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闫修的這一擊終于落了下來。

但與他預料的截然相反,只聞“嗡”一聲輕響,這一擊并沒有落在那逃跑之人身上,反而在半空中,被驟然出現的水藍屏障阻隔了開來。在場衆人皆可見到,這屏障如水面般泛起絲絲漣漪,平息之後只是薄了些許,并沒有碎裂。

闫修喘了一大口氣,慌忙往口中塞了幾粒補神丹——那一擊後,天道瞬息抽空了他體內靈氣,完全隔絕外界靈氣進入他的身體,并不斷将他體內恢複的靈氣往外抽。他腳下的飛劍劇烈顫抖,差些不堪負重跌落在地。

縱使他吃進再多的補神丹,也完全無法阻止天道的反噬。

江游停下了腳步,回身凝視闫修。一直在旁提心吊膽觀望此事的明晏,也噠噠跑到他身邊,豁然撲進了他的懷裏。

江游輕舒了一口氣,摸摸明晏的耳朵。

他已經看到,竹隐握着他的劍,走到山坪之處。

見闫修已無力支撐,竹隐不再猶豫一躍而上,一劍朝着闫修刺去。他的劍勢又快又狠,即便江游也沒能看清他的動作。

闫修慌忙調動靈力與之對抗。但他這一動,天道給與他的反噬更甚,不過兩招,便被竹隐擊落在地。

和萎靡不振的元嬰修士對打,委實沒有樂趣。若非此人着實逼人太甚,他也不會趁人之危。倘若下次能與全盛姿态元嬰修士對戰,才不枉此生。

竹隐這般想着,舉劍往闫修道心刺去——只要他的劍落下,闫修道心必破,此後他便與無靈根的普通凡人無異,不必再擔心他的威脅。

郁天元終于發出了屬于他的聲音:“住手。”

這兩個字話音方落,竹隐手中之劍便再難落下半點。甚至他周身靈力,也被驟然凝固起來,再無法與他們體內靈氣溝通!

他驚駭地凝視郁天元所在方向,這才發現原先空無一人的半空中,靜靜浮着一個人。

這是……分神大能?!

現在,這位分神大能便在衆人無限驚恐的神色中,神色淡然,他沒有注意到任何人,僅是分了一絲目光于江游身上:“交出江游,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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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輕輕落下,層層落雪被凝滞在半空之中,隔絕在衆人頭頂。仿佛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

此時此刻,在這岳山之頂,仿佛已是山窮水盡,再無任何出路。

周遭空氣仿佛凝滞一般,死寂,唯有死寂。

窒息的絕望壓在江游心上,叫他雙眼中露出了些許灰敗之色。

也許這正是你的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江游聽到自己心裏有一個聲音輕輕說。

他深吸一口氣,面上絕望痛苦之色漸漸歸咎平靜。他甚至有心情自嘲一笑:“想不到我一個靈寂修士,還有被分神大能……”

代明打斷道:“還有一個辦法。”

此事委實太過蹊跷,只是殺了一個金丹修士,居然還引來了分神大能?

若原因并非如此簡單呢?

昔日明家緣何滅門,江游修為為何暴漲至靈寂……如果聯系二者,一切似乎都能合理解釋了。

衆人回到了臨風殿,沿着密道進入岳山中心。他們走過幾個陣法,來到最邊緣之處。

“江游。”在此之前,代明凝視江游,雙目覆了看透人心的銳利,“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什麽東西,引來這些大能觊觎?”

江游悚然震驚。他下意識将明晏護在了身後,面對代明審視的目光,啞口無言。

好在代明也并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行了,不必告訴我們,免得我們也抵擋不住誘惑。”

“江游,一切起因在你,對方不依不饒目的也是為了你。”代明冷靜道,“即便我們能逃過此劫,只要你在,往後小元洲也不會安寧。”

“現在,只有你離開小元洲,這分神大能才不會冒着身受反噬、而後被我們殺死的危險,打碎防護罩毀滅我淩劍閣,往後也不會再有。”

江游重新冷靜了下來:“但若徒兒走後,他們又等三日,待這防護罩消失再攻入淩劍閣呢!”

代明道:“我自會開啓《小十方俱滅》陣法,擊殺此人。”

“你若是在,他必要進攻。你若不在,他才會再三考慮是否值得洩憤。”

江游怔了怔,似乎被說服了。

——他本以為這是他殺了那金丹修士引來的災禍,但那金丹修士背後若有分神大能,當日又豈會被他輕易擊殺?

這個分神大能,必然另有所圖。

倘若根本原因當真是《太上忘情決》……為了這本心法,整個永明城中修士已灰飛煙滅,難道淩劍閣也要如此嗎?

所以,要麽交出《太上忘情決》,要麽離開。若是離開,這分神大能确實可能毀滅淩劍閣洩憤。但若他交出心法,淩劍閣便真的安全嗎?他又會不會為保密,同樣殺人滅口?

可如何才能離開呢?

代明指着那線條淩亂古怪的法陣,一字字道:“祖師手劄中記載,這一陣法名為《鬥轉星移》,屬于傳送陣法。”

這句話落下,衆人紛紛怔了一怔。縱是先前已被岳山各式各樣的陣法震得麻木的江游,甫一聽聞這個名字,也是豁然睜大了眼睛。

修真秘法中,有一些秘辛是修士窮極一生都難以探索的。譬如世間萬物的靈魂,修士只知其存在,并且可以通過生存、死亡、轉世往複循環,卻不知循環之初的靈魂是如何出現的;又譬如時間,永遠保持着如水逝去的姿态,修士可以正向渡過,但無法逆流溯回從前……再譬如空間。

假如空地裏放着一塊石頭,那麽這塊石頭所在的地方,便再不能放下另一塊石頭,這顯然是代表着空間具有排他特性。但若放石頭的地方放的是一枚空間納戒呢?只要品階足夠高,這些空間納戒裏,豈非又能藏下千千萬萬的石頭?

這是否能夠證明,大千宇宙其實存在着千千萬萬個層次——修士所在的九州大陸,僅是其中一層罷了?而所謂的飛升成仙,本質上來說也是打破九州大陸與另一個空間層的桎梏,從而使修士前往另一片更為強大的空間?

倘若以上思維正确,是否能夠确定九州大陸所在層次的具體位置,在不打破其餘空間層桎梏的情況下,進行跨越變遷?

通俗上來說:即無視九州大陸海域空間隔絕,無視兩塊大陸之間的距離,從高端大陸瞬間轉移至另一塊低階大陸。

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傳送陣法的出現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與“縮地成寸”這樣需要天賦與修煉的天階功法不同,傳送陣法是為任何境界的修士服務的。只要有足夠的資源,可以使任何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穿過層層危險障礙,抵達最接近仙界的昆侖之巅!

這個想法無疑極為瘋狂。

好在此想法形成于天隕之前。彼時修士的思維并不似現在這般固守成規,而是百花齊放,整個修真界也是一片欣欣向榮,時有凡人飛升成仙。彼時無數大能參與此項研究,甚至不少現象表示這一研究已有不小成果……可惜後來九州大陸遭逢巨變,關于傳送法陣的所有心血,盡數毀于一旦。

天災平靜之後,即便有人找到古跡,繼續研究傳送陣法,卻也再無任何進展。

這是江游從古籍中了解到的。假使這《鬥轉星移》當真是傳送陣法……那麽極有可能,是天災之前留下來的。

這就又涉及到了兩個問題:

一,萬年将逝,這個陣法是否年久失修,可還有用?

二,這陣法另一端,也就是着陸點,又會在那裏?

關于第一個問題,代明作了解答:“這陣法雖然許久不用,但祖師嘗試過,可以激活。”

他說到這裏,面色有些複雜:“不過對面着陸點……祖師記載中表明他曾試過兩次,但對面大陸,卻是随機的。”

在場衆人聞之,齊齊将目光聚集在江游身上,眸中也有了難辨神色。

衆所周知,萬年前九州大陸土崩瓦解,大陸至此分割成數之不盡的小洲大陸,飄散分布在海域之上。天災之時有無數地域塌陷埋入深海,也有無數地域自海中崛起單獨成洲。萬一這傳送陣将江游送至海底大陸……豈非同樣死路一條?

江游深吸一口氣。

在這個時候,他繁雜的思緒盡數冷靜下來。

他想起伏殊曾評價他與明晏時,說過的那句,“氣運齊天”。

明明只是三靈根修士,卻在短短兩年裏,修為從築基後期晉階靈寂;慘遭元嬰修士滅門,卻有人不計代價将他們送了出來;本已被敵人追上,即将身亡,忽然峰回路轉開啓大能秘境,得到不少遺産……甚至在這關鍵時刻,前有分神大能逼迫,居然又出現了一個傳送陣?!

這種感覺……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在時刻關注着他們。但凡他與明晏有片刻松懈,便伸手推上一把;但凡他與明晏有任何危險,在禁閉大門的同時,又替他們開啓一扇小窗!

這是宿命殘酷的安排,還是天道給與的引導?

倘若當真如此。

——便是一賭又何妨?!

幾乎只是瞬間,江游便下了這一決定:“好,還請師尊啓動陣法。”

明晏登時緊緊抱住了他:“我也要去!”

江游憐惜撫摸明晏的墨發,将他從懷裏拉了出來:“我當然會帶你一起去的。”

他知道,自己先前對代明說出“犧牲自己換取明晏安全”這句話時,明晏心底十分煩躁不安。只是明晏較之從前已成熟太多,在這存亡之際,不再輕易将恐懼宣之于口。

這是多麽令人欣慰又惆悵的成長。

江游在衆人看不見的角度,捏捏明晏那對毛絨絨的耳朵:“把納戒給我吧。”

“養育大恩,無以為報!”他伏身又向衆人行了一個大禮,從納戒中取出所有适合金丹與元嬰境修士使用的靈藥,堆在一旁,“這些靈藥是徒兒偶然所得,算徒兒最後對師尊的孝敬!”

他起身,面色依舊從容平穩。但他的眼眸,忽然一改往日溫吞沉穩,宛如利劍出鞘鋒銳再不可擋:“今日之後,若僥幸生還,江游必将竭盡全力以報欺淩之仇!”

語罷,他緊緊擁着明晏,走入《鬥轉星移》正中央。

代明瞧着一旁幾十盒靈藥,輕嘆一聲,才将靈石盡數嵌入陣眼之中。

倘若當真如此,那自己這一步,也許正是走對了!

衆人屏息凝神,緊緊凝視這個傳送法陣。

“咔嗒”一聲,随着最後一塊上品靈石落入陣眼,碎裂成齑粉,忽有無數靈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在這片昏暗的山體空間中,凝成如水狀通透靈液,不斷注入《鬥轉星移》陣法凹槽之中。不過短短幾息時間,整個陣法線條凹槽已被靈液全部填滿。

這些靈液在凹槽中緩緩循環流淌,不斷滲透入陣法之中。時間好像只過去一瞬,又仿佛許久,整個令所有人提心吊膽的傳送陣,終于亮了起來!

這是一種近乎古怪的光芒。

明明無色,不若烈陽刺眼,亮度也不及皎潔月光,薄薄一層卻輕易阻隔所有人的視線。耳畔之中仿佛也響起一道充滿玄奧的古怪聲音,所有金丹長老們都下意識閉眸聆聽。

至于身處陣中的江游與明晏,感覺卻與其餘人截然相反。

在光屏沖起時,江游将明晏緊緊摟在了懷裏。感受到明晏回摟的力道,江游微微低頭,輕輕用牙齒磨了磨明晏的耳尖:“別怕,我不會松開你的。”

明晏感覺到了江游這一動作,豁然仰頭瞪大眼睛凝望自己哥哥,面上神色說不出的呆懵可愛。

江游忍不住笑了笑。

他正要說上幾句安撫神色緊張的明晏,便覺陣法忽然猛烈震了一震。

而後,江游忽然感覺到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侵蝕撕裂他的身體,使他下意識将柔水劍意與金鐘罩全部用了出來。

土色防護罩豁然崩裂,中品靈器也在這等沖擊之下裂成齑粉,緩緩消弭在傳送陣中;唯有柔水之意形成的防護罩,還堅韌得緊裹兩人,一點一點與這可怕的無形壓力抗争。

江游面色蒼白,渾身冷汗涔涔。

他不斷趨使調動渾身靈力,張開柔水之意,緊緊裹在他與明晏周身。縱使被擠壓的只剩薄薄一層,也不斷試圖向外擴張而去!

也許是他的修為依舊太過低微,他靈氣被緩緩抽空,意識也漸漸模糊,就連抱着明晏的手也仿佛松開了些。他感覺到明晏正将全身靈力都湧入他的身體裏,支撐着,卻僅是杯水車薪。

但縱是如此,他依舊不屈地緊抱明晏,向外支撐柔水之意。

他聽到腦中“嗤”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麽東西突破屏障一般。只是江游的意識已經模糊,無力辯別究竟是什麽。

與此同時,這束光芒輕而易舉穿透臨風殿,直沖雲霄,卻未曾外洩半絲光亮。

郁天元瞳仁緊縮。

因為護山大陣為破,他被阻隔于岳山之外,沒有輕易進入其中。雖見淩劍閣衆人歸去大殿,無法以神識探查這些人究竟在做什麽,但他并不着急。

畢竟他已诏告淩劍閣:以他分神之能,只要不懼其後反噬,一擊便能摧毀所有法陣,毀滅淩劍閣。

他本是十分自信,只待淩劍閣交出江游。

直至瞧見這束亮光。

郁天元眼睜睜瞧着這光輝沖天而起,又在瞬息之後,回歸平靜。

做為幽冥客卿,他自然能夠接觸到不少有關傳送法陣的奧秘,認得這波動屬于何種陣法。

鬥轉星移。

這個傳送陣法,屬于非定向轉移陣法。也就是說,即便他沖入其中利用這個陣法傳送過去,幾乎完全不可能降落在與江游同樣的地方。

也就是說,他失去了明家餘孽,以及《太上忘情訣》的蹤跡。

很好……很好。

——很、好!

此處雖只是低級大陸,甚至連元嬰修士都養不起了,但既能出現煉虛合道境界大能陵寝,又豈能以尋常低階大陸眼光看待?

可笑他先前還譏諷商飛塵三人驕傲自大,但他自己豈非也太過自信,因而犯下同樣錯誤?

江游。

他慢慢咀嚼着這個名字,最後深深瞧了一眼淩劍閣,從納戒中取出乘坐靈器,歸去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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