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四 斷頭崖,枯骨海(九)

緩緩流動的海波光影裏,是他們三個站在岸邊之人的倒影。

只不過這個影子卻不同于常影,而是凝固了。

其實也有極度輕微的變化,很微弱很微弱罷了。

凝固的,是他們當初一照在海邊的模樣。

比方說,烏椤現在已經不是蹲在海邊,離遠了,但是那海波裏還有烏椤蹲着、捧着臉對着海看的仔細的神情,一模一樣,只不過在慢慢消散,随着忽如湧動的暗湧而跌宕,每跌宕一次便消散一部分。

再比方說,沉瑟的倒影也一直是那麽一副出塵之仙一般的諱莫如深。只不過沉大公子沒有離開過他那個位置,連動作都沒怎麽換過,於是那影子一直鮮亮如初,哪怕暗湧之下,也維持的很好。

「蠱蟲?」薛黎陷悶悶開口。他心裏怪不舒服的,南疆何時多了這麽些奇奇怪怪,惡毒又下三濫的東西出來?

蘇提燈點了點頭,開口問烏椤,「你剛剛看的就是這個?你怎麽看?」

「忘川蠱咯。」烏椤倒是能說着一口蠻流利的中原話,不過因了他那獨特可愛渾厚的嗓音,便一直朦朦胧胧的,讓薛黎陷想給他開副清痰的藥方子出來。

「說是忘川蠱,倒是擡舉他們了。」蘇提燈又垂眼對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幾遭,猶豫了半天,到底是沒那個勇氣把手壓入水中。

不是怕敵不過,他體內的冥蠱是萬蠱之首,他都能靠一己之身壓抑的住它,還會怕這些東西?

笑話!他只是……嫌髒罷了。

只不過若隔岸操控冥火吞噬,又反噬己身太多……

欸,但凡是個普通人的身體,都足以撐得起一切反噬……只可惜自己……

罷了。

「雕蟲小技,不足挂齒。這些殘次品的忘川蠱,成不了大氣候。」蘇提燈甩了袖子,退離海邊,再次走到牆壁那裏看了起來。

薛黎陷摸下巴,覺得蠻有趣,怕髒就怕髒,直說咯。

啧,世家公子哥就是龜毛,一丁點小事也要說的冠冕堂皇,最看不慣這種雞婆作風。

烏椤此刻也躍到了蘇提燈旁邊,陪他一起看着周圍的牆壁,素白的手指一碰上,便立時五彩缤紛了。

薛黎陷也不由分說的切近,正想看個仔細,就見蘇對烏椤輕輕點了點頭。

剛硬的金屬與牆壁發生刺耳的摩擦,烏椤輕巧的如同一只靈猴,飛速的攀壁往上奔去。

也幾乎與此同時,薛黎陷往前蹿了一大步,将蘇提燈往後扯了下,還将兩人稍微對調了下位置。

在烏椤往上蹿的同時,蘇提燈就有自己往後退的打算了,奈何烏椤蹿的實在太快,他還不及退的遠,就被烏椤上竄弄出來的灰塵眯了下眼。

倒出只空的手出來揉了揉眼,蘇提燈往上眯着眼看了下遠處的彩點,沒有看向薛黎陷,淡淡開口道,「多謝了。」

薛黎陷反手抻着自己的衣服後面撩了幾下,犀利咣當的掉下來一堆小細砂礫,又單手撲喽下頭發上的灰塵,笑的爽朗道,「沒事。」

蘇提燈略微在心底嘆了口氣,真不知這人在正淵盟到底是甚麽角色,一旦将來是他接手正淵盟……也就是間接接手中原武林……心思細膩到如此卻也是個難得的對手。

只不過,如果那個人尚在……就不會是薛黎陷了吧?

這邊剛把此想法在心底過了幾遭,就聽薛黎陷繼續幹脆道,「你說你萬一被幾塊小石子給砸死了,我這面子以後還往哪兒擱。蘇大善人,往後行事還望多多三思,沒把你平安送回伫月樓,送還鬼市,那你就還是我正淵盟裏薛黎陷請出來的外援。到底是跟正淵盟拴在一起的。」

「……」蘇提燈微擡眼看了薛黎陷,爾後緩緩側開頭去呼出一口綿長的嘆氣。

這下邊鬧完了,烏椤也返了回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确實上面有些蠱陣,也是小把戲,我給消了,剛才爬上去看了看,應該是我們當初下來的下坡路不假。」

蘇提燈點了點頭,這三個人中随便一個都能帶自己上去,那麽确實問題不大。

可……

「沉瑟,你當初不是直接南下的?」

「嗯?」沉瑟将手中扇子開合了幾下,到底是沒忍住對着水面耍了幾下扇子,破碎了自己的剪影。

「衛家在西北……我們要回的是江南……你做甚麽要往東邊跑?」

「算不得往東,又不是要去蘇家老宅。」沉瑟也冷笑了下,「衛家地勢太大,我把你們從崖邊帶上來,難不成,是你想在原地等着見南宮姑娘帶回來的大部隊?讓那些老前輩都認識認識你?而且那條大路才更适合我們回去,又不是打了敗仗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為何要走羊角小路?那麽偏僻的地方,也虧你走得了,掉的下去!」

沉瑟現在已然算是沒好氣了,他當初只覺得該有救兵,但是是哪裏的救兵他起先并不清楚,直到他單獨把薛黎陷叫走去探路,才明白了。

雖然薛黎陷最後在崖邊那裏用指風在樹幹上給南宮彩留消息了。

只不過消息是說,他們已經出來了,自行返回江南。

但這個南宮家卻很是棘手……倒是他蘇提燈忘了南宮家是做甚麽的麽?還是生怕惹的事不夠多、不夠大?

亂上添亂,錦上添花才好?

蘇提燈垂下眼來,再擡眼時已是滿目清明,是了,南宮家……大概容易發現自己身上的不對吧,南宮家女子練得是極陰柔的內路,自己當初看他們家的內力外招武譜時也被驚訝了一下,總覺得有些類似于南疆陰毒一途……

薛黎陷在一旁就聽得耳根子發燙,他當初要是不走那條路,果然也就沒這許多岔事了。

不過塞翁失馬還焉知非福呢,是吧,這也不一定就是壞事。比如真像蘇提燈所說,他們一不小心就把鬼笙手下最厲害的九大高手毫無防備的給滅掉了……

「既然如此,我們上去吧。勞煩薛掌櫃背一下小生,可好?」

「怎麽,」沉瑟面無表情的靠近過來,壓低了聲音道,「怕我摔你下去不成?」

語畢也不等蘇提燈的回答,起身一踏崖壁,像只白色的大鴿子一般撩了上去。

蘇提燈原地無奈的笑了笑,這個沉瑟,一定是發生了甚麽,等着回鬼市了,好好逼問一下他才對。

不過……蘇提燈擡眼仔仔細細的對着那也不過幾次眨眼功夫就超越了烏椤的白影看了許久,這家夥……莫非功力恢複到全盛時候了?

愈合?還是……殆盡?

蘇提燈心內突然咯噔一聲。

沉瑟……你不能就這麽離開……我就算想辦法廢了你一身武功,就算使盡一切手段騙了你,也不能叫你送命……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你不活着,萬一我又不幸,真的撐不到最後,那麽我的月娘怎麽辦?

我怎麽能放心的把她交給別的男人……

「蘇提燈?蘇提燈!」薛黎陷猛拉了他一把,「上來啊。咱們再不走就真跟不上他們了。說來也巧,你何時不信沉瑟,又開始信我了?」

「從小生當初把你騙進伫月樓內,小生就已經是信你的了。」蘇提燈淡聲答道,一手繞過薛黎陷脖子抓緊了燈籠,一手按住了他肩膀,輕輕拍了拍,示意他已經準備好了。

薛黎陷笑了聲,「坐穩了。」便也猛的發力上蹿。

到底是身上多背了一個人,又不像烏椤那樣有一雙詭異的手,薛黎陷在中途幾次往壁下側的位置猛拍了幾掌借力。

只不過按照烏椤上下來回了一趟的速度,薛黎陷覺得自己跑了他的兩倍都不止,可仍舊沒有看到盡頭。

莫非爬岔路了?!

究竟是自己運氣太差,還是蘇提燈運氣太差?!

又往上提氣猛蹿了幾步,薛黎陷重重一掌拍在剛才略作小停頓的地方,直接砸出一個大坑來,爾後松了點力,将自己和蘇提燈蜷在了其中。

蘇提燈的臉色也很差,未等薛黎陷開口,自動彙報道,「無礙,後背傷口崩開了。」

這也叫無礙?

薛黎陷本想看幾眼,不行給他重包下,可一想到此刻處境不允許,再加上也沒甚麽可換的藥,便作罷。

略微扒着周邊,他往外瞄了一眼便愣住了。

黑漆漆的底下,似乎有東西在動。只不過他這一眼看下去後,那東西就停了。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感覺不到。

這崖壁完全像是石礫堆砌而成的,是海邊的那種石頭,也有牡蛎穿插其中,起先薛黎陷他們還想通過踩着那些餘出來的牡蛎往上竄,可那濕滑又帶着海潮與腐骨的氣息實在無法讓他們下腳,這個計劃便作罷。

「阿蘇?你們在哪兒!」烏椤那獨特渾厚的嗓音從偏側傳來,薛黎陷撓了撓頭,自己方向感真就這麽差了?

「大概又是鬼打牆。」蘇提燈微微嘆了口氣,碰巧在洞口殺的那九個,估計都不如這個控蠱的厲害,只不過不該是鬼笙,他不喜歡用這麽溫和的方式,那這個,又是誰呢?

「糟了。快上來!」

「怎麽?」

「你看那是不是個死人?趴在崖壁上?」

蘇提燈一愣,死人能趴在崖壁上?

并沒急着去看是誰,他倒是先安靜的趴到了薛黎陷的後背上,單手繞過他的肩膀,單手把燈籠伸出去照了下。

他內心也在惴惴不安,莫非是那個控蠱的出現了?自己現在……幾分勝算?

借着燈盞的幽幽藍光,蘇薛二人同時看清,那森森崖壁上,一塊凸出的黑岩,又有兩顆牡蛎插得比較對稱,倒像是一個人伏在其上罷了。

薛黎陷也一愣,直覺告訴他不對勁。

這時他生平第一次那麽猛烈的想要離開一個地方。

直覺說,四面危機四伏,而他護不住身後那個人。

打不過就跑,沒甚麽丢人的。

「烏椤兄弟,你再多喊我們幾聲,給我引引路!」

薛黎陷這一嗓子是靠內裏傳出去的,連趴在他後背上的蘇提燈都是一愣,能很明顯的感到他體內氣息渾走。

「你在怕?」背後那人的聲音顯然帶了絲笑意。

薛黎陷無語,這人真是無論甚麽情況下,都愛笑,可是心底一股子不服輸的氣性上來,「我當然不怕我出事,我怕的是你!」

「放寬心,」蘇提燈單手拍了拍他那寬厚的肩膀,輕微勾起唇角道,「小生不會死的。」

「這麽有信心?」薛黎陷一面繼續盯着那個岩石的位置,一面耐心等待烏椤的回應。

「嗯,因為……」

「我在這兒!阿蘇,你們在哪兒?!我在這兒!這兒!這兒~~~~」

「抓穩我。」薛黎陷緊追着烏椤的嗓音,飛速狂奔而去。

暗夜之境,蘇提燈趴在薛黎陷背上,漠然回頭,沖剛才那個岩石的位置多看了幾眼,爾後豎起一根手指在唇中央,慢慢無聲的笑了。

因為……已經死了的人,如何再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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