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盡離人(2)
第十二章 秋盡離人(2)
午時陽光天色晴好,誰知下午時候天際一片雲煙渺渺,雲頭陰陰地沉下來,烏泱泱的團成一簇,黃昏時分竟疏疏落起雨來。雨聲淅淅瀝瀝滴在院落裏的梧桐上,綿綿不絕,不多時便有深秋的清寒從窗子縫兒裏襲上來,直直地侵到骨肌裏去。
太後半倚在榻上,聽着葉子上嘀嗒的雨聲,也不覺清冷,只是一番蕭瑟之意侵上心頭。她的一雙眼睛仍是紅紅腫腫的,然而裏頭的□□卻不知哪裏去了,只剩下一派荒蕪的茫然之意。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一閉上眼,耳畔仿佛又是顧慎言的一句句話,深深刻到她腦子裏去,每個字都令她痛徹心扉,幾乎是要渾身顫抖起來。
她不敢再想,忙側耳專心去聽那淅瀝的雨聲。不時有風從葉間穿過,窸窸窣窣的聲響夾雜在泠泠雨中,一下下漸漸清晰起來。細雨綿綿地落在檐上,卻是悄無聲息,只是風拂過飛檐上的銅鈴,清脆作響,不知怎麽的,那聲音仿佛帶上無盡的戚愁,仿佛是心碎裂成一片又一片的聲音。
朦胧間仿佛還是他在的時候。她等他總是不來,迷迷糊糊地便在榻上睡着了,也是黃昏天氣,朦朦胧胧的只能聽見外頭風吹過葉子的沙沙聲,帶着秋天的寒涼,她卻總感不到,只因為他來,她總覺得心頭暖暖的,只有一派甜蜜的小女兒心思。
他總是悄悄地進來,就坐在一邊看着她的睡顏,也不教人把她喚醒,每每等她醒來總要悄悄地笑話她一下子。她總是臉頰通紅,一邊柔柔地推他一邊教他走開去。
她猛地驚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天他離開時,啞着嗓子一聲一聲道出來的對不起。他為什麽要說這話?他到底哪裏對不住她?她總想不明白,恍然間想起這話來,卻猛地驚出一身冷汗。原來,他早就說這話了麽?
那些遙遠的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他們之間是什麽時候忽然帶上一點疏離來的?十幾年,這十幾年他卻不肯對她講出這句話麽?她還記得,那時候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走到一處,灼灼紅燭下,他望着她的眼睛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夙願,從此任憑弱水三千,這後宮深院中只有她一個人。她漸漸恍惚起來,她不信,她不信他是那不守諾言之人。
然而究竟是為什麽?
她的心漸漸焦躁起來,屋子裏有一種雨天淺綠的清涼,然而她卻仍是覺得燥熱,不由起身将窗紗撥開淺淺的縫隙來。此時宜華卻正回了來,忙出聲道:“娘娘還不保重身子,哪裏經得住外頭這寒涼。”她怔了怔,手指狠狠握住窗上的薄紗,終究緩緩轉過身來。
行止端端跪在一側請安道:“行止給太後請安。”她低下頭,看着行止的發頂,眼中漸漸模糊起來。他怎能置她于今日地步,教她究竟能如何呢!
她扶着宜華的手,慢慢坐到椅上,聲音帶着一點啞意:“起來罷。”
行止卻未起身,仍舊是端端跪着,慢慢擡起頭來道:“娘娘,行止有一事相求,請娘娘成全。”
她看着行止漸漸成熟起來的面龐,想起來那些歲月,眼中又氤氲上朦胧的霧氣。她終究是個心軟的人,瞧着行止這番憔悴地模樣,她卻已是心疼的不能夠了。她輕聲道:“你說罷。”
行止叩了個頭,垂着眼道:“行止自小長于深宮,得虧娘娘教導,千言萬語必不敢忘。如今皇上立身天地,朝中已是肅清,行止足矣。只求行止身殒之後,娘娘只說行止遠去游歷便是,讓皇上……放心。”
他早已想好,他知曉,如今他的身份本就敏感,修齊又是仁厚,無論如何不肯對他下了殺心的。只是他身份如此,終究是威脅了天家威嚴,只能是以死謝罪,縱使這罪責與他本無關系,只是他的存在、他這身份,便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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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猛地怔了一怔,聽完他這一番話便垂下淚來:“你當哀家是這般狠心冷情的嗎?”一邊道一邊淚卻不止。行止聽着太後的聲音也再掌不住,淚水漱漱地淌下來,哭道:“行止曉得娘娘仁厚,只是行止重罪在身,只求一死謝罪。”
太後抱住行止,眼淚便像成串的珠子似的,不住地落下來:“哀家自小看着你長大,待你之心不下于修齊,只恨天意弄人,教你我到如今地步,我們究竟更與何人哭去!”一邊說着一邊不住地嗚咽出聲,只覺得肝腸寸斷,哀恸傷情。
行止聽了這話,更是掌不住,伏在太後的肩頭哭道:“娘娘不必憂心,行止絕不教娘娘為難。”
太後道:“你輕易自戕,非叫我肝腸寸斷嗎”她拿帕子給行止揩去眼淚,“哀家知道你自小便思慮周全,到今日情形,咱們都無可立足了。你從來都一心只為修齊想着,如今仍舊這樣,可你自己又将何如呢!”
宜華見現下情形忙将二人攙起來,太後拉着行止坐下道:“行止,現下咱們都無立足之境了,你在朝中,現下雖只是尴尬之境,若有一日你同皇上生了嫌隙,是日如何,咱們都可想而知。”她長嘆一聲,“為今之計,只有你遠遠離開朝堂,離開這深庭,才算了結。”
行止緩緩搖頭:“娘娘,只要行止在一日,對皇上便是一個威脅在,縱使遠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行止只怕……那起別有用心之人,終會待皇上不利。”
太後瞧着行止,心裏難受卻終說不出來:“行止,你一出宮,天南海北疆域廣闊,哀家教人給了你足夠的盤纏和新的身份,此後如何,再無人可以限制你的。”她拍一拍他的肩膀,“行止,這是哀家之命,你不得違抗。”
行止起身跪下,磕一個頭哭道:“娘娘如此待行止,行止怎受得起!”
太後哽咽道:“孩子,苦了你了。”她揩一揩淚,對宜華道,“把咱們準備的東西給行止罷。”
行止哭道:“娘娘大恩,行止永記于心,這些行止斷斷不敢受。”他拿袖子胡亂拭一拭淚,“求娘娘讓行止瞧皇上一眼再去。”
太後将他扶起來:“去罷。”
雨漸漸停了,只剩下檐上不時滴答下的水聲,和嗚咽的秋風拂着滿院的秋葉。空曠寒冷,蕭瑟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