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宣武元年十二月十二日, 歷書上的黃道吉日。
這一日,京中諸位陪讀、侍女皆奉旨入宮。
自然,因身份不同, 入宮的方式也不同。
五位陪讀的貴女皆可乘自家馬車并帶一名貼身丫鬟入宮。各府将人與行裝送至皇宮西南門處,便自有宮人前來接應,将一應行裝都送往住處去,而姑娘們則各坐一乘內宮中的軟轎, 直接往太後宮中拜見。
而那二十多名侍女自然不能帶丫鬟和行裝, 只得各人帶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還得嬷嬷們打開翻查過才能帶入皇宮禁地。且入宮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內務府學規矩, 想見貴人,還得過了這一關才行。
若是內務府覺得規矩不合, 或發現有旁的隐疾疏漏,自然還是要攆出去的。
十二月十二日一早, 保寧侯府的馬車先到了榮國府, 兩家姑娘準備一同入宮。
前一晚,賈家上下通不曾好睡。
為着黛玉入宮讀書這天大的體面,自賈母王夫人鳳姐兒三人起,上下人等早已忙了數日,這最後一晚自然也不能放松。
只将黛玉的行裝細軟反複看了無數遍,生恐有什麽不妥之處, 叫太後娘娘以為他們榮國府不當心。
上頭的主子們都忙亂不堪,不曾好睡,下人們自然更是不敢偷閑。
這日清晨, 賈母早早兒就醒了。只叫大廚房上了熬得稠稠的撒了姜絲的碧梗米粥來,看着黛玉稍稍用了些便叫人收了:“今兒要入宮觐見太後娘娘,略略用些飲食就罷了,可不能在宮中失禮。”
保寧侯府早幾天就打發人來說過到時候請兩位姑娘一同入宮,故而賈母便同黛玉一同等着。
此時賈母拉着黛玉的手,怎麽都愛不夠似的看着她。
這個外孫女如今可是個金玉寶貝呢,承蒙太後看重奉旨入宮,可是天大的體面。
賈母歡喜中又生出一點子凄涼,若是當年元春有這個福分,何需拖到二十多歲才是個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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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只靠着祖宗的虛名還是不成,必得親爹有本事才行。
數日前,聖上發了明旨,年後将林如海調回京中,接任戶部尚書。
一部尚書,這是實缺,更加封正一品太子太傅這個虛銜,此為恩典,可見皇上重用之心。
父親位高權重,自身又得太後教養,兩相加持,黛玉的地位愈現尊貴。
賈母眉眼全是笑意,更親手替黛玉抿了抿頭發,這才道:“本來要給我的玉兒那件雀金裘,只是你第一日入宮,終究不好太過張揚。倒是你父親千裏迢迢囑咐人送來的那幾件冬衣,都是極好的。”
黛玉此時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裏子的鶴氅,襯得臉色粉白輕紅,氣色頗佳,正是林如海打發人從南邊送來的。
賈母不曾知道保寧侯府寫信之故,心裏還有些嗔着林如海,巴巴的從江南叫人将衣食住行的一應物件都送來,難道自家還能餓着凍着黛玉不成?
倒不如從前只按年送銀子來,旁的一應托付給榮國府,那才顯得親近。
鳳姐兒本在旁陪着,她是最明白賈母心思的,幾乎是賈母眉毛眼睛一動,她就知道喜怒。
此時便知賈母對林姑老爺之舉有些不滿。
賈母最是愛臉面,只覺得這是林如海不給她臉呢。
其實在鳳姐兒看來,人家父親這樣做正是該當。你榮國府既然要臉,就好好待人家姑娘呢。偏王夫人第一面就說要給黛玉随手拿兩匹布做衣裳,連她聽了都覺得不入耳。
這能怪人家父親千裏迢迢給送衣裳來?
至于那件雀金裘,鳳姐兒更是知道,那可是外來的貢品,賈母手裏也只有一件。早已定了是年節下給寶玉的,若不是宮裏傳旨令黛玉入宮讀書,這雀金裘可輪不上給黛玉。
鳳姐兒這裏要化解賈母的不滿,因笑道:“可不是,林姑父送來的物件兒都是上好的,除了給林妹妹的,更有孝敬老祖宗的呢。”
“想來林妹妹這樣的體面榮耀,遠在江南的林姑父也是歡喜無盡,一時又入不得京,多少話沒法跟妹妹說,只好折成東西送來了。看得我眼都熱了,只恨不得做一日林妹妹才好呢。”
賈母被她的诙諧逗笑了,又想着鳳姐兒說的有理,這才将對林如海不給榮國府臉面的不滿放下。
當然她不放下也白搭,現在把寧榮二府所有男人加起來捆一堆兒算,還不如林如海的官位,更別提在朝中的能為了。
賈赦賈政賈珍之流,那是拍馬也趕不上。
所以鳳姐兒正打算等林如海入京後,叫賈琏上門去請安親近,多跟這位姑父走動,好謀個實缺以後有點作為。
不要整日在這裏給二房當跑腿管家,從中弄些錢財還高高興興的。
賈琏雖然讀書不行,但俗務倒是處處來得。
只是有賈赦那樣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爹,他也只好跟在二房這邊。好好的長房襲爵嫡子,倒是不如寶玉金貴了。
他心裏也久有不忿。自打鳳姐兒悟了,夫妻兩人倒是同心起來。
鳳姐兒再不肯說那些将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足夠賈家過一輩子,這樣傷人的話。賈琏見鳳姐兒回轉,平素倒也肯聽鳳姐兒說兩句。
故而現在賈琏在外,提前幫襯着林家派來京的人整理林府舊宅,十分盡心,賈家這邊的事兒都抛下了。
而鳳姐兒在內,則日日與黛玉親密。
當然她也不忘寶釵那頭。
眼瞅着寶釵要入宮了,她可沒有放過這幾日。
從聖旨到府,至今日黛玉寶釵入宮,共十一二天的日子,鳳姐兒可是使了不少促狹法子。
她深知寶釵那日一暈,是何等不甘,于是偏要不斷去提醒寶釵。
黛玉這樣的喜事,榮國府自然要擺宴,賈母大手一揮,表示按年酒的規格來辦,足足擺了三日酒。
史家兩位侯夫人,王家王子騰的夫人都親自來了,也可謂是賓客滿堂。
當然湘雲是沒來的,榮國府諸人也默契的不去提這件事,王子騰的夫人趙氏倒是問了一句,叫保齡侯夫人岔開了。
黛玉是主角受衆人恭賀,寶釵當然是打死也不會來。只推了學規矩養身子。
鳳姐兒如何肯輕易放過她。
幾次三番派平兒親自去催,一會兒說場面宏大請寶姑娘看熱鬧,一會兒說賓客尊貴請寶姑娘相見,最後甚至還送了幾盤點心來,說今兒糕點味道好請寶姑娘嘗嘗。
最後薛姨媽臉都拉下來了,平兒才連忙跑了,生怕吃虧。
寶釵雖避在梨香院內,但如何不知外面的熱鬧,越發虛火上升。只是不得不強撐着,不敢明目張膽請大夫來瞧,怕不得入宮。
而後府裏自然要開庫房為黛玉尋最好的衣料做衣裳,鳳姐兒這回是親自帶了幾匹好緞子去了梨香院,塞給寶釵。
只笑道:“雖則寶妹妹進宮了只能穿宮女的服色,但這幾日趕一趕還是能多做兩身新衣裳的,穿一天是一天嘛。況且寶妹妹日後有大出息的話,穿一日這是這衣裳的福氣。”
這就是明晃晃的刺激寶釵了。
寶釵不明白鳳姐兒為何這般待她,正要發問,就聽鳳姐兒笑道:“說起來好笑,那日我與林妹妹正在家裏說話,平兒回來倒是給我們講了個金蟬脫殼的笑話,可是好聽的緊。”
寶釵這才明白,原來是當日事發,不由得羞憤交加。待她正要打疊語言與鳳姐兒解釋一番時,鳳姐兒早笑着走了,只将寶釵堵得不上不下。
榮國府內的熱鬧自然是說不盡的,如今且只說林如海的心思。
從前為了兩府的和氣面子,他自然是不這樣大張旗鼓送東西的。可如今在他心裏,女兒恰似一顆被埋在雪裏的小白菜,急等着他這個做父親的去救呢。
只是聖旨如山,是命他年後交接了才得以歸京。他再是歸心似箭也不得不按捺了心情,只将好東西流水一樣往京城裏送。
再者想着既然已經承了保寧侯府的情,倒不差這一點半點,便回信請保寧侯府多多照料女兒。
榮國府在他心裏反而成了外人了,時時擔憂着女兒再被人欺負了去。
其實現在黛玉的日子已經很好過了。
自打宮裏下了陪讀的旨意,整個榮國府上下對待她的态度驟然一變,人人在她面前都是捧着一張盈盈笑臉。
別說是她有什麽吩咐了,便是她屋裏的灑掃小丫頭去要壺水都比別人屋裏的快些。
倒是鳳姐兒白應承了保寧侯夫人關照黛玉,如今都插不下手去。
王夫人就先忙起來了,還将所有管家媳婦都叫去,親口吩咐道:“如今一切都先可着林姑娘來,要叫我知道你們誰仗着服侍老了有體面沖撞了林姑娘,可別怪我給你們沒臉。”
賈母本來就疼黛玉只比寶玉次一等,如今更是了不得,黛玉事事竟都越過寶玉去了。
賈寶玉倒是無所謂,在襲人明裏暗裏對寶玉酸了幾句後,賈寶玉反而喜滋滋道:“正是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何況林妹妹那等珍珠一樣的人物,正是人人捧着才對。”直噎的襲人無話可說。
王夫人更派周瑞家的前前後後送了不少東西來,還曾請黛玉往榮熹堂去,拉着她的手囑咐她日後在太後娘娘跟前兒多說元春的好話。
當然,黛玉全當她的話是穿堂風。
她在宮裏不似商婵婵等人有親眷作為後臺,謹言慎行還來不及呢,倒上趕着去為一個貴人說好話,當她是傻了嘛。
此時黛玉在賈母跟前辭別,從此後,她便要呆在宮中,三日才得以回府一日。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等所有榮國府內叫得上名的主子都在此陪着,連寧國府尤氏也親自過來了,可見鄭重。
寶玉此時也在賈母跟前,十分不舍:“林妹妹……”但一時千言萬語的,竟說不出話來了。
黛玉看了看寶玉。
來了賈家幾年,除了賈母外,也只有寶玉算是真心待她,處處為她排憂解難,寬慰她的心思。
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但寶玉的好,是在寒冬裏送上的一杯熱水,只能暖她一時,卻始終無力将她拉出這片冰天雪地。
可如今,她要離開這個冰窟了。
年後父親就會回京,她就可以回自己家去了。而在這兒之前,在宮裏呆的日子也比賈府要多得多。以後再見到寶玉的機會應該也很少了。
念及此事,黛玉起身,像是初見寶玉時那樣正式禮了一禮:“二哥哥,這幾年,多謝你了。”
寶玉不知怎的,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竟然流下淚來:“妹妹這樣說,是要與我生分了嗎?”
黛玉莞爾:“咱們是姑表兄妹,自家骨肉怎麽能生分?”
賈母含笑看着兩人說話,此時鴛鴦忙忙走來:“保寧侯府大姑娘進了二門了。”
賈母顧不得寶玉的不舍,連忙哄了他下去。
她可是知道寶玉有些個呆性子,要是在人家商姑娘面前表演一個砸玉或者起表字,豈不是把保寧侯得罪死了。賈母再寵愛寶玉也不敢冒這個風險的。
以至于商婵婵雖然慕名已久,居然從未親眼見過賈寶玉。
來一遭紅樓世界,居然從來沒見過那塊玉,她也是頗為遺憾的。
商婵婵披着一件水紅妝緞撒白梅花的狐裘進來,見過賈母後就對黛玉就笑道:“我與姐姐心有靈犀,穿到一塊去了。”
賈母笑呵呵道:“小姑娘家正該穿紅色喜慶,宮裏娘娘看着也歡喜。”
商太後如今五十六歲,太上皇與楚太後同齡,皆是六十五歲。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本朝,這三位都是标準的老人家,自然都喜歡看兒孫穿的紅包似的喜氣洋洋。
尤其是入了冬天,外面白茫茫的,更是顯出穿紅的好看來。
商婵婵笑着拉着黛玉轉了一圈:“林姐姐這樣好看,太後娘娘見了肯定喜歡的很。”
因外面開始下雪珠子,商婵婵也就沒在榮國府多呆,與黛玉兩個一同上了馬車,趕着時辰入宮。
在車上,商婵婵纏着黛玉細講了當日薛寶釵“呱唧”暈過去的事跡,果然比鳳姐兒書信上更加生動,于是笑的前仰後合,一個不防,腦袋“咕咚”就撞在了馬車壁上。
慌得茯苓連忙上來趕着給她揉。
黛玉也扶着她道:“就這樣好笑不成?”
頓了頓又道:“我瞧着那位薛姑娘既然心情激蕩到暈過去,自然是個不甘人下的。若真是受不住委屈,不肯伺候人,那麽報了病免了入宮也是可以的,不知為何薛家卻不肯。”
當日薛寶釵可是當着戴權倒下的,戴權當場就驚了,準備往宮裏回禀取消了薛寶釵的資格。
這突然就厥過去,得是什麽大症候啊,萬一叫宮裏主子們也染了病可怎麽好?退一步講,就算這病不過人,那你這突然倒地,萬一以後砸着那些個貴女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薛姨媽又驚又痛,幾乎亂了方寸。寶釵從來是她的主心骨一樣,如今見寶釵這般,幾乎是要了她的命去。
好在她到底是經歷過夫君離世,家族動蕩的大事,總是有幾分主意和心氣的。
事已至此,寶釵若是再因病丢了入宮的名額,那所有心血俱是白費了!
哪家高門官宦肯娶一個宮裏都不肯收的身有疾患的商戶女兒呢。
若因為這個緣故取消了資格,寶釵才是真沒了前途。事到如今必須得進宮一争了。
于是她連忙強撐着笑臉給了戴權好大一筆銀票,陪了許多好話,只說薛寶釵是蒙此聖恩殊榮,心中過于感激才暈過去的。
戴權尋思:那也該人家林姑娘這種大恩典才好暈過去,結果人家好好的,你進宮做個侍女反說激動的厥過去了,當我是二百五好糊弄嘛。
但是戴權是個精明人,此次薛寶釵過選一事後頭明顯有大人物在保送,他雖不知是誰,但也不肯得罪了人去。
又看在榮國府的面子上,便答應将此事壓下,全當今兒薛寶釵沒暈在自己跟前。只說叫薛家不要逞強送女入宮,免得福氣沒有倒攤上罪過。
故而黛玉有此一語,若是薛姨媽當時不出面,戴權報回宮中,寶釵自然不必進去伺候人,還是做她的薛大姑娘。
但是薛家卻始終沒有放棄寶釵入宮之事,倒讓黛玉也有些不忍:說什麽赫赫揚揚的四大家族,到頭來女兒們全在宮裏伺候人,便是有個女官的職位又如何?
商婵婵可不是黛玉這樣品性高潔善良的人,她簡直就是睚眦必報,心胸狹窄。光聽熱鬧還覺得不過瘾,只恨自己沒在現場看着。
此時也不顧自己頭被撞了,仍然拍手笑道:“聽說她這些日子躲着不見人,以後可得天天見了!之前那回在榮國府看戲,那位薛姑娘不是一副博學的很的樣子嗎,說起戲文來頭頭是道。那樣好為人師,正好以後負責翻書磨墨。”
說完又想起鳳姐兒叫人送來保寧侯府的信,更是冷哼了一聲:“林姐姐還擔心她?難道忘了她是怎麽陷害你的嗎?這是叫人正好撞破了,不然你豈不是白吃了這個虧去,叫人記恨了都不明白緣由。”
黛玉想起那日寶釵利用她的名字行金蟬脫殼之事,果然不言語了。
商婵婵格外記仇,此時只道:“一碼歸一碼。她這入宮做侍女給姐姐端茶倒水還的是那日言語不當的債,這陷害姐姐的事兒又是另一筆了,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黛玉便笑道:“人人說我小性兒不容人,我瞧着你才是一點子不肯放過呢。也倒罷了,鳳姐姐這幾日已然磋磨了薛大姑娘呢。”
商婵婵笑眯眯:“那不能算,我偏是心胸狹窄不饒人的。反正以後在宮裏的時日還早,咱們走着瞧。這位薛姑娘要是還以為宮裏跟榮國府似的,能讓她這般滿嘴瞎話,随意構陷旁人,可就要吃些苦頭了。”
然後又拍手笑道:“對了林姐姐,咱們先不說她,只說史家那一位。之前兩位侯夫人雖然上我們家的門致歉,但據說之後也不過罰史大姑娘做些針線抄抄書之類的。”
“但自從聖旨下了,知道姐姐也要入宮得太後娘娘教養,保齡侯夫人大約是慌了,又派人上我們家送信兒來了。聽說直接将史大姑娘送回金陵祖籍過年去了,叫她在那邊靜靜心明年再回來呢。”
“史家本來就不比賈家豪富,連兩個侯府裏夫人小姐都得自己動手做針線,何況是金陵祖籍那邊,人口稠密更是青黃不接。雖然沒人敢餓着凍着這位史大姑娘,但這日子想來是不會好過的。”
商婵婵說起別人倒黴來簡直是眉飛色舞,高興的臉上都發光。
茯苓無語,自家姑娘這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端莊,于是連忙把話題往別處扯:“林姑娘第一次入宮拜見太後娘娘呢,姑娘且給林姑娘講講,讨太後歡喜是正事。”意思是您可別在這幸災樂禍了。
商婵婵毫不在意:“有什麽好說的,這世上誰見了林姐姐能不喜歡?姑姑肯定會喜歡林姐姐的。”
黛玉:……
她也不明白,從第一次見面起,商婵婵對她那種無條件的喜歡和信心是從何而來的。她自問不喜歡她的人,光榮國府她就能挑出來一大群呢。
商婵婵要是知道黛玉的心思,肯定會堅定不移的說:那是他們瞎。
一路說笑着,馬車很快就到了宮門口。五位陪讀的貴女當直接前往鳳景宮去拜見兩位太後。
只看這是前往商太後的鳳景宮,而非楚太後的鳳儀宮,便可知現在後宮裏誰說了算了。
當然商太後也是有正當理由的:楚太後年事已高,又喜愛清靜,這些姑娘以後就住在鳳景宮,所以索性在鳳景宮見了吧。
商婵婵和林黛玉與其餘三位姑娘一照面,發現果然是一個賽一個的紅火,全都是一襲紅衣。
于是拜見兩宮太後時,五個女孩就像五根紅蠟燭插下去一般請安行禮。
楚太後意興闌珊:跟商太後這種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所以偏疼女孩的人不同,楚太後這一生沒有親生的孩子。所以見了這些活蹦亂跳的孩子,不但不開懷,還更讓她想起多年來錐心之痛。
于是等這五位姑娘拜見過後,她就只叫宮女們給了表禮,便起身走了,順便捎上她楚家的女兒一起。
其餘四位姑娘與荔容郡主都是住在鳳景宮,唯有楚家姑娘,入了宮跟着楚太後住,只白日一同讀書罷了。
商婵婵和林黛玉目光悄然一接,俱是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像她倆這種明白的商太後的人,以後與楚家女兒自然不是一路,要格外小心不要起摩擦才是。
商太後則是笑眯眯的将幾位姑娘都叫到眼前來,又對早已坐在一側的忠勇王府大郡主道:“荔容,如今宮裏可不止你一個姑娘了,也省得你跟那群小子們混在一起,騎馬射箭的去瘋玩。”
蕭荔容生的英氣逼人,若是打扮起來,不似美人,倒像個俊俏的皇子,此時便笑道:“娘娘可不能看不起我們姑娘家,我騎射正經比蕭讓還強呢。對了,那天商妹妹還同我們一起射鳥雀玩呢。您瞧商妹妹手上的镯子,就是贏了我的去。”
商太後倒是喜歡她的豪爽脾氣,也不肯拘束她,于是笑着搖搖頭就算過去了。
而商婵婵則在借機打量未來幾年的同學:林黛玉不消說,本就是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放到哪裏都是一顆璀璨的明珠,而剩下的姑娘們也都格外出挑。
平寧大長公主的孫女文杉,氣度雍容,通身貴氣;朱相國的孫女朱芸娘則格外清麗秀然,眉目如畫;連剛才被楚太後打包帶走的楚茹,也是一個娴靜溫婉清新自然的美人。
商婵婵心道:不明白諸如賈元春薛寶釵等人是為什麽有那麽大的信心,覺得自己只要進了宮,哪怕是個宮女,也會令陛下皇子為之傾心瘋狂,然後飛上枝頭變鳳凰。
難道這些出身又高容貌又好的女兒不好嗎?
不過想一想皇上最偏愛的柳貴妃只是個縣令家的女兒,商婵婵也表示理解,果然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
商太後素來極喜歡女孩,雖有個荔容郡主在跟前兒,那性情卻同男孩子差不離,如今終于見這一把水蔥似的四個姑娘站在眼前,心裏十分愉悅。
于是她只笑着誇了這個又贊那個。
讓幾位姑娘彼此斯見過,商太後這才指了商婵婵笑道:“算起來我們婵婵是最小的,日後你們彼此相處,可要和睦些。”
諸位姑娘齊聲應了。
因從前商太後是見過平寧大長公主孫女的,于是便将目光着意放在了朱芸娘和林黛玉兩個身上。
她目光在黛玉身上停了良久,這才贊道:“這個玉字,天下間的女兒用的多了去了,但能不辜負這個字的倒沒幾個。怨不得婵婵天天在本宮耳邊念叨你,果然是極好。”
黛玉忙再行禮謝過。
商太後年老之人,總是更喜歡那些看起來珠圓玉潤穩重大方的姑娘,或者說商婵婵這種走可愛路線的。
按理說黛玉生的袅娜纖弱宛若西子,又是一見便知是那等心較比幹多一竅的伶俐,并不是商太後最喜歡的那類女孩子。
可不知怎的,商太後一見只覺得黛玉面善,倒是打心裏喜歡起來。于是她更仔細打量了黛玉一番。
商婵婵非常緊張,她是知道商太後審美的,所以才一直走賣萌路線。
黛玉既然入了宮,商太後的喜愛便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此時商婵婵只見商太後的眼波略微一動,對身邊碧珠道:“本宮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你倒是來看看這丫頭,像不像皇後初入宮的模樣?”
碧珠從十四歲入宮起就跟着太後,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已然是太後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之一。當年皇後初做王妃之時,她自然也是見過的。
她聽了這話,便細細端詳了一番黛玉才笑道:“娘娘還說自己眼力差了,這正是火眼金睛呢。果然有幾分相似,只是這位林姑娘眉眼更秀麗些,口鼻處倒正是像咱們皇後娘娘呢。”
商太後不由大有興致:“皇後這個兒媳婦,哀家當年一見就喜歡。只是疑惑,她明明是土生土長的京城女兒,怎麽倒是有幾分江南閨秀的韻致。果然如今見了這真正的南方佳人,就覺得相像呢。你去着人将皇後請來見見,難道就叫她省了這份表禮不成?”
謝皇後入王府二十二載,如今皇上登基,冊立為後。
她為當今誕下兩子一女,雖然大公主早夭,但兩個兒子都立住了,所以任憑貴妃如何寵冠後宮,她的地位都是牢不可破。
因而她雖則才當了幾個月的皇後,卻已然有了那種母儀天下的氣度。
謝皇後如今已然三十六歲,雖然保養得宜,但也早與十四五歲少女時的容貌不同了,反正商婵婵使勁看了看也沒瞧出幾分她跟黛玉的相似來。
皇後笑着請過安,與商太後道:“兒臣本想着躲在昭陽殿,省一抿子才是,偏母後又打發人叫了兒臣來。”
太後心情很好,笑道:“平寧家的文杉和我們家婵婵,你早都是見過的。只是剩下兩個姑娘,你且瞧瞧好不好?”
因朱芸娘要比黛玉大一歲,故而黛玉便落後半步,垂首跟在朱芸娘身後,兩人行國禮拜見過皇後。
皇後先是笑贊了朱芸娘,便将目光轉向黛玉。
這一見,卻見謝皇後臉上的笑容登時像是凍玉一般凝住了,只顧盯着黛玉的臉細看,臉色霎時一片雪白。
皇後身邊的雪柳第一個反應過來,暗中扶着皇後的脊背笑道:“林姑娘這樣貌美,将我們娘娘看住了呢。”
謝皇後這才大夢初醒一般,勉強笑道:“兒臣失禮了。”
說完只道自己要更衣,商太後才剛點了個頭,她便匆匆的扶着雪柳的手走了,與平日的穩重端莊迥然不同。
商太後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嘆了口氣。
她将不知所措的黛玉叫到身旁,再次端量了她的臉,這才嘆了口氣,語氣卻十分柔和:“好孩子。你別怕,這事不與你相幹。今兒你們第一天入宮,倒不必急着去念書,叫荔容帶你們去各宮拜見一番去。”
商婵婵心裏有個猜測:太後見了黛玉覺得面善,只怕黛玉未必僅僅是像謝皇後年輕的時候,估計是更像那位年少早夭的大公主。
太後娘娘孫輩衆多,大約記不清那位當年養在王府,已然夭折了十年的公主,所以只覺得面善。可謝皇後身為生母,自然是刻骨銘心。如今見了個跟女兒相似的姑娘,哪怕是心思再沉穩也露出驚容失态來。
得找個機會問問謝翎,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黛玉在宮裏就多了個大靠山。
話分兩端,只說謝皇後借口更衣出來,勉力支撐着走出暖閣,便覺得腳下踩着雲一般站不住。
雪柳用力扶住謝皇後,将她扶至偏殿坐下。
只見謝皇後臉色蒼白,緊緊握着她的手,反複道:“是曦兒回來了,是曦兒回來了。”
淚水奪眶而出,濡濕了她的臉頰,冰涼一片。
雪柳也跟着落淚。
她是謝皇後入王府的陪嫁,如何不知道這些舊事。
十年前,謝皇後還是王妃的時候,懷着如今的五皇子。恰逢皇上當時遭到了太上皇的訓斥,被勒令在家閉門思過,更險些剝了王爵去。內憂外患,謝皇後全幅心思都在夫君的前途和及腹中胎兒身上,對大公主難免疏于照顧。
誰料得從小身體康健活潑開朗的大公主,居然突然高燒不退,就此一病不起,不過三天就沒了。
謝皇後悲痛欲絕,若不是顧着腹中孩子,險些挺不過來。她怎麽都不能相信,那個會說會笑,乖巧可愛的女兒短短三天就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謝皇後抓着雪柳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金指甲套都嵌入了雪柳的皮膚裏,沁出了幾滴鮮血。
但雪柳動也不動,只是陪着皇後落淚。
“十年了,我總以為曦兒是怪我,所以連夢中都不肯回來見見我這個親娘。原來她只是投胎轉世去了。你瞧,她如今可回來了,就活生生站在我跟前呢。”
雪柳含着淚,不敢說話。
謝皇後是魔怔了。其實黛玉與大公主并不是非常像,頂多也只有四五分罷了。然而謝皇後實在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這幾分相似就讓她失态到如此地步。
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此時也不過是個失去骨肉的母親。這等血親生離死別的天下至痛,從不因身份而更改,上到皇帝下到販夫走卒,都是一般的錐心刻骨。
雪柳輕輕道:“是,大公主回來了。娘娘,您這些年總是自責。可如今大公主既然回來了,您便好放下了。”
不管是誰,只要能讓謝皇後感情有所寄托,不再被自責所折磨,雪柳便感激上蒼了。
況且這事兒說起來确實神異。
天下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兒,太後就挑了這五個,偏偏就有這位林姑娘,可見也是緣法了。
商太後本沒想到這兒。畢竟當年蕭曦是養在王府的,那時候她也只是淑妃,跟這個孫女見面的次數也有限,且蕭曦畢竟去了十年了,她印象裏只有那孩子隐約的音容笑臉。
但如今見了謝皇後這樣的神情,也就明白了。
見黛玉只是惶恐,便越加溫和道:“不妨的,皇後是喜歡你,這是你們的緣分呢。”
商婵婵聽了就更加篤定了。
于是拉着黛玉笑道:“林姐姐快走吧。荔容姐姐要帶我們去打大白鵝呢。”
蕭荔容是個爽朗不羁的性情,這些眉眼官司從來不往心裏去。
此時聽商婵婵這話,才笑道:“還打鵝呢,如今只能打水漂了。皇伯父前日叫了我跟蕭讓去,嫌我們貪玩,讓我們不許從禦膳房弄禽鳥出去了,要不是大皇兄求情,連彈弓都要給我們收了去。”
商婵婵還來不及為那些無辜的小生命高興一分鐘,只聽荔容郡主繼續興致勃勃道“不過我瞧着禦花園裏的有一些白鶴和孔雀也不錯,咱們瞧瞧去。”
商婵婵:……
商太後望着幾人的背影,想着方才皇後之事,嘆息了一聲。
碧珠遞上一盞茶,商太後便道:“這十年啊也是苦了皇後了,這林丫頭本宮瞧着也好,皇後若是喜歡,多疼愛些也無妨。只将自己心裏的坎兒過去才是正事,否則心血虧空,恐怕于壽數無益。”
碧珠湊趣道:“所以太後娘娘正是那救人的菩薩呢,偏選了林姑娘進來,只怕比多少人參肉桂的養着,都要對皇後娘娘的心症。”
商太後也十分安慰,安慰之餘忽然犯了老年人愛拉紅線的毛病,忽然道:“這林丫頭十歲,皇後家那個謝小子也不過十四五吧,無論出身才貌倒是都配得上,就是年紀差的大了些。”
碧珠憋笑:“娘娘,人家謝公子才十二歲。您不能跟大小姐似的,瞧人家生的老成就把年紀輩分給人家提上來了。”
商太後失笑:“他竟才十二?所以從前那事也怪不得婵婵,他哪裏像十二歲的孩子。既如此就更好了,連年齡也是配得上的。要是兩家願意,本宮就叫皇上賜婚,給他們體體面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