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文措用餘光看見陸遠瞬間煞白的臉色,實在忍不住笑,“說你傻你還真傻,剎車壞了我怎麽停在你家門口的?你以為真是兩輪的車啊,腳踩地上就能停?”

經過文措的提醒,陸遠大概是醒悟了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撇了撇頭:“還不是你一天到晚說些亂七八糟的,我都習慣性害怕了。”

文措一手握着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看着遠方,突然用很感慨的口氣說:“我可能是真的太寂寞了。”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活着就必須去面對那些已經少了人的回憶。”文措苦澀地一笑:“陸博士,好好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說不準一轉頭就不在了。”

陸遠沉默着看着文措,那目光裏有同情,有憐憫,總之都是文措不願看到的情緒。

“別用這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文措說:“存在即合理。既然我還存在着,就說明這個世界還需要我。你看,多麽正能量。”

“人生來就知道會死。”陸遠的聲音溫和而醇厚,有種治愈人心的力量:“可是我們還是努力活着。”

陸遠指着窗外生機勃勃紅塵萬丈的世界,淡淡地說:“你看這個城市,有人生不起病;有人用別人丢掉的筆頭學習;有人八十歲了還在外面擺攤撿瓶子;有人為了生活背井離鄉,打着最底層的工,還會對每個人微笑……”

紅燈之際,陸遠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看着文措:“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深夜裏哭泣嗎?你知道多少人為了生活受什麽樣的屈辱。文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窮到還在挨餓。可是大家都還是活着。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生命只有一次,因為歲月不能回頭,因為即使你愛得人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有很多愛你的人還活着。”

“人會需要用恨和不甘心支撐着自己活下去,可更多的,還是因為愛。”

明明陸遠說的都是很普通的話,明明好像只是網絡上節目裏很多“磚家”講過幾萬次的話,可文措還是覺得很震動。好像幽深的山谷裏,淵遠而來的厚重鐘聲。沉重而有力。

眼前瞬間積蓄起了濕熱的水汽,暈花了眼前的紅綠燈。

90秒的大路口,文措覺得那不斷變換的數字和信號燈如同一片姹紫嫣紅的缤紛霓虹。

幾秒後,她吸了吸鼻子,眼前漸漸清晰。

“陸博士說教起來果然是有老師的樣子。”

陸遠抿着唇微微笑笑:“好不容易逮住機會,不多說點不是虧了。”

“陸博士談過戀愛嗎?”文措眨了眨眼,突然沒什麽鋪墊地問了一句。

陸遠逃避地轉過頭去,看着車窗外說:“沒有。”

“噗嗤、”文措終于找回了一些優越感:“所以說到這方面,你真的不是權威。應該聽我的‘研究’。”

“如果研究什麽就一定要體驗的話,研究疾病就得得病,研究死亡就得去死,那科學家就不是科學家了,而是體驗家。”陸遠不屑地挑挑眉:“我們研究心理學,通過的是接觸不同的案例,看之前的研究成果以及通過部分實驗來完成研究。”

文措聽陸遠這麽認真地辯駁,也沒有再與他辯論,只是很認真地說:“如果愛情真的如同那些理論研究得那麽簡單就好了。那樣,就不會疼了。”

“沒有哪一種愛情是不會疼的。只是看個人忍疼的能力。”陸遠說。

“陸博士說得對。其實我是個很怕疼的人,從小到大,只要打針我就會疼得哭。”文措扯着嘴角,苦澀地說:“可是你看,我之後流過那麽多次血,經過那麽多次搶救,卻不覺得疼。你知道為什麽嗎?”

“……”

“因為我得了一種,叫做|愛情的病。全世界最最嚴重的疼,也比不上失去萬裏的萬分之一。”

……

直到文措将車停在一輛修車廠,陸遠都還在思考文措的話。

真的會有一種愛情,比割腕比吃安眠藥比跳樓跳窗還要疼嗎?

那些傷害身體的疼痛,陸遠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即使做了很多研究,他仍然不能認可愛情有這麽大的力量。

從文措車上下來,陸遠才發現她找來的是一家很破舊的巷口修車廠。

這實在不像文大小姐會光顧的地方。

滿地黑黝黝油光光的,不知道是機油漏了還是太久沒有清洗的污垢堆疊。

一走進卷閘門,陸遠就被那撲鼻的刺激氣味沖到了。他忍不住皺了皺,腦子裏想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瞬間就被抛到腦後。

他看見文措很自在地走到裏面去了。陸遠皺着眉頭站在口子上。

他擡起頭就看見正在維修的一輛車被高高吊起,底盤上全是灰塵,也不知道哪裏壞了。地上和特意挖掘出來的修理道裏丢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四處都放着黑褐色的機油。

陸遠好奇地四處打量了一下。整個修理廠裏都沒人。也就瞬間功夫,文措就走不見人了,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就在他發愣之際,突然一陣痛感從臀/部傳來。

不知道是誰啪的一巴掌打在了陸遠屁股上。陸遠被吓得猛得轉過身去。

只見一個只着工字背心和條紋褲衩的男人大搖大擺地湊了過來。

“帥哥,修車還是買東西啊?”那男人咧着嘴,很挑逗地看了陸遠一眼。

陸遠越看越覺得他眼神不對。很警惕地往後退了幾步:“我陪朋友來的。”

那男人還是笑眯眯的,一副看中獵物的樣子:“男的女的啊?”

陸遠覺得這人越看越像GAY,姿态很不正經眼神戲谑,一上來就摸屁股,想想也不是什麽正常人。想起之前那次的經歷,這些GAY都是沒節操重口味,為了減少麻煩,陸遠說:“和女朋友過來的。”

他話音剛落,文措也不知道是怎麽搞得,居然從陸遠後面出現,又從最初進來的地方一步一步向店裏走過來。

“老梗,別逗他了,他是直的。”

站在陸遠對面的男人突然豪爽地大笑起來,指着文措說:“女朋友啊?”

陸遠大窘,這一刻只恨沒有地縫,有的話他真想趕緊鑽下去。

文措豪邁地走了過來,一只手搭在陸遠肩頭,很帥氣地對對面的男人說:“車沒壞,人壞了,餓壞了。”

那男人随手拿起一件搭在工具箱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走,喝酒去。”

“……”

那是陸遠第一次見到文措的朋友。

不,準确的說,老梗不是文措的朋友,而是萬裏的朋友。

因為每次說笑話都說些老梗,還自以為幽默,所以人送外號“老梗”。

老梗年過而立,未婚,同性戀。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去當兵。退伍後在一家酒店裏當保安。

當時老梗年輕,桀骜不馴,在酒店給人點頭哈腰真挺不适合他。那些醉酒的客人經常對保安頤指氣使甚至不當人看,以為給點錢就能擺平一切。老梗這人挺看不慣的,經常給人出頭。

有一次他為了幫同事,和一個江南過來談生意的老板發生了沖突。兩邊都受了傷。但那個老板背景複雜,被老梗打破了頭,自是不肯罷休。

最後是萬裏站了出來,年紀輕輕,長得斯斯文文,做事穩重得體。見人三分笑。

那次飯局做東的正是他,作為地主必須為這事負責,萬裏從地上撿起一塊板磚,對那老板說:“今天是我招待不周,問題在我。您別和一保安一般見識。”

說着,他毫不猶豫拿着磚拍在自己頭上,竟有幾分電視裏才見過的江湖兒女的豪氣。只一瞬間,他頭上就血流如注。那天老梗也挂了彩,只一點血都疼得鑽心,他不敢想象萬裏頭上有多疼。

可他卻還是豪爽地笑着,對那老板說:“今天這個事兒咱就算了。成不成?”

老梗這輩子都記得滿頭鮮血的萬裏被送到醫院去的時候,他低聲對自己說的話。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用低頭的人,窮人即使死了也不能保證尊嚴。”

“……”

路邊燒烤攤坐滿了人,桌上油垢很重,上來的菜全用鐵盤盛着,鐵盤外又包着一層塑料袋,省了洗盤子。

燒烤爐冒着煙,孜然的香味飄飄然就進了鼻子,勾得大家饞蟲大動。

這是一種獨特的中國市井文化。大家就是享受這份自由自在。推杯換盞,觞光交錯之間,都是情義。

“萬裏是個好人。”這麽多年,老梗對萬裏總是這麽一句評價。老梗看了文措一眼,說:“自從萬裏走後,你就沒來過我這了。”

老梗說這話的時候,喉頭有些哽。一個肌肉大漢用這種聲音說話,聽起來就怪。他大約是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舉起酒杯幹了下去。

文措用筷子翻着面前的燒烤。她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喝起白酒來和喝水一樣。仿佛不會醉。

“老鄒呢?”文措問。

老梗愣了一秒,然後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走了,家裏催得厲害,結婚去了。”

文措沒有說話。

在認識老梗之前,她一直不支持同性/戀。雖然網上有些腐女極力把同性/戀美化得仿佛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愛情。但現實生活中,她所見過的同性/戀都伴随着濫交、背叛、疾病和欺騙。

很多同性/戀在醉生夢死的幾年後選擇相親騙婚。他們一邊在網絡上披着馬甲要求大家尊重同性/戀。一邊卻又心安理得的以“社會的眼光”為由欺騙更多無辜的人。

除了老梗,對待感情很認真。愛一個人就一心一意,和普通人沒什麽不同。

認識老鄒以後,兩人一起開了這家修車廠。因為為人爽氣又講義氣,生意做得也過得去。

他們在一起也有幾年了。文措算是見證了他們的全部。卻沒想到最後是這個結果。正因為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才讓人覺得失望。

“這世上哪有什麽一輩子的事。人只有死了,才能成為永恒。”老梗咧着唇笑着,眼眶卻含着淚,“其實我挺羨慕萬裏的。”

文措也跟着默默流下了眼淚:“我也挺羨慕他。”

兩人都沒有說下去,可彼此都懂得對方話裏的意思。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失去。那麽誰還會奮不顧身地去愛呢?

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怕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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