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跑了很遠很遠,見沒人再追來。文措和陸遠坐在路邊臺階上休息。
天色漸漸晚下去,華燈初上,攪合了人家婚禮的晚宴,兩人也錯過了自己的飯點。
回想剛才的種種,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你剛才到底撒了多少錢啊,給他們真糟蹋了,不如給我。”陸遠笑說。
文措低頭看了看包裏還剩下的幾沓,粗略估計:“有兩三萬,真是糟蹋,以後應該随身帶點冥幣,好使。”
回想起上次的經歷,陸遠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是要拿冥幣吓多少人啊,真夠損的。”
文措沒有說話,捏着那些錢,覺得內心十分空虛。看着路面上來來往往的車,不知道它們來自哪裏,去向哪裏。
“英子的骨灰是她老鄉給帶回去的。聽說她的修車廠盤了二十多萬,再加上之前攢的錢,除了還給萬裏的,都帶回了老家。我把錢給英子老鄉帶回去,她沒要,說要了英子會不安心。”
回想起老鄉的話,文措心裏酸酸的:“到死她都覺得自己不幹淨,不讓說錢是她給的,怕家裏人不接受,說是警察給追回來的。”
文措看着陸遠,很認真地說:“其實她才是最幹淨的人。”
“人走了就塵埃落定。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壞人。我一直是這麽覺得的。”
文措點了點頭,肯定了陸遠的話。
坐了一會兒,陸遠站了起來:“餓了,去吃點東西吧。”
“嗯。”
陸遠自然地把手伸向文措。文措看了一眼那只等待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還在回味剛才的溫度。
她嘲笑說:“你剛才抓我手抓得挺順,真看不出來你沒談過戀愛,耍手段一套一套的。”
陸遠聽她這麽揶揄,一臉鄙夷:“誰樂意抓。”說着就要把手收回。
文措在最後一刻猛得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來。她站在陸遠身邊,兩人距離很近,近到幾乎要聽到對方的心跳。
“我們去吃火鍋,慶祝慶祝。”文措微笑着對陸遠說。
兩人找了一家江北出名的火鍋店,越是出名的老火鍋越是魚龍混雜,服務态度差。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人家的味道地道。
文措點了瓶高粱酒和陸遠對飲。兩人倒是吃得大快朵頤。文措喊服務員加湯,周圍太吵,服務員聽成了結賬,屁颠屁颠過來,一搞清楚是加湯就垮下了臉。
服務員走後,文措樂呵呵地問陸遠:“你說人是不是賤啊,到那種服務态度特好的地方,服務員要是一點不好,就忍不住要發脾氣;反過來吧,越是服務态度差的地方,随便提個要求讓人家做,還挺心虛的,覺得麻煩人家了。”
陸遠笑着,看着文措又像喝水一樣喝酒,勸她:“少喝點酒。女孩子家怎麽這麽能喝酒。”
“喝不醉。”
陸遠說:“哪次沒醉了?”
文措笑:“身體可以被酒精麻痹,可是心不會。”文措頓了頓又說:“心只會被愛情麻痹。”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英子。如果不是真的愛老鄒,怎麽會為了他四處騙人,最後又怎麽會那樣決然地去死呢?
文措眨了眨眼睛,心不在焉地撥弄了鍋裏正在煮着的菜:“你說為什麽英子一次就成了,我那麽多次都不成功呢?”
陸遠手上的筷子頓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無法把文措和英子單純地當做一種人,他想了一會兒說:“可能是萬裏在拉着你吧。他一定不希望你就這麽死了。”
文措聽他這麽說,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是一個讀了博士的心理學家說的話嗎?”
陸遠凝視着文措,臉上一絲戲谑也無,只有十足的認真:“在讀了博士的心理學家這個身份背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文措看不得陸遠這種認真的表情。每次看他露出這種表情,文措都覺得害怕,下意識想要逃避。她甚至不敢擡頭看他的眼睛,總覺得眼睛裏透露着些什麽,是她不敢面對的東西。
文措把筷子一扔,“吃飽了,結賬吧。”
說着就拿了包到收銀臺去結賬了,留下陸遠一個人在位置上。
收銀臺還有一桌正在結賬,幾個喝茫了的大漢,操着一口川巴方言,和英子一樣的方言,所以文措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
那幾個人一直開着葷素不忌的玩笑。讨論着一會兒要去哪裏潇灑。
其中一個男人一直沒有說話。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旁邊的男人猛得捶了他一下,大聲地說:“你幹啥子不說話,還想着那站街的啊?”
此話一出,身邊的人也開始七嘴八舌:“站街的哪裏有真感情?你還指望着娶個站街媳婦啊!傻不傻啊?給錢就脫褲子的女人耍一耍就算了,還當真啊!”
那幾個人說的話越來越難聽,文措越聽越覺得難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于一瞬間湧上了頭頂。
“哐——”只聽一聲巨響。原來是文措一腳踢在剛才一直叽叽喳喳沒完沒了侮辱站街女的男人身上,他一時沒有防備,撞在了前臺的收銀臺上。
這一下把那幾個男人惹毛了。幾個人撸了袖子就上來,一看是女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你什麽意思啊?神經病啊!”
“你嘴巴給我放幹淨一點!”文措怒目圓瞪,吼着那個男人:“你一個招妓的好到哪裏去,還看不起站街的?”
她一句話把那幾個人說愣了,下一秒,其中一個男人十分下流地說:“小姐,你這麽敏感做什麽?你站街啊,多少錢一次啊?”
這一句話,徹底把文措點燃了,她拿起收銀臺上的計算器就砸在了那個男人腦袋上。
戰火一點就燃。
那幾個男的這會兒也不管是男是女,說了就要上了。
眼看着那幾個男人要打在文措身上。就在那麽一瞬間,急匆匆擠過來的陸遠就像古神話裏的戰神一樣出現在文措眼前。
他的背脊很寬,擋在文措身前,明明連光都要看不見了,卻覺得異樣的溫暖,充滿了安全感。
陸遠讀了一輩子書,讓他用理論去解釋打架的招式和傷痛程度還挺容易,要他去動手,簡直如同天方夜譚。
他用手把文措擋在身後,用身體護着文措,對那些男人說:“她有點喝多了,各位大哥多多包涵。”
那個被文措用計算器砸了的男人撿起那計算器,發洩一樣,啪地一聲狠狠向陸遠砸了下去,重重砸在了陸遠的腦袋上。
陸遠忍着劇痛,一言不發,只是賠了個笑臉。
怕事态鬧大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出來,兩邊調停。陸遠從錢包裏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放在桌上,對老板娘說:“不好意思,砸壞的東西和結賬的錢。”
那老板娘使了眼色讓陸遠快走。陸遠不傻,以少對多,怎麽打都不會贏了。趕緊拉了文措走人。
兩人一整天都在逃跑。文措喝多了酒,酒精讓她頭腦暈暈的,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
陸遠想都沒想,就把她背在了背上。
剛才鬧事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這會兒陸遠一背,文措整個人像如泥一樣癱軟在他背上。
她眼前有些模糊,盯着陸遠的腦袋,想想還是覺得窩囊,湊在陸遠耳邊大喊:“你剛才怎麽不上去打,你不打你擋着我幹嘛?要是萬裏早上去打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任憑一個再沒有血性的男人被女人這麽說,心裏多少都有些不爽。陸遠箍着文措腿的手收了收,半天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麽走在夜裏安靜的巷道裏。老舊的城區,老舊的房子,甚至連路燈沒有,只有頭頂微弱的月光照亮兩人走過的路。
許久後,文措才聽見陸遠輕輕地說:“要是我打出個好歹來了,誰背你回家?”
不知道為什麽,只這麽一句話而已,文措就覺得心突然軟了下來。萬裏死後,她一直橫沖直撞地這麽活着,她甚至沒有覺得這有什麽錯。
喉嚨有些硬,文措卻還是嘴硬說着:“借口,你就是膽子小,你就是孬!”
陸遠沒有反駁,口吻語重心長,像個老師一樣:“沖動可以解一時之氣,解不了真正的問題。那些拿刀拿棒弄死人或者被弄死的,都是沖動的人。”
陸遠背着文措走了好遠好遠,一邊走一邊認真地說:“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都不負責任,怎麽可能對愛人負責任?留一份愛給你懷念比得上實實在在的擁抱嗎?”
文措愣了一下。再看陸遠,只覺得他的肩膀寬厚而溫暖。
剛才在火鍋店裏,如果不是老板娘和老板在中間攔着,那幾個男人的拳頭早打在陸遠身上了。
陸遠是個不會打架的男人,可是在那一刻,他想也不想就站在文措身前,替她擋着那幾個人。
如果他們真的動了手,他又哪裏躲得過去?
文措眼眶瞬間就紅了。
文措是第一次遇到陸遠這樣的男人,他是文措在年輕而飛揚的年齡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男人。不夠出衆、不夠浪漫、甚至不夠壞,和她認識的血氣方剛的男生或誇誇其談的男人都不一樣,甚至不夠有特點。
可是今天的文措,卻很震撼于他的話,甚至是心動。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危險,卻她卻不知道為什麽,一丁點都不舍得舍棄。
她忍着眼裏的濕熱,連呼吸都很克制。她無聲而沉默地伸出手,抱緊了陸遠。
“陸遠,我要是喜歡你就好了。”文措在陸遠耳邊這樣說。
夜裏的風輕輕刮過,冷風凍紅了陸遠的耳廓。他沉默了許久,第一次沒有揶揄文措。
“我一點都不好。”良久,陸遠一字一頓地說:“我霸道,不能分享,我如果愛一個人,她心裏只能有我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很久陸遠都沒有聽見文措的回應,耳邊只有她如貓一樣脆弱又安穩的呼吸聲。文措睡着了。
陸遠一直背着文措,背着走了很遠很遠,那條青石板路好像怎麽走不完一樣,那麽長。
有那麽一瞬間,陸遠突然希望那條路真的走不完。
招了出租車,小心翼翼把文措放了進去。她喝多了酒,睡得深熟,陸遠把她着涼,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在她身上。
文措還是一如既往,美麗而脆弱,倔強到不可思議。說話不知輕重,做事沖動不經過頭腦。
可她很熱血,對戀人,她深情不移;對朋友,她兩肋插刀。
那一刻,他覺得文措其實是個挺有血有肉的女孩。
吃飯的時候,文措的手一直在桌上晃來晃去,那些叮叮當當的手串在陸遠眼前來來去去。
陸遠裝作不經意地問她:“你戴那麽多手串不重嗎?”
文措嘴裏還塞着東西,很随性地把手串都撸了下來,滿不在乎将手腕展示給他看。
火鍋店裝潢的不怎麽精致的頂燈刺得陸遠眼睛有點疼。
文措手腕上全是割腕的傷,一道一道,有深有淺,在她白皙幹淨的皮膚上留下了很醜陋的痕跡。陸遠看得觸目驚心,有那麽一瞬間,他惶恐又慶幸。
惶恐那些傷口出現的時候是如何的危險,慶幸那些傷口最後沒有将她帶走。
文措在後座睡得香甜,歪着頭靠在陸遠肩膀上,陸遠低頭看着她如同蝴蝶停息一樣又長又密的眼睫毛。忽然覺得內心癢癢的。
他輕輕撥開了文措手上的手串,小心翼翼地去撫摸着那些傷口。
看着文措安心的睡顏,他低聲問她卻又像在問自己:“有那麽疼嗎?比傷害自己還要疼嗎?”
這到底是有多愛呢?
有那麽幾秒鐘的時間,陸遠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
如果她這麽愛的人是我,會怎麽樣?
一種奇妙的感覺,驚險又刺激,卻又隐隐有點期待。
陸遠想,自己是不是瘋了?這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