罵得厲害,到底還是将他們都放在心尖上心疼。
陳叔擦擦淚,替高亦其拿了帕子:“小少爺,你不要太難過,爺的腦袋挨了槍子兒,暫時沒近兩年的記憶。”
他聽着,又掉了串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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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光景不好的時候,爺極恨……極恨你爹娘。”陳叔斟酌着跟高亦其講過去的事兒,“您擔待一點,畢竟換了誰,從小就被生父丢棄,心裏都不會舒服,更何況……十多年前,他親娘還餓死了,所以怨氣自然大些。”
高亦其對高誠的過去一概不知,方才在病房聽到陳叔提到了兩句,可也沒有理解,現在靜下來聽得心驚肉跳,淚懸在睫毛上連呼吸都快忘了。
“那時候爺還在別人的手底下幫工,求了所有能求的人都借不到錢,最後迫不得已去了高公館。”
“我爹娘……”高亦其擱在膝頭的雙手猛地握成了拳,甚至不敢聽陳叔繼續說下去。
“你那時還小,高誠去的那一天你和你娘都不在家,你爹直接讓人将爺轟走了。”陳叔長嘆一聲,轉身抓住方向盤,打算将他送回去,“也是那一晚,老夫人活生生餓死了。”
車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高亦其四肢發涼,哆哆嗦嗦地靠在座位上,他知道陳叔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高誠的親娘,他的母親和他自己可能在男人眼裏……和仇人沒什麽分別。高亦其換位思考了一下,瞬間理解了高誠的痛苦和仇恨,他一想到因病去世的母親,淚水就撲簌簌地落下來了,也不知道十多年前的高誠是如何熬下來的。
所以先生痛恨到想一槍崩了他才是正常的。
陳叔從後視鏡裏偷偷打量高亦其的神情,是真的怕把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吓破膽:“兩年前爺終于有能力報仇的時候,遇上了你。”陳叔說到這兒,嘴角多了絲欣慰的笑意,“那天我們原本的計劃是血洗高公館,誰知道你把咱們爺當成司機,使喚了一路。”
“什麽?”高亦其聽得忘了哭,猛地撩起眼皮,“我……我和先生兩年前見過?”
汽車在風雨中穿梭,陳叔的回答有些模糊:“見過。”
“你把他當成司機,坐着他的車去了碼頭。”
“還跟爺說以後回國一定會去找他。”陳叔喘了口氣,“所以呀,咱們爺等了你兩年。”
高亦其倒吸一口涼氣,将頭擱在車窗邊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陳叔說的事兒在他腦海裏只剩零星的印象,那年他才十六歲,為了逃過父親的逼婚,在母親的支持下留洋念書,說起來當初高亦其的确上了輛看上去不錯的車,他還一直以為是母親喊來的,根本沒多想,倒是車上的司機給人的感覺很容易親近,所以說了好些話。
至于回國一定會去找男人的承諾……高亦其失神地眨了眨眼睛,将臉埋進掌心,他真的忘了。
十六歲的孩子對承諾能有什麽概念?無非是有人和他親近,他便歡喜,想要從對方身上汲取更多,所以才會說出還要去找高誠的話吧。
可高亦其怎麽也沒想到,高誠為了這麽一句虛無缥缈的承諾足足等了兩年。他想自己應該是高興的,可當他想到男人陰沉的眉眼時,突然就落了淚。
他的高先生,原來在兩年前就已經喜歡上他了呀,喜歡上了“仇人”的兒子,喜歡上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即使陳叔什麽都沒說,高亦其依舊能想象察覺出這份心意的高誠絕對不會高興,相反,不知會有多麽煎熬。
因為高亦其和他母親的存在,高誠才成為了私生子,生母才會慘死,他們之間或許談不上血海深仇,但也絕對不是一個承諾能輕易抹去的。
然而高亦其縱觀自己和高誠相處的短短幾個月,男人身上沒有任何的戾氣,高誠對待他……從來都是愛人的态度。
高亦其如遭雷擊。
原來是這樣。
他這個天天将羅曼蒂克和愛情挂在嘴上的,才是最無知,最胡攪蠻纏的蠢貨,他怎麽能強求一個從小沒感受過愛的人去按照自己心裏的标準,去學那些華而不實的追求手段?
明明高誠已經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他。
高亦其想到這兒,泣不成聲,想不明白為何自己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男人包裹在霸道粗魯的外表下的愛早已潛移默化地紮進了他的心髒,此刻生根發芽,在高亦其的心房裏紮根落戶。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他把那個會把他捧在手心裏護着的愛人弄丢了。
陳叔的宅子離高誠的房子很近,多年無人居住,家具擺設一應俱全。
“小少爺,先委屈您。”陳叔摸索着擰亮了屋內的燈,可惜燈絲沒有堅持幾分鐘就在他們的注視下熄滅了,陳叔只好尋了蠟燭點上,“也不知道這雨下到何時才是個頭,電力總也供應不上,太麻煩。”
高亦其抽抽噎噎地跟着陳叔進門,借着燭火恐懼地打量房屋內的景象。除了破舊些,倒也還算敞亮。
“反正我錢賺了也沒出花,倒不如買個大宅子,看着舒服。”陳叔感受到了他的視線,随口解釋,“反正爺那兒一直有我的房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地方去。”
“謝謝陳叔。”高亦其哭狠了,整個人都沒有精神,“我……我以後還能見到先生嗎?”
他問得太小心翼翼,聲音打着顫,連邁出的步子都哆嗦得不成樣子。
陳叔哪裏還敢再刺激他,只猶豫着回答:“等先生想起來,肯定會把你接回去的。”
高亦其沉默了。他雖然天真些,卻不傻,先不說高誠後腦勺裏那顆子彈能不能拿出來,就算以後真的拿出來了,失去的記憶也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
“小少爺,樓上的房間還算幹淨,我明天雇個女傭專門幫你收拾家裏,再做做飯,今天先将就一下。”陳叔舉着燭臺帶着高亦其上了二樓,打開塵封許久的門,一股混着水腥氣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陳叔再次嘆息:“先坐下吧,我去給你找藥水包紮一下耳朵。”
高亦其這才想起來耳朵還在流血。高誠這一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如果陳叔不冒死撲過來,那顆子彈必定不會簡簡單單地擦着他的耳朵飛過,而是會直接射中他的眉心。
一想到高誠不愛自己了,高亦其再次陷入了長久的痛苦與自責中,連陳叔什麽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直到耳朵上傳來陣陣刺痛,他才恍然回神,本能地想要伸手尋找先生溫暖的懷抱,繼而飛速反應過來,如今的自己已然孑然一身,再也沒有人會像高誠那樣寵着他了。所以再疼,也只能忍着。
當晚陳叔沒有留在宅子裏,而是驅車再次回到了醫院,畢竟那頭的高誠傷得重,就這麽放在病房裏老管家根本不放心。高亦其沒什麽意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高誠盡快好起來。他孤零零地躺在房間裏,久無人居住的老宅在風雨中飄搖,黑暗中時不時傳來磨牙般的聲響,高亦其吓得面色慘白,根本不敢合眼,于是更加懷念起有高誠陪伴的日子,登時哭得不能自已,等天色發青時,硬生生哭暈了過去,等第二天陳叔帶着新找來的女傭回來,他才昏昏沉沉地起身,抱着陰冷的被子發呆。
陳叔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也知道勸不來,只能偷偷吩咐女傭給高亦其準備滋補身體的吃食,還要留心照看他,生怕高亦其一個想不開,出什麽意外。
這些事情高亦其一概不知,他自打從醫院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再也沒了原先的生氣,整日游魂似的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游蕩,偶爾還會面對着牆發呆。陳叔買來的女傭心地善良,起先沒發覺高亦其的狀态這麽不好,還以為陳叔在誇大其詞,畢竟所有的主顧都擔心傭人不盡心,所以習慣性将事情說得嚴重些,直到有一天高亦其渾渾噩噩下樓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蹭破了好大一塊皮,她才驚慌失措地發現高亦其的情況比陳叔說得嚴重多了。
陳叔聽聞高亦其的情狀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和已經出院的高誠說,男人像是回到了兩年前那個被仇恨籠罩的狀态,再也沒笑過,渾身都散發着血腥氣,偶爾聽到高亦其的名字,甚至會發火到将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的地步。陳叔知道高誠愧疚,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愧疚,因為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即使已經失去了有關高亦其的記憶,高誠依舊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老管家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将高亦其送去了教會學校,想着學校裏同學說不準能安慰安慰他。可惜陳叔實在高估了學校內的那群纨绔子弟,早在楊美娴将高亦其說成是高誠的情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得不到同學的關愛,相反,如今高誠不要高亦其的消息一傳出來,人人都盼着他趕快回學校出醜。
至于學校那頭,原本高誠送來的人他們是趕着巴結,如今風向不對,也不敢輕易開除,畢竟送高亦其回來的是高誠身邊的老管家,誰知道陳叔背後陰晴不定的主是個什麽意思?萬一過兩天高亦其又重新得寵,那麽學校還得照樣把他當小祖宗供着。
所以學校裏的老師還算顧忌,不敢拿高亦其怎麽樣,可以楊美娴為首的人就沒那麽多顧忌了,他們從小生活在上流社會,見慣了身邊的長輩換情人如流水,自然明白一個被抛棄的情人有多不堪,就算現在還有陳叔送又如何?區區一個老管家還沒人放在心上。
高亦其對于回學校沒什麽感覺,他在學校裏的朋友不算多也不算少,沒有特別交心的,更何況教會學校的學生大多有自己的生活圈,平日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來聽課就算不錯了,所以放學的時候,他根本沒想到楊美娴是來找茬的。
“你跑什麽跑?”楊美娴今日穿了雙家裏人從海外帶回來的紅底細高跟,見高亦其邁着頭往前走,嚣張地擡起腿。她一早看準了,高亦其的腳踝處有傷,便故意對着那裏踢。
高亦其走得好好的,腳踝猛地傳來錐心的刺痛,他還來不及低頭去看,就被身後傳來的一股巨力推進了校門前的泥潭。
放學時間,正是校門前人最多的時間,他們這一踢一倒瞬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楊美娴看着高亦其蹭了污泥的臉,別提有多痛快,直接拍着手道:“高亦其,你不過是高先生的情人,以前還敢踩在我頭上?”說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要臉!”
高亦其呆呆地仰起頭,微張的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我不是……情人。”
“你不是?”楊美娴誇張地捂住嘴,“你敢說你沒爬高誠的床?”
他眼神飄忽一瞬。是啊,他爬了高誠的床,心安理得地睡在男人身邊,從來沒想過要去回報這份愛。高亦其低下頭,任由楊美娴用細細的高跟鞋踩住自己的肩膀。
都是報應,高亦其想。
“你還不知道吧?”楊美娴就愛看他失魂落魄的狼狽模樣,哈哈大笑,“高先生有了新的情人,人家可是梅家的二小姐,你被抛棄了。”
“梅……梅二小姐?”高亦其原本低垂的頭忽而揚起,血紅的眼裏閃過淚花。
他當然記得梅二小姐,記得那個他第一天到高誠家裏就見到的女人。
“怎麽,還不信啊?”楊美娴趁機捏住高亦其的下巴,故意在他慘白的皮膚上留下幾道深深的指印,“不信就回去看看報紙,到處都是你家高誠和梅二小姐的消息。”言罷,又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高亦其這回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攥着肮髒的泥土在大家的嘲笑聲裏費力地往校門外爬。
“先生……”他小聲呢喃,像是怕被這個詞被別人聽去,寶貝地守護在心尖,“我的先生……”
一雙锃亮的皮鞋忽而出現在高亦其面前,他僵住一瞬,繼而淚如雨下。
高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