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6-60

【56】

大婚的日子近了,昊心中總有不祥預感。他把銀元從自己的結界中放出來,這位被內定的儲君人生頗為艱難,別的小龍還在鑽火圈的年紀,他已經在昊的魔鬼訓練下化出了人形。太子銀元是個五六歲模樣的男娃娃,說話聲音奶聲奶氣。昊叫他穿上新衣服給自己看看像不像樣,銀元換上了,一口氣沒吸住小肚子凸了出來,昊眉頭皺起,他覺得要是婚沒結成,兒子不夠英俊可能也是個誘因。被嫌棄的銀元嘤嘤嘤滾回了結界繼續修煉,又不死心地探出頭來:“爸,是過幾天就能把媽接回來然後住一起了嗎?”昊對太子挺嚴格,唬着臉問:“你說呢?”銀元歡天喜地打了個滾。

昊在裝飾好的新房獨自坐了很久,如果宮殿太大了,又沒有人陪着,就會顯得很寂寞。

敖光知道真相之後的表現比他想得平靜很多。唯一那一次失控步步後退,還被他捉了回來。昊心裏想,至少有那麽一瞬間,敖光怕他了。他坐上了天帝的位置,從前觊觎的權柄握在自己手裏,熱乎勁兒沒過兩天他就不再輕松。他明白了老天帝讓位時那種帶着些悲憫的笑意,原來這諸神之上的寶座,坐起來是這樣的。他有些惶恐,還感到了些許焦躁,于是更希望敖光能夠早一點陪在他的身邊。

近來總是萦繞心頭的不詳之感讓他警惕,甚至有一天他打盹的時候夢到了歸龍墟,漂亮的小龍王被鎖在魂玉叢裏,幽禁于海底,與他海天永隔。他從噩夢中醒來,昊不能容忍在他和敖光的事情上還有什麽意外發生,于是逼着自己去剖析他明明可以了解卻不想觸碰的往事。

敖光有心結,他是清楚的。他對不起敖光在先。

但這中間很多事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比如逼着龍族站在整個妖族的對立面造下殺孽,昊可以給的補償就是讓剩下的龍族都升上神格。再比如欺騙敖光銀元的去世,他想,等他把這個活蹦亂跳的小太子帶到敖光面前,他應當會原諒自己吧?還有什麽呢?還有青龍的死和那團被他吞噬掉的龍元。

昊越想下去面色越沉。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願意做得更體面一些,可當時他是先天有缺的小王子,諸天神佛哪一個肯為他出自己的神通呢?他唯有這一條又險又陡的路。他枯坐一夜之後,招來混元老君:“有什麽辦法能将這青龍的龍元取出?”

混元老君道:“辦法是有,只是陛下要吃很大苦頭。”

說難倒也不難,龍元早與昊的內丹融為一體,如要完整取出,就得先行剖出昊的內丹,再用仙術加以煉化。老君說煉化至少四十九天,這中間還有莫測風險,方法只是這麽一說,但太過兇險,并不建議嘗試。昊沉默地聽他說完,最後吐出一句話來:“那就這麽辦吧。”

他着人去下界先行告知敖光大婚要推遲一些,自己閉上眼由老君為他剖丹。冷汗涔涔,每一瞬都是錐心剜骨之痛,他也這麽生受着了。老君也說這取出一回內丹,後期即便有天帝才能得到傳承的秘法,昊的實力也未必能恢複到最鼎盛的時候。昊像是并不在意:“打天下要靠拳頭,治天下若還靠這個就不對了。”

老君問他何苦?

昊停頓了許久:“朕怕了。”

他怕失去敖光,怕這無法挽回的前塵舊事成為導火索,也怕成了親之後敖光每每面對他都要想起那個被他吞噬掉的青梅竹馬。天帝昊有自己的驕傲,他寧可生受剖丹之苦。

【57】

五行三界皆有因果,天帝剖丹重煉用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他派去東海的信使原本帶回來一個不那麽好的消息——敖光純善,即便他心中有很多的委屈,見了昊如何籌備大婚之後他也會想,如果他默不作聲給昊一個這樣的結局,也未免太糟踐人心。無論昊對他真心還是假意,這場婚禮都已經箭在弦上,他不能當衆叫他難堪。剛好九重天上來了信使,敖光便要他代為轉達。信使吓得不輕,所有神仙都知道天帝為了籌備大婚有多瘋魔,他怎麽敢帶回去龍王退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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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在路上躊躇許久,不巧被一團烈焰砸中,原是一只禿了頭的老鳳凰,被拔了毛之後想不開了,要下界來尋個風水好的山頭浴火重生。倒黴信使被裹進這鳳凰真火裏,自此生死不明。

天上過去了四十九天有餘,天帝昊的內丹被從丹爐裏拿出來重新填回去,他比從前急躁了一些,丹爐裏真火太盛,這幾天總是心火直撩叫他心煩。老君問他青龍的龍元如何處理,昊見了就生嫌,擺擺手說哪來的扔哪裏去,老君便讓弟子将之投進東海深處。

他忙得很,要重新寫請帖,還要加緊把未籌備完的婚禮操持起來,是時候去東海迎敖光了。

人間界過去了四十九年有餘。

龍族受了封之後被派去分管各地水域,加之敖光不喜熱鬧,又要瞞住揣了龍蛋的秘密,便遣散龍宮衆人,獨自誕下龍蛋。這段日子昊過得艱難,敖光也不輕松,哪知道産下龍蛋的過程那樣痛苦,幾乎像是要把他撕裂。這一回傷了小龍王的根本,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将之孵化,獨自躺在空蕩蕩的龍宮中休養,慢慢等身體恢複。

再說那青龍的龍元,一被扔到海底就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将他“抓”了過去,原是小龍王從前刻下符咒的魂玉。魂玉本就歸攏了他零星的魂魄,龍元在丹爐中亦得到溫養,二者竟慢慢融和在一起,變成了青龍從前的模樣,只是沒有肉身,是虛影一個。

青龍從魂玉上走下來,他久別此地,景致都陌生了些。龍宮也冷清得叫他詫異,他打開結界推門走進去,看到痛苦蜷縮在床上的小龍王。美人的頭發都被汗水打濕,蒼白的手指攥得衣服發皺,凄豔絕倫,動人心魄。青龍立馬伸手,試圖将他扶起:“敖光,你怎麽了?”

可他只是一個虛影,并不能碰到對方。

【58】

原本只有龍元也不足以将青龍複活,是敖光以魂玉之力找回他的殘魂。而青龍的龍元陰差陽錯又在老君煉丹爐中得到增益,這才得以化出龍形來。

敖光認出他是阿青,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敖光成了龍王,阿青便一直輔佐他。可是敖光的記憶裏他早就死了,龍元還被昊吞噬。敖光在巨大的痛苦中掙紮,誕下龍蛋傷及他的根本,他時而清醒時而被幻覺所困。見到阿青的樣子,他想:我果然是死了,這是陰曹地府嗎?原來龍想要死去也是很輕易的。

青龍急了,又喚他的名字:敖光,敖光,你為什麽不回我的話?

敖光愣愣看向他,青龍急切道:“這裏怎麽只有你一個人?其他族人呢,都去哪兒了?你為什麽是現在這個樣子?你說話呀,我剛找回自己的魂魄,就發現一切都變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敖光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詭異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東海水底的宮殿,過了許久,小龍王赤紅的眼睛裏落下一顆淚。“是我……是我對不起所有人。”

于是因為産子幾乎丢掉半條命的敖光,對目前這條半死不活的青龍和盤托出所有事。隔着那麽多的前塵往事,隔着陰陽生死,敖光終于不再用孤獨的秘密鞭笞自己,他道出實情,在青龍面前,做了一場告解。“……信使告訴我天帝有要事在先,大婚要相應延遲。我追問他原因,他卻不說。”敖光露出一個蒼白又落寞的笑意,說起來語氣也是淡淡的,像是聲音随時都會消失,細細聽來卻又是心中藏得太多以至于無法完美掩蓋的委屈:“他怕我追根究底,好似我非要嫁了不可。後來我讓信使轉達了退婚的意思,也不願再跟他虛與委蛇彼此折磨。于是就……很多年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青龍氣得咬牙:“這個混蛋,他這麽做不就是始亂終棄的意思嗎!”

“我沒讓他知道有寶寶的存在。”敖光垂下眼,溫柔地摸了摸那顆還沒精力去孵化的龍蛋,“後來我獨自生下寶寶,在海底一晃就是很多年。可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能回來?”

青龍想了想:“當時我與昊天一同作戰,我不敵對手,被刺中心髒,昊趕來救我卻遲了一步。”

“你說他,救你?他……”敖光心想,也許過了很久,青龍的記憶出現了什麽差錯:“你可與我直說,他也承認,當時确乎觊觎你的龍元,連你的真身都未曾帶回。”

青龍歪着腦袋想了想,這模樣還有些滑稽:“确實是要救我的,可我當時傷勢太重,內丹已損,即便将我肉身帶回,也不過是見你們最後一面。在那之前他還為我擋過兩刀呢。”

敖光不作聲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完整了解過他曾愛上的那個人。

【59】

拿掉青龍龍元之後,昊的實力明顯被削弱了些,畢竟他的內丹已經跟龍元融合得很好。但他前所未有地輕松,甚至感到快意。他吞噬青龍龍元的時候一心想着變強。作為先天有缺的小王子,實力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可從什麽時候起,執念的來源又不僅僅是權勢了呢?他享受敖光對他激賞的目光,享受小龍王對他越來越深的信賴,他恨不能從此東海美人的心裏眼裏只有他一個人,唯有他才是敖光的可信賴可崇拜可依戀。青龍的存在有時候令他煩躁,他們在東海長大時青梅竹馬,到了戰場也是并肩作戰。昊嫉妒這份默契,他也很曉得,當時的自己遠不如青龍有資格被敖光信賴。

他與青龍最後一起打的那場仗叫他別扭極了,昊無法說服自己心無芥蒂與他打好配合,眼看着他們漸漸落了下風。青龍想分擔他的壓力,自己引過去大部分敵人,身上添了好幾道重傷。昊此刻驚覺自己的私心可能會害死所有人,他暫且抛下恩怨,奮力反擊,還為青龍擋下幾刀。但到底……青龍沒能全身而退。

當時敵人刺中青龍的心髒,他回身再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他有一個很周全的選擇,是把他的肉身帶回去見敖光最後一面。可是想到敖光見到瀕死的青龍會如何表現,昊就止不住煩躁。若阿青死在敖光面前,敖光怕是這輩子也忘不了這樣的場景。于是他當機立斷,只取了龍元帶回。

吞噬掉青龍的龍元是他長久困擾的開始,他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靈力源源不斷融進他的內丹,這股力量強勢而有侵略性,以至于心高氣傲的昊有時會想不知道是他吞噬了青龍還是青龍的力量操控了他。有一回他為敖光擋住深海怪物的偷襲,美人一回眸,見他保護自己,眼中錯愕融化成感激和綿綿情意,唯有昊自己清楚,他能反應那麽迅速,很大程度上來自龍元原主人對敵的本能……

此刻已經是天帝的昊面無表情回憶完這段舊事,龍元已經被剝離,也被他放歸來處。平白受這樣的苦痛還折損戰力,不是一筆劃算買賣,可他落得一個心安——從此他和敖光之間就可幹幹淨淨将青龍相關的所有事一筆抹去。

昊換上喜服,刺目的紅色更襯得他俊朗逼人。對他來說剖丹這些日子像是一場不長不短的壞夢,一咬牙熬過去了,他便迫不及待下凡去,迎娶自己的小龍王。

【60】

青龍能得到完整龍元,又跟他的殘魂相合化出真身,已經是極難得的機緣。可他眼下還是個不生不死的狀态,對所有東西都是看得見摸不着。雖然青龍在落魄至此的小龍王面前只字不提自己的困苦,但小龍王能感受到那種孤獨。他決意為青龍想辦法做出一具肉身來。

魂玉自然是最好的材料,堅實通透,還能保住他的殘魂不散。

青龍得知這個消息,傻乎乎地高興又止不住擔憂:“真,真的嗎?我還能再摸到這個世界嗎?可是……你呀,你還是先管着自己修煉吧。”

敖光全然不把他當外人,說話也親昵随意許多:“不必抱太大希望,興許我做出來也只是一個沒什麽用的玉雕,用不用得着還另說。”

“敖光啊你真是……”青龍笑了一下,低聲說:“不管成不成,我都很高興。”

青龍勸他以自己修行為主,雕個肉身倒是不急,可他沒有實體,說話是真真的耳邊風,敖光放心大膽地不聽勸。他每天分出相當的精力來雕刻魂玉,要把它變成青龍的樣子。青龍幫不上其他忙,只在敖光睡得不安穩的時候為他唱起龍族的歌謠,整個海底都能聽到遼遠又空靈的龍吟,聽着有些蒼涼,但使夢中的敖光格外安心。

也許是因為處境不可能比眼下更糟反将他逼出幾分豁達,也許是因為只有他們二人敖光便卸下了身為龍王的負重感,他有許多不敢為人知的心事都說與青龍了。他一邊最後打磨着手中魂玉,一邊盡可能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魂玉真是好東西。我曾經想過,要在魂玉叢裏思過千年……”

天庭。

一身喜服的昊遇到久未謀面的親爹,畢竟喜帖是發了的。老天帝見到兒子,用一種夾雜着同情、嘲諷和戀愛的複雜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這婚禮,可真是盛大到三界無人不知。”昊沒有什麽表情朝他看過去:“既然來了,就當是祝福我了。”老天帝笑了笑:“當然。但父親還是要提醒你,東海深處有一從魂玉……”

昊皺起了眉頭,他克制住心頭強烈的不安,又是魂玉這讨厭的東西,而且這已經是老頭子第二次提起了。他帶着怒氣施術在虛空中劃出一方鏡子,鏡面裏正是東海底下的情景。一身白衣的小龍王坐在魂玉叢中垂着頭,看起來脆弱得不堪一擊,另一只龍的虛影走到他的身邊,伸手想要将他抱住,卻什麽都沒碰到,于是他只能象征性做了個摸頭的假動作來讨敖光的歡喜。

昊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又聽見敖光說:“你不用覺得麻煩我,這是我想為你做的。若不是你和寶寶,我恐怕已經将自己鎖在這裏忏悔與昊天之間的一切,這是我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監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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