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夕陽西下,夜幕低垂。這個城市從白晝進入黑夜。進入一種有燈光就有熱鬧的狀态。
天橋上有街頭藝人用粗劣質量的音響深情地歌唱着叫不出名字卻很動人的情歌。橋頭橋尾是挑着擔随便席地而坐的小販。人聲鼎沸,夜晚不晚。
街頭的櫥窗裏倒影着來往匆忙的路人身影,每一次停駐都顯得很奢侈。
文措和陸遠坐在天橋下不遠的一片廣場。廣場上裝點着缤紛五彩的燈,廣場中央有晚上出來活動鍛煉的老頭老太太,雖然很多人覺得不甚其煩,文措卻覺得這是這個城市生機勃勃最美麗的樣子。
文措用手比出了一個相框的樣子,然後把眼前的一切框進“相框”裏:“我曾經以為,這一生我會過上最普通的生活。好好工作升職加薪,和萬裏結婚生一個乖巧的女兒,他寵我我敬他,相扶相持過完一生,以後老了,他在廣場下棋,我和老太們一起跳舞。”說完,文措癡癡笑了起來:“很俗氣的理想對嗎?在這個時代,平淡安穩是最不被認可的幸福。”
陸遠抿唇想了想,最後說:“這樣的生活聽上去挺不錯的。”
文措甜甜一笑:“謝謝,我還以為你會說我沒出息。”
陸遠笑。不置可否。
文措的表情很平靜,“有一天萬裏告訴我,他要去罕文,那是他的理想。希望我請個假陪他去。”文措眼神暗了暗:“那時候我還挺不高興的。為了結婚請了不少假,之後又要休婚假。我正在事業上升期,請假請多了等于把機會給了別人。”
文措看了陸遠一眼,随即苦澀地一笑:“然後我拒絕了他,說‘你要不自己去吧,你以前不是也和驢友一起去過嗎?’”
“萬裏太溫柔了,明明那麽期待我一起去,卻連一句抱怨都沒說過。他出發去罕文的那天,我甚至因為加班沒有去送他。也許是報應吧。我沒有去見他,于是連最後一面的印象,都只是停留在他送我回家,我卻不停在接電話的一幕。”
陸遠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罕文,在地圖上都與江北隔了很遠,是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對他來說,那僅僅只是一個地名而已。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文措的眼中有水光閃過,但僅僅只是一瞬,“他永遠地留在了罕文的米特措維,屍骨無存,警察說可能是被野獸撕了,他們是從衣服碎片上沾染的皮肉組織确定了萬裏的身份。”
陸遠曾猜測過萬裏的死因,疾病、車禍他都想過,卻怎麽也想不到死法竟然這麽殘忍。他沉默地伸手撫摸着文措的背脊。他以為她會哭,可她卻始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這三年眼淚已經快流幹了,得省着點哭。”文措扯着嘴角苦澀地笑着,聲音中帶着無限的悔恨和遺憾:“如果當時我聽了他的話請假和他一起去,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當時我年輕氣盛,想着事業愛情我都要,所以怎麽都下不了決心放棄那次機會。”
文措抿了抿唇,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繼續說:“後來萬裏走了,我的世界徹底垮掉了,工作也沒法繼續做了。事業和愛情我都失去了,我才明白,人該停下來的時候就一定要停下來,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會和時間一樣,無法回頭。”
“……”
文措将她的巨大傷口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展示給陸遠看。殺得陸遠措手不及。
不知道為什麽。陸遠無法準确且理性地用理論和例子去分析文措的過去。隐隐的,他甚至有種感同身受的痛感。
作為一個專業人士,陸遠卻只是拍了拍文措的肩膀,鼓勵地說:“願意傾訴,至少說明你已經學會面對,這離痊愈就已經近了一步。”
“也許吧。”文措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良久,她回過身來,很鄭重地看着陸遠,說道:“陸博士,如果連你都無法救我,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帶着我的骨灰去一趟米特措維。”文措頓了頓說:“你知道嗎?米特錯維,在罕文語裏,是永別的意思。”
“……”
送文措回了家。陸遠一直在想着文措說的話,想着文措說那些話時的表情。
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覺得有點心痛。
文措家住在秦前片區最有名的高檔小區,讓人有點想不到的是,文措竟然還算是個富家女。
她實在太另類了,長着別人羨慕的漂亮臉孔,卻總在糟蹋自己的青春和美麗;坐擁着別人求而不得的財富,卻總是一副與她何幹的表情;明明嘻嘻哈哈狡黠得像個不服管的壞小孩,卻一直虔誠地緬懷着愛情和過去的戀人。
也許正因為她的另類,陸遠才對她另眼相看。
直至今日,他終于認可了秦前當初的評價。
她真的太過特別。特別什麽陸遠說不出。只能說,是特別的特別。
從小區出來,陸遠走了二十幾分鐘才走到有車的大路上。
這個路口非常不好攔車,因為旁邊有一家酒吧,時不時有人出來搶車。
陸遠站在那一直沒動。與他不遠的一個垃圾桶旁邊蹲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衣着火辣,發型時髦。不管誰去搭讪她都飚着髒話讓人家滾蛋。
她似乎喝醉了,在那蹲了很久,最後開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仿佛四下無人。
這是這個城市裏最普通的失戀者形象。
陸遠覺得在夜裏,這樣的身影看得讓人有些心疼。
理智的陸博士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感情是失去了就要去死的。
可還是有很多人因為失去了感情而死。
可見,感情的錯綜複雜,在于連最精确的科學都無法解釋清楚。
不知道為什麽。陸遠總覺得在那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經掙紮的文措。
在離開之前,陸遠走到那女孩身邊,留下了一包紙巾。
他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那天之後,文措很久都沒有再出現在陸遠的生活裏。文措這個人就像鬼怪故事裏神出鬼沒的妖怪,在驚天動地的毀壞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遠又開始了以前的生活。上課、寫專欄、做節目。
只是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陸遠将這種感覺,總結成了一個字,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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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做完深夜節目出電視臺,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
時間已近淩晨,這個城市從喧嚣變為寂靜,卻有這樣那樣的人無法入睡,他們聽着廣播唱着歌,喝着酒流着淚,向陌生的主持人和同病相憐的聽衆傾訴着內心無法言說的痛楚。
對于這樣的人,陸遠總會賦予多一些的耐心。專注地聆聽、耐心地解答,甚至是偶爾地迎合。
和他一起做節目的主持人調侃他:“白天的陸博士只是專業的陸博士,晚上的陸博士卻總是溫柔得像個滿分情人。”
陸遠有些尴尬地笑笑。
當他做完節目從錄音棚出來,一直在追他的編導小陳果不其然笑眯眯地等在那裏。一看到陸遠出來,立刻谄媚地貼上來。
“陸博士,今天錄得怎麽樣?”
面對她的明知故問,陸遠只得硬着頭皮回答:“還不錯。”
小陳毫不掩飾對陸遠的欣賞,看向他的目光也是赤/裸裸:“陸博士,你說你怎麽知道那麽多呢?”她大膽地向前一步,攔住陸遠急于逃走的腳步:“你們學心理學的,是不是只要看着人的眼睛,就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陸遠無奈地往後退了退,眉頭微微蹙起:“我倒是不知道別人想什麽,我只知道時候不早了,我想回家。”
小陳沒想到陸遠居然這麽直接,面上有些挂不住,扯着讪讪的笑容看了陸遠一眼,卻還是不肯放棄,她眯着眼別有深意地說:“陸博士,我送你吧,順便去喝一杯,感謝你上次送我回家,好不好?”
陸遠一聽這邀約,想起上次不好的經驗,立刻頭皮發麻,他一貫不是多麽解風情的男人,趕緊拒絕,“不用了,我也開車了,不能喝酒。”
逃離了小陳,陸遠一個人從電臺出來,摸着黑走到車棚,取了他新買的小電驢,嗡嗡兩下就上路了。
剛從車棚出來沒騎一會兒,就碰到小陳開着車從停車場出來,她一路跟着他,陸遠也摸不準她到底想幹什麽。正尋思着怎麽擺脫,她就猛地方向盤打過來,別在陸遠前面,把陸遠吓得猛得抓了一把剎車。
眼前的白色轎車車窗緩緩降下,小陳臉上早沒有最初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氣憤和不加掩飾的譏諷,她細瘦的胳膊撐在車窗上,眼神輕蔑:“陸博士,您是外地人大概不知道,在我們江北,您這叫‘騎’車,四個輪子的,才叫‘開’車。”
完了,她啐了一句:“不識擡舉”,便開車走了。
留下陸遠吸着汽車的尾氣,無奈地喟嘆。
這小陳追陸遠追得挺緊的。陸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對送上門的女孩特別沒轍,不懂得怎麽才能讓人家徹底死心。起初小陳只是給他送點東西什麽,他還算能應付。
上周有天,他做完節目出來,這姑娘硬拉着他去吃宵夜,一個人對着啤酒猛灌,醉得一塌糊塗,陸遠沒辦法,只好開着她的車把她給送回去。
誰知這姑娘一進屋就大變身,整個水蛭一樣粘着陸遠,又親又啃,把陸遠吓得不清,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家裏逃出來。從此視這姑娘為洪水猛獸,她一靠近就一級戒備。
他也不想撒謊,但這姑娘就是特別執着,要說騎車來的她鐵定不肯放過,扯夜裏騎車不安全那些有的沒的,說到底就是為了把他給拐屋裏去。逼得陸遠沒辦法陸遠才想出這種說辭。
正當陸遠準備發動小電驢回家的時候,又一輛白色SUV殺到了他面前。
陸遠心想,今晚是不是中邪了,和白色轎車杠上了還是怎麽回事?
正準備後退改道。那轎車的車窗就降了下來。
從車窗裏探出一顆頭來,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陸博士,這麽有心情還‘騎’車啊?”
陸遠一擡頭,正好看見文措那張許久不見卻依然損到家的臉。也不知道是別扭什麽,撇開臉,冷冷地說:“是啊,剛被鄙視了,心情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