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一 隔世經年的夢
那年亂世如麻。
江書林六歲,他還不清楚世道已亂,只知道在深宅大院裏嬉笑玩樂,仿佛亂的只是外面那個世,跟他毫無關系。
在所有陪他玩的人中,他最喜歡吳行止,私下裏他都叫他行止哥,吳行止會抓鳥、會講故事還會為他爬到高高的桃樹上摘桃子。
有一次,因為他非要枝頭那只最大的桃子,吳行止無奈铤而走險,結果不僅沒摘到桃子,反而高高的摔了下來。
他吓壞了,哭聲引來了仆從和江夫人。
江夫人和仆從全圍着他上下緊張的檢查,從頭到尾都好像沒注意到旁邊還倒着一個,直到确定他沒事,江夫人才沒好氣的讓人把吳行止拽起來,警告他下次再吓哭小少爺就把他趕出去。
江夫人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江書林知道,吳行止是寄養在他家的遠房親戚,父母都已經去世,江夫人早看他不順眼了,只是礙于鄰裏口舌才沒真的把他趕出去。
江書林以為吳行止這次非得恨透了他,剩下的大半天都沒敢再跟他說話,直到入夜偷到跌打損傷的藥,才悄悄向下人房走去。
吳行止沒住在下人房,而是住在下人房旁邊的廂房裏,雖然還沒下人房大,但至少是一個人住一間。
在那間小破屋外猶豫徘徊很久,一會兒想着直接把藥放在窗臺上好了,一會兒又想着看看吳行止的傷,直到開着的窗探出一個頭來,叫他:“林哥兒。”
吳行止替他開了門,一把将他拽了進去,還上下摸了摸他胳膊,問他:“晚上涼,你冷不冷?”
江書林确實有點冷,但他更關心吳行止的傷,上午看他走路時都一瘸一拐的了,這會兒也不知道好些了沒。
“行止哥,我給你上藥”江書林晃了晃手中的藥盒。
吳行止也沒推脫,脫.光後就趴在了窄小的床上,還安慰他:“我沒事,明天就好了。”
江書林才不信,他身上有好幾大塊青紫的淤痕,看起來特觸目驚心,塗着塗着,江書林又要哭了:“行止哥,我以後再也不讓你幫我摘桃子了。”
吳行止聽見他的小顫音就趕緊回過頭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借着月光看他眼睛,見他沒哭才長舒了口氣:“林哥兒想要的,我就是拼命也會給,一個桃子算什麽?”
Advertisement
此時八歲的小男孩自己都不會知道,這個夏日夜晚的承諾,他會守一輩子。
時局動亂,北平終還是待不下去了,江家拖家帶口的南遷,大件東西變賣、仆役遣散、上下打點,最後,江夫人又把目光放到了吳行止身上,這小拖油瓶,她是肯定不會帶了,讓他自生自滅吧。
哪知江書林直接跳出來反對:“行止哥不走,我也不走!”
江書林此時已經十二歲,半大少年比稚童時更難溝通,江夫人磨破了嘴皮也沒說動他分毫,最後還是江父出來說和:“我還要在北平滞留幾日,你們孤兒寡母的我也不放心,行止也算自家孩子,總比仆人強,世道亂,多個人多份力。”
這樣,江夫人才老大不樂意的點頭答應。
加上仆從,三張二等艙船票、四張三等艙船票,直奔上海,投奔已先一步到上海的大伯。
出了城區,才知道世道真是亂了,到處都流民,搶了東西就跑也沒人管,碼頭烏泱泱的人,人人面色焦慮難安,觸目皆是破敗。
江夫人從沒出過遠門,江父又不在身邊,難免心慌焦躁,不時遣仆人去問什麽時候出發、在哪上船、船上夥食怎麽樣,弄的江書林也跟着有些焦躁,幸好旁邊一直有吳行止安撫,才算平靜了下來。
結果,臨上船時還是出了事,一個負責打聽的仆人不知為什麽與別人起了沖突,還沒等江書林他們走近,就聽到“砰”的一聲槍響,仆人應聲倒下,血流了一地。
江夫人直接吓得尖叫着暈了過去,江書林也沒好到哪去,他從小嬌生慣養,別說死人了,就是血腥一點的傷口都沒見過,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槍殺人,還是殺得自家仆人,驚吓程度可想而知。
還是吳行止最先鎮定了下來,招呼剩下的仆人拿行李,默不作聲的背起江夫人,又牽着還處于呆滞狀态的江書林上了船。
當晚,江書林瑟縮着問他:“你不害怕嗎?”一條人命說沒就沒了,亂世人命低賤如斯,你不害怕嗎?
吳行止沒說話,以免聲音暴露出他的恐懼。
他也只是個半大少年,怎麽會不害怕?但如果連他都害怕了,林哥兒怎麽辦?
到上海後,江家十幾口人擠在一棟二層小樓裏,還有一些仆從,簡直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大伯母和二嬸開始對吳行止橫挑鼻子豎挑眼:“呦,這半大拖油瓶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吳行止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只是因為家道中落父母去世才淪落到寄人籬下,此時被人每天這樣羞辱哪能受的了,一氣之下去碼頭幹苦力了,吃睡都在碼頭附近的窩棚裏,跟着流民苦力喝粥吃糠。
江書林時不時的跑去找他,給他偷偷送面餅,見他日益削瘦、滿身臭汗忍不住勸他,讓他還是回小紅樓,不要聽大伯母和二嬸的話,權當她們是放屁。
吳行止看着江書林眉飛色舞,忍不住笑的歡暢。
“你笑什麽?傻了?舉着面餅怎麽不吃啊?”江書林跟他并排坐在碼頭木板上,對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偏頭笑他。
林哥兒可真好看。
從小長得就好看,白白嫩嫩的,眼睛又大又亮,比海面上的月光還亮,鼻子挺,嘴唇又紅又潤,又紅······又潤。
吳行止咕嚕咽了下口水,喉結滑動。
“你渴了嗎?”江書林奇怪的問。
吳行止突然有些慌亂的不敢看他,舉着半塊面餅問:“林哥兒你還吃點嗎?”
江書林盯着那半塊面餅,也咕嚕咽了下口水。
現在物價越來越高,開始的時候,還能用金銀首飾換些糧食,後來有糧的人都不樂意換了,糧貴金銀賤,畢竟活着才最重要。
他每次給吳行止送來的面餅其實都是他一天口糧省下來的,半大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多少都覺得不夠,他幾乎天天是餓肚子的狀态。
“你吃!”江書林別過目光,假裝看不到那半塊餅。
吳行止哪能不知道現在糧價飛漲,江家又是倉皇南逃,那麽多張嘴哪有多餘的面餅來讓江書林給他,因此也堅決不吃。
兩人相持不下,最終還是江書林建議,一個吃一口。
不足一掌大的面餅,被吳行止認真的掰成一個個小塊,給江書林的總要大些,每次江書林傾身從他手上把面餅塊叼走,都能看到一排潔白的牙齒和一點粉潤的舌尖,看的吳行止渾身燥熱。
“行止哥,你手上好多繭子。”不知什麽時候,面餅已經吃完了,江書林正有些擔心的看着他的手。
被江書林看着和觸摸到的地方,都熱得發燙,吳行止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只覺得自己今晚很奇怪。
将手急忙抽出,看着江書林詫異的臉,吭吭哧哧的胡扯了幾句,就落荒而逃了。
回到小紅樓,江夫人果然在等了。
“你是不是又去找那小野種了?”江夫人神經質的低聲嘶吼:“家裏的事你都不管,就知道往外跑!”
罵着罵着,她自己又先崩潰的哭起來:“嗚嗚嗚,已經一個多月了,你爹還沒到,電報也沒來一個,也托不到人打探消息,世道這麽亂,會不會半路上出了什麽事?你爹要是出了事,咱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麽辦?”
“這可讓我怎麽活下去!這可讓我怎麽活下去啊!”
江書林沉默的看着低聲哭泣的江夫人,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單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爹不會有事的,你還有我。”
住的地方就耗子洞那麽大,又不隔音,再多的悲傷惶恐也不敢大聲哭出來,江夫人低聲哭了一會兒,強撐着用冷水敷把臉,也就睡了。
江書林卻睡不着。
他爹多半是出事了。
碼頭人來人往,他也能聽到些只言片語,北平現在亂得很,每天死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爹向來說話算數,說是頂多過十天就到上海,沒道理會推遲這麽久,連個電報都沒有。
出了事,會出什麽事呢?
江書林不敢往深裏想,活着,活下去,先活到明天,什麽都不要想。
電報終于還是傳來了,已經是半年之後,江父的死訊。
人已經死了幾個月,老仆收的屍,怎麽死的、埋在了哪,電報裏都沒提,按理說人死後肯定是要埋在江家祖墳的,但這個時候,別說大伯和二叔,就是江夫人都不敢回去。
名門望族出身的京城才子,就這樣和流民一樣,草席裹屍不知被扔在了哪片亂葬崗。
當天晚上,江書林去碼頭,吳行止已經不在了。
他早知道吳行止受到了一個小軍官的賞識,近期可能就會離開碼頭,只是沒想到竟會離開的這麽快。
給吳行止帶口信的碼頭工人見他穿的單薄,好心的給了他碗燒刀子。
烈酒入吼,火熱辛辣,嗆得第一次喝酒的江書林咳出了眼淚,他站在獵獵海風中,冷得發抖,熱得滾燙。
灑下剩的半碗酒,敬月亮。
當晚明月高懸,又圓又亮。
明月不知人聚散,離人不知歸。
作者有話要說:
未完待續,應該還有一章番外的樣子,明天先繼續更正文~
話說,你們喜歡這個番外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喜歡就說出來,好嗎?
感謝:
撿皂小可愛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2-03 23:1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