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交了罰款,兩人終于從警局出來了。文措本來還想和陸遠打個招呼。誰知這哥們一看到她,已經和逃命一樣逃走了。
長夜漫漫,遠處的街景似乎與天空融為一體。文措看着陸遠消失得很快的身影,半天都沒有動。她自己都不知道,萬裏走後,她竟然還會有這麽輕松的心情。
文媽媽因為找不到文措一直沒有睡。接到警局電話的時候她想了無數種可能。看到女兒平安無事,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
她開着車把文措帶回家。天幕垂降,仍是烏蒙一片。雨雖停了,路上的濕意依舊。淩晨的馬路上車輛已經不多,車速比之平時快許多,路上的一灘灘水漬倒映得來來去去的車輛仿佛是移動的光帶。
車廂裏氣氛有些尴尬,文措一直坐在副駕上沒動也沒什麽反應。文媽媽怕她又胡思亂想,打開了車載廣播試圖分分她的心。
廣播裏回放了之前的一期情感節目。主持人聲音柔和甜美,嘉賓口條并不算太好,但聽得出他态度很認真。
紅燈之際,文媽媽看到一直悶悶不樂的女兒聽着廣播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來。那笑容太過久違,她甚至覺得有些感動。萬裏死後,文措學會了假笑、苦笑、諷笑、皮笑肉不笑。唯一忘記了的,是真心的笑。
“想到什麽好玩的事了?”文媽媽問。
文措用手撐着下巴,嘴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這節目的嘉賓,就是剛才在警察局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一個。這種人都能當嘉賓,現在的廣播節目水準真低。”
文媽媽想起剛才那個個子高高長相清秀、看上去書卷氣很重的男人,突然就眼前一亮:“那男孩子是誰啊?你們怎麽認識的啊?聽說是個博士?真會讀書,看着就挺聰明的。”
文措用一臉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媽媽:“他那傻樣兒你能看出聰明,你火眼金睛啊?”
文媽媽皺眉:“你這姑娘,嘴巴毒的,真不知道接誰的代。”
文措撇撇嘴,頭靠着車窗,看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生了我都不知道接誰的代,這也只能是個謎了。”
已經習慣了文措這麽冷冷的樣子,也沒有放在心上。文媽媽小心翼翼地說着:“媽媽今天挺高興的。你終于願意認識男生了。”
文措猛得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媽媽一眼:“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你別做夢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和別人好了。就萬裏一個。”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淡淡感慨道:“一輩子還長呢,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文措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很認真地對媽媽說:“我就是看到了你才覺得,一輩子其實也不是很長,只夠愛上那麽一個人而已。”她抿了抿唇,喉間有些哽:“媽媽,如果愛上一個人那麽容易,為什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個人呢?”
文媽媽無言以對。
回到家,難得文媽媽沒有再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話。只是默不吭聲就回了房。
文措知道是她說錯了話,傷害了媽媽。
文措的媽媽文靜是出了名的女強人。很多人不能理解,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找個人再嫁就行了,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那麽辛苦。用媽媽的話來說,那就是為母則強。
當年知道了一切真相,還是奮不顧身地為了愛情生下文措。那個人卻沒有為她離婚。
明明她也是受害者,最後卻成了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她帶着文措站過專櫃、開過美容院、代理過化妝品,積攢下了不少財富。卻遇到了一個生無可戀、什麽都無所謂的女兒。
也許是上天的玩笑吧,母女兩代人都敗在一個“情”字之上。
文措從小就異常懂事,從來不會提及那些事傷害媽媽。可是這三年,她一再反常地翻那些舊賬。
每次痛到想要一死了之,醒來看到媽媽哭成淚人的臉,文措就覺得好累。
很多事她真的不想面對,可她卻不得不面對。
趿拉着拖鞋,在媽媽房門口站了很久。她始終沒有勇氣去敲那房門。
最後是媽媽自己打開了房門。母女連心,她一早就發現了一直踯躇不前的文措。
媽媽一直是那麽年輕漂亮,可這三年,卻因為她老了許多。
文措覺得內疚極了,喉間有些哽:“媽媽對不起。”
媽媽眼中含着淚,她伸手摸了摸文措的腦袋,一點生氣的表情都沒有。
“這麽多年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文措,我一直都有你不是嗎?所以答應媽媽,好好活下去。”
媽媽溫柔地把文措的額發理順,眼神裏滿溢的是關愛、寬容和期待。
那只是一個母親最最普通的表情,也是讓文措覺得最最心酸的表情。
是每次文措做出自私、極端舉動的時候,唯一會覺得愧疚的表情。
***
夜裏文措一直翻來覆去睡不着。萬裏死後她經常是這個狀态。
失眠對她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尋常。
起床玩了一會兒電腦。刷來刷去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她突然在搜索引擎裏輸入了“陸遠 江北大學”六個字。
零點零幾秒後,搜索引擎裏出現了很多有關陸遠的信息。大部分是在學術網站和期刊上。
還真是個學術呆子。文措感慨。
随手點開了一篇他的論文。文措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耐心,居然一路讀了下來。
文措想,她大概是真的有點無聊了,才會在看了他那些冰冷冷的論文以後還心生感慨。調出剛才在警局偷存的陸遠的新號碼。給陸遠撥了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後,一句寒暄介紹都沒有,文措直接進入主題,耐心地對電話那頭的陸遠閱讀着他的論文:“‘……據統計 30 %~60 %的自殺成功者有自殺未遂史,10 %~14 %的自殺未遂者最終自殺身亡,自殺未遂者的自殺危險性超過一般人群的 100 倍……’”她笑了笑,問他:“這些數據是你親自數出來的嗎?”
提及學術上的問題,陸遠隐忍着對文措的不爽,回答:“別人研究計算的數據,我只是引證。”
文措又問:“那別人是親自算出來的嗎?”
“當然,學術是很嚴肅的。”陸遠說完似乎又覺得沒必要,補了一句:“和你說了你也不懂。”
文措笑笑:“那你覺得我危險嗎?”一語雙關。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會兒,文措聽見陸遠的呼吸聲,渾厚而平緩。有種讓人覺得安定的力量。那是一個人活着的力量。
半晌,文措聽見電話那端的人十分認真地回答:“和你相比,獅子老虎殺人狂核武器埃博拉病毒都算是安全的東西。”
文措被他逗樂,忍不住笑出了聲:“陸博士,真的想要治愈一個人,看這些研究和專著是不夠的。”
文措頓了頓,說道:“人的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柔軟、最善變、也最難以捉摸的東西,除了用心,沒有辦法可以了解。”
“……”
挂斷電話。陸遠郁悶地灌了一口啤酒。連啃了好幾串烤串。
秦前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都已經淩晨兩點了,陸遠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麽瘋,非要吃燒烤,兩人找了好幾家,終于找到一家還沒收攤的店。
“誰的電話啊?”秦前問。
“還能誰啊?”陸遠斜乜一眼:“文大小姐呗!”
他一邊喝着啤酒,一邊感慨自己交掉的罰款:“真沒想到坐了一次這麽貴的車。也算是人生寶貴的經驗了。這輩子我怎麽也想不到會因為認識了一個姑娘經歷這麽多事。”
秦前此刻看向他的目光裏充滿了同情:“兄弟,別灰心,反正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你就認了吧。”秦前遞了一串土豆給陸遠,也忍不住感慨:“看你這樣也是慘,真沒想到這姑娘道行又高了。”
說起來陸遠和秦前在工作上也算有合作,秦前負責的片區高樓特多,不知道是什麽魔咒總有人跳樓自殺,陸遠自從在網上成了“治愈專家”以後,秦前就把他當“談判專家”用,每次遇到鑽牛角尖的,都找陸遠來和人家談談。也不知道是陸遠真有兩把刷子還是湊巧,每次都被他說成了。
對此,陸遠如是解釋:“其實吧,一個人坐幾個小時,很多人到後頭都想通了,就看別人怎麽引導了。這真想死的人,一上去幾十秒就跳了,還肯坐會兒,就說明多少有點舍不得。”
……
正因為此,秦前才會給陸遠介紹人,而陸遠也聽了秦前的介紹。兩人算是各取所需。如果不是之前的合作,陸遠這次也不會栽這麽大個跟頭。
“我早該想到的,有漂亮的你自己不上,怎麽會留給我。”陸遠後悔極了,一直不住捶胸頓足。
秦前陰險一笑:“可不是這姑娘老自殺找我麻煩麽,你也知道的,我們那一片,一出這種事就得出警。”想起工作的事秦前就長籲短嘆:“我就搞不懂了,活得好好的,怎麽老有人要自殺。做警察的就得跟着屁股後邊兒轉,我們警察是除暴安良的,老管這些破事,浪費警力完全是,這些人就是閑得慌,什麽抑郁症啊,要我說啊,忙是治療一切神經病的辦法。”
提及專業,陸遠自是嚴肅了幾分,“自殺可以分成精神病性和非精神病性。精神病性自殺裏,抑郁症是主要精神障礙。研究結果顯示,抑郁症患者存在明顯的前額葉機能損害,尤其重度抑郁症,對認知功能損害會導致患者負情緒加重。更容易産生自殺行為。”
一聽陸遠又要開始講座了,秦前趕緊阻止:“得得得,什麽前額葉機後額葉機,我就吃過荷葉雞。”
“是前額葉機能。”
“行行行你說前就前你說後就後。”
“……”陸遠突然想起剛才電話裏文措的話。
治愈一個人要用心。怎麽個用心法呢?他認真研究,親身與人交流,分析每一個案例,幫助別人走出心理障礙,怎麽就沒用心呢?難不成每開導一個人就和人家談情說愛?陸遠不屑地撇嘴。
她說的那種走心的,是情聖,不是心理學家。
秦前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問道:“那你說文措那種算什麽呢?抑郁症,我看她沒有吧?每天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比我還開心咯。怎麽就是對自己那麽狠。你是不知道啊。她男朋友去世以後,跳窗跳樓,開煤氣,吃安眠藥,吞老鼠藥,吞金子,割脈她都割了四次,來來去去自殺了有十二三回了,也是命大,怎麽都死不了,總被人救。”
陸遠手握着酒瓶,皺着眉頭聽秦前說着,半晌感慨:“我就是好奇啊,她這樣的人居然還有男朋友。”陸遠啧了幾聲,說道:“怪不得那男的死那麽早,給誰能活長啊?你說,這做男人的,得造了多大的孽,才能被這樣的女人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