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紀娘
廣袤的田野上,溝壑縱橫。寥寥十數人的身影散在四處,鋤頭時高時低、若隐若現。
溫暖的春風中夾雜着一絲冷冽的寒風拂來,一塊田地上長着兩尺高的新苗的葉子便搖擺了起來。
這塊田地邊上的田埂裏,正走着一位身形颀長,頗為瘦弱的放牛少年郎。其身後跟着一頭邊走邊對嫩草依依不舍,偶爾回頭啃上幾口的老牛。
“走快些。”放牛的少年回過頭,催促了老牛一番。
少年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普通但是也算清秀,沙啞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嬌嫩,辨不出男女。
老牛“哞——”地回了一聲,也不再留戀嫩草,甩了甩尾巴走到了道上。
這時,道上由遠及近一道倩影。一個風塵仆仆模樣的女子來到少年的面前,詢問道:“請問李崔氏家是這兒嗎?”
女子的頭發用老舊的簪子貫着,便知已然及笄多年。只是她雖身形纖細,肌膚卻白嫩如少女。身穿樸素的衣物、背着一個裝着衣物和幹糧的竹簍子,雖風塵仆仆,可也掩飾不住她的容姿。
少年怔了一下,反問:“李崔氏?村中姓李的人家有幾戶,可是他們的娘子姓什麽我卻并不清楚。”
女子細想了會兒,道:“村裏許是喚她‘李大娘’。”
少年恍然大悟,指了指竹林後邊的一處屋舍,道:“沿着道往北走,過了一片竹林,那兒便是。”
“多謝小娘子了。”女子向少年道了謝,便往少年所指的方向去了。
少年古怪地看着女子的背影,嘀咕道:“她是怎麽看出我的身份的?”
女子到了李大娘家,喚了一聲:“姨母。”
李大娘聞聲從屋內出來,看見立在門口處的女子,怔了一下,旋即喜道:“這是紀娘?你怎麽來了!”
夏紀娘進了屋,又将竹簍子放下,道:“爹娘說快到春耕時候了,姨母一個人想必忙不過來,所以讓我過來幫忙。”不過她隐了一些話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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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她的阿娘讓她過來幫姨母的時候,二叔父和三叔父那邊可沒少指責她跟阿娘的胳膊肘往外拐,不幫着家裏卻幫娘家。
“他們有心了,只是你們家不需要忙嗎?”李大娘拿出大水壺來給她倒了一碗水解渴。
“有素娘和晟哥兒他們幫忙,還忙得過來。”
李大娘這才道:“那就好、那就好。”忽而又想起了什麽,擰眉問,“錦哥兒還打算考進士呢?”
夏紀娘聽到這話,眉頭也是微微皺了起來,随後點了點頭,道:“大哥說好不容易等了三年,若是放棄便前功盡棄了。他想要考中進士,也想光耀門楣。”
李大娘低罵了一聲:“他都考了十幾年了!這些年只埋頭讀書,也不管家裏的死活!你們家裏的情況若是好些,他考個幾十年倒也無所謂,可你們家還未分家,十五口人,僅靠那七十多畝田,該如何活?我聽人說進士科不中可以去考別的科,別的科容易,他為何偏偏執着于進士科?”
“大哥說進士科雖然難了些,可日後從仕,升得快。”
“淨做這等美夢!他若是肯考別的,或許早便中了,當個小官也好啊,好歹能為你們撐腰了。這十幾年什麽也沒考中,你二叔和三叔家沒少說你們家的閑話吧?”李大娘又怒其不争地罵起了她的外甥來。
李大娘是長輩,她罵夏紀娘的兄長,夏紀娘不能阻撓,但畢竟涉及兄長便也不曾開口附和。過了會兒,夏紀娘見李大娘對她的兄長越發不滿,便忙從中斡旋一番,轉移話題道:“這兒變化很大,三年不曾來,我險些認不得路了呢!”
李大娘又豈會不知她的心思,便就此打住話題,順着她的話答道:“可不是嘛,搬走了好多戶,如今你來這兒時經過的村頭,已經只剩下八戶了。有的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賣田賣地或到城裏去謀生,又有的給人家當佃客去了。”
夏紀娘暗暗嘆了一口氣,這種事情時有發生,在她們那兒也有。她祖父還慶幸當初沒有分家,七十多畝田,一家十幾個人打理起來才不會才吃力。這也得虧如今沒了“丁稅”,否則十五口人便是多繳納十五份稅錢了。
這種時候人少但是要打理十幾畝甚至是幾十畝田,這便十分吃力了。若不是因為李大娘家便是這種情形,夏紀娘也不會過來。
李大娘跟夏紀娘的阿娘夏崔氏是姐妹,她早些年守寡後,兩個兒子也到城裏去謀生了,女兒也及笄沒多久便嫁了人,這屋裏就只有她一人打理着那三十多畝田。她一個人自然是忙不過來,特別是到了春耕的時候,所以夏崔氏便讓夏紀娘過來幫忙。
夏紀娘雖看起來白嫩,讓人看不出她是個會幹活的。可李大娘知道,在夏家,也就她的手腳最為勤快。
夏家的祖上也曾是大戶人家,不過到了她的曾祖父那代便也落魄了,家中田産盡賣,只剩下七十多畝地給夏紀娘的祖父夏老翁。而夏紀娘的爹夏大是家中的長子,底下還有兩個弟弟。
夏大的兩個弟弟夏二和夏三,夏二惟利是圖,愛占小便宜,總是想着讓夏大多幫襯他,便時常從夏大那兒分去不少好東西。
夏三則因夏老翁和死去的夏老媪的疼愛,性子也十分跋扈。自小不樂意幹活,夏大便幫他幹了,長大後見夏二常從夏大那兒讨得好處,便也學了那壞毛病。
偏生夏大是個懦弱的,經常被占便宜也不以為然,還時常對妻兒說:“都是一家人,無須那麽多計較。”
可不就苦了夏崔氏和他們的孩子麽?!
夏大有三個孩子,長子夏羅錦一門心思考科舉,不理家事。可科舉三年才一考,且及第者也不過百十人,哪有那麽容易?!
次子夏羅綢雖然沒有考科舉的心思,可他也有雄心,想在城裏開一家藥材鋪營生。于是他很小便在城裏的藥材鋪當學徒,一年也就回來一兩回。
長子次子都不沾農務,如此能幫着幹活的便只有夏紀娘。好在夏紀娘從小便能吃苦耐勞,也從不埋怨,手腳勤快倒讓人無可挑剔。
只是這樣的好女子在本朝“重利”的風氣下,卻遲遲找不到一戶好人家——女子若想嫁得好,就得備豐厚的嫁妝!有的人嫁女兒,差些弄得傾家蕩産,除了資裝錢以外還有田産幾百畝。
夏紀娘及笄後,夏家也準備給她說親了,只是夏家拿不出那麽多嫁妝。夏二和夏三又總是占夏大的便宜,便慫恿夏老翁別為了她的嫁妝而苦了一家人。更何況若是沒了手腳勤快的夏紀娘,他們家的孩子豈不得幹更多的活了?
于是,這三年來夏紀娘的爹都讓她在家中幫忙幹活,以多攢些錢。雖然攢不了多少,可是也總比只有村裏的鳏夫或是想找續弦的男人願意娶她要來的好。
“可是攢夠錢了?”李大娘問道。
夏紀娘怔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去,而後又搖頭。
李大娘瞪大了眼睛:“都三年了,還未攢夠?再過一年,你可就二十了!”
“前些日子倒是攢夠了,只是,阿翁病了,爹便把錢拿去給阿翁治病了。爹說,讓我再等一年,他來想法子。”
李大娘氣得七竅生煙:“你祖父病了,治病的錢想必又是從你們長房拿吧?你二叔、三叔那兩家就沒出?”
“阿爹是長子……”
“那朝廷的律法還說分家得均分呢,你祖父可曾将你爹和他們公平對待了?!”
夏紀娘不想談這些家裏的長短,問起了李大娘何時犁田。李大娘又氣又心疼她,見她不願意說下去,便也順了她的意,道:“還要過兩日,等驢哥兒犁完了田,才能把牛和犁借我。”
“驢哥兒?”夏紀娘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三年前她未曾聽說過。
李大娘笑道:“哦,就是和我這有着一片竹林相隔的那家,他叫張鶴,小名驢兒。”
說起了張鶴,李大娘的眉眼都柔情了起來,她道:“說來驢哥兒也是個命苦的,雖然祖上當官,家中有錢又有田,可他是個庶出的。其父死後,兄長欺負他,只給他分了百畝荒地、一間破宅院和一頭老牛。仆役也沒有一個,帶着弟弟來這兒,苦哈哈地來我這兒讨住。好在他能吃苦,這一年倒是撐了過來。”
“便是我過來時那家牆有七八尺高的宅院?難怪我看着有些不對勁,三年前那兒可還破舊得很。”夏紀娘道。
“可不是嘛!大家總以為那兒沒人住了,張秉那兩家也仗着自己是驢哥兒的堂叔父,把那兒當成了堆雜物的。驢哥兒可是花了半年多才把那兒修葺好的。”
李大娘越說越遠,夏紀娘認不得那些人,倒也沒怎麽留意了。李大娘看了一眼外頭的杆影,影子已經傾斜了一些。她一拍大腿,道:“哎呀,都這個時候了,得去把剩下的草給拔了。”
夏紀娘跟着她起身,道:“我幫姨母。”
李大娘忙按住她:“行了,從你們六家橋村趕來這兒三十多裏路,你這都趕路趕了大半天了吧,好好歇着,明兒再跟我下地。”
夏紀娘笑道:“村裏的趙大叔順路,用牛車送了我十幾裏,所以不累。”
她一笑,便眉眼彎彎的讓人不忍拒絕。李大娘便道:“這樣吧,你到屋後的清河裏撈兩條魚,晚些時候我們吃魚。若是我還未回來,你便先幫我燒着柴火做菜如何?”
這兩件事對于夏紀娘而言都不是什麽難事,便應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ヽ(°▽°)ノ?
倆個主角的視角都有,所以是互攻~
鑒于有讀者總是質疑幾十畝地會窮的問題,方便面特意回來科普一下。
1、首先唐宋時期一畝地約等于0.87畝現代的地。
2、唐宋生産力低下,糧食産量畝産平均在2石(118公斤),有些地方甚至只有1石(59公斤),3石也有,但只是江南少數地方。
3、唐朝的丁分八十畝口分田,二十畝永業田的事情就不說了,宋代不抑兼并,所以雇傭制度的發展只要初高中歷史有認真學習應該就不會忘記。
4、唐宋時期南方地區一州之地大約只有三四萬戶,十幾萬口(口指的是男性)人,所以地廣人稀,一戶擁有幾十畝地一點也不奇怪。
5、宋代分戶等,鄉村五個戶等,城市十個戶等,以經濟情況來劃分,就以土地來說,50~70畝只能算是自耕農;20~50畝地的是半自耕農,屬于四等戶;20畝以下的屬于五等戶,為了謀生只能淪為佃客;
6、那時代苛捐雜稅衆多,正稅一種,雜稅十幾種,為了逃避賦稅,也使得依附官戶的佃客越來越多。
7、宋代厚嫁之風盛行,富貴人家女兒嫁妝至少幾百貫錢,還有随嫁的房産田産等。
8、以上科普的知識并非胡編亂造,有資料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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