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晏安很快被帶過來了。

做過靈根檢測,晏安果然是木屬性天靈根。朔長風甚至當場表态“願收晏安為徒”,以安江游之心。

有這樣的後盾,江游當然安心。可是晏安卻只能慘白着臉,不知所措地仰視江游,反對朔長風視若無睹。

好在朔長風心性寬厚,且看得出來這兩人身上羁絆頗深,便只是撫須朝江游笑了笑,便先離開了。

待朔尊者離去,江游忽然抱起晏安,也朝他的房間走去。

十歲的小孩,瘦瘦弱弱的,抱在懷裏也沒有感覺到任何重量。

此前江游并未使用千面效果。但在離開檢測室後,他的面容與氣質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使得晏安整個人都呆住了,雙手局促地圈在他的頸子上,半晌沒敢說話。

及至回到房間裏,江游才改回原先模樣。

江游坐在床邊,讓晏安靠在自己懷裏。他看着小孩的眼睛,輕撫小孩的脊背,歉然道:“先前在營帳裏,是我亂發脾氣,對不起。”

晏安顯然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先道歉,局促的小臉不由呆了一呆,很快搖頭如撥浪鼓:“沒關系的,師尊對我做什麽都好!”他緊緊抓着江游的衣角,驚慌地看着他,“我不想拜那個朔尊者為師……我想,想跟随師尊……”

江游摸了摸他的腦袋:“為什麽呢?”

“朔尊者修為已至半步成仙,你先前稱呼的‘仙師’,放在他身上便是沒錯了……他願意收你為徒,是你我的福分。”

晏安緊緊抓着江游的衣角,生怕自己被江游丢棄,與明晏極為相似的小臉泫然欲泣:“可是,可是我想跟着師尊,不想跟着別人……”

江游嘆了口氣:“可我在找一個人,總有一日,我必須要走。”他見晏安長了張嘴就要說話,截斷他的話語,“我沒有辦法帶你走。”

晏安怔怔看着他,這一次,他聽出了江游話語中不容置喙的拒絕之意。

江游伸手拭去他的淚水:“請朔尊者收你為徒,一則是為了我走之後你有人照顧,二則是為了掩人耳目。”

晏安回過神來,胡亂抹着淚水:“……掩人耳目?”

江游點點頭:“嗯。朔尊者請我教導城中修士調動天地正氣的辦法,若出差池,我沒有辦法保護你。”

晏安登時急了:“那,那師尊會不會有危險?”

江游把玩着千面:“有一點,但朔尊者會保護我。這個面具就是他送給我,改變外表氣質用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拜他為師,這樣他也願意保護你,讓我沒有後顧之憂。”

“……那,那師尊,還能在這裏呆多久……”

“不知道,”江游拍拍他的脊背,“最多兩百年。”

兩百年……

晏安已經知道,在修士身上兩百年時間其實很短。但若有兩百年,也總比沒有好的。

晏安縮在江游懷裏,小聲抽噎:“那師尊便再陪我兩百年……可好?”

江游沒有說話。

他看着晏安這雙與明晏極為相似,卻又充滿懇求的眼眸,終于心軟地,沒有再明确出言拒絕。

說服晏安拜師,江游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下。

——他已醒悟一切無法改變。所以盡量讓晏安過得好一點,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晏安很快拜朔尊者為師。場面雖無和平年代的鋪張陳華,但城中修士齊聚一堂,面上都帶着羨慕與欣喜。

他們都無比尊敬着朔尊者,羨慕晏安的好運。而先前欺負嘲笑過晏安的低階修士,居然也都都腆着臉湊到了晏安面前,相互攀着關系。

晏安自然不再理會他們。

與此同時,修士營中悄無聲息多了一位“暗尊者”。他開始教導修士如何感悟天地正氣,并最終調動其為自己所用的秘法。随着時間推移,不少修士感悟到了一絲正氣,并各自依靠着在戰場中擊殺無數魔族,江游方才名聲鵲起。

時光飛逝,七十年轉瞬而去。

人族與魔族這一戰,終于到了決戰時刻。

在這期間,濁氣鋪天蓋地,自魔族駐地處彌漫而來。若非大多數修士學會調動天地正氣,恐怕他們都要死在濁氣侵染之下了。

饒是如此,城中每日依舊有人死去,但新生兒的數量,遠遠不及死亡人數。

記錄着所有英雄信息的無字碑中,也漸漸多了不少玉牌。

江游感受着這徹骨的荒涼,以着參與者的身份,與衆人并肩作戰。

不斷誅殺魔族、守護流雲城,五十年前他的修為便已輕易突破金丹桎梏,成為真正的元嬰修士;七年前突破元嬰,至今已是出竅中期大能!在這樣中級大陸,只要不惹到頂級修士,幾乎可以橫着走了。

江游不再逃避任何。

他以“暗尊者”的身份,帶領所有人守護着這座流雲城。

這是天昏地暗的一戰。誰也記不清楚時間究竟過去多久,自己又究竟殺了多少魔族。只是随着魔族大能全力一擊,最終為朔長風擊殺,封魔之戰終于結束。

——歷經百年,小元洲的封魔之戰,終于結束了!

這一刻,無數人歡呼着,嘶吼着,哭嚎着,盡情發洩對于勝利的心情,這百年裏不法用言語描繪的痛苦與悲怆,哀悼着身旁死去的同袍……

江游靜靜看着所有人。

一将功成萬骨枯。

那些學會調動天地正氣的修士,大多因為奮勇殺敵,死在了前線。如今場中剩下來的,不到百餘戰士。

春風輕輕拂面而過,帶着一點暖意,似在悄然安慰衆人。江游注意到,不遠之處有了一點綠意,面上終于有了一點微笑。

但便在此時,所有人忽然都停下了動作,怔怔擡首凝視上方。

因為他們看到這片戰場的領導者、已是半步成仙的朔長風,竟一步步走到半空之中,直至距離地面百丈,方才停了下來。

他背對着世人,漂浮在半空中,保持着仰望着上天的姿勢。

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在感激上蒼——他的背影是如此蕭索且寂寥,周身氣息又是如此強大而克制!

在這一瞬間,大多人都意識到了朔長風想要做的事情。無數人眸光微閃,無數人喉頭哽動,卻到底說不出任何一句阻攔的話語。

他們全部聽到了朔長風壓抑喑啞的聲音:

“敢問上天,是否有仙?”

敢問上天——是否有仙?!

八千年前天災驟變,九州大陸四分五裂,昆侖與登天之路消逝無蹤……此後這修真界再無凡人飛升成仙!哪怕如同朔長風這樣修為臻至半步成仙的大能,都要被凡間法則束縛:兩千年壽元一盡,哪怕垂死掙紮,想盡一切辦法,也終敵不過輪回規則……

——冗長兩千年,修真歲月不過大夢一場!

修真為何,為何修真?!

朔長風聲音突然高昂起來,好像陣陣轟雷炸裂在自己耳邊,整片土地都在随之震動:“若有仙人,那麽仙人何在,神明何在——天道又何在?!”

倘若有仙,為何要放任這九州大陸四分五裂?

倘若有仙,為何不讓凡人繼續成仙?

倘若有仙,為何要放任魔族入侵人界?

……

為何高高在上,冷冷俯瞰衆生凄苦?!

“可若是沒有……這芸芸衆生,我等苦修一世,掙紮痛苦……又意義何存?!”

倘若所謂的成仙永生,不過是天道編織的一個騙局,那如此多的修士歷經一生苦修劫難,臨到頭來沒有任何希望,又有什麽意義?!

難道終此一生,都不過是一場由天道編織的、永無結局的騙局?!

朔長風深吸一口氣,忽然整個人如同利刃一般,狠狠往上沖去!

——他要沖破仙凡的屏障,他要沖破這片高不可及的天幕,他要沖破凡人不可成仙的魔咒!

朔長風調動了全部力量。

周遭靈氣被驟然一掃而空,足以毀天小元洲的可怕力量被完全聚集在朔長風體內。在這片中級大陸上動用如此力量,下一瞬朔長風便受到了來自天道的反噬:他體內的靈氣,正以着可怕的速度往外洩出!

但朔長風卻已不顧一切。

他豁然往上沖,速度太快了,快到整個人就像一顆發光的星辰,耀眼而華麗!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縮緊了瞳仁,凝望已如黑色小點般的朔長風,完全屏住了呼吸。

他們緊緊攥着拳頭,心跳砰然,口中不由自主低聲着“沖破它”,沖破那層枷鎖,飛升成仙!他們為是在朔長風祈福,祈盼他能沖破這一束縛,飛升成仙;但又何曾不是在為自己祈福,祈盼仙神垂憐,以求脫離苦海?!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飛向天幕!

……可是朔長風的速度越來越慢,光芒也越發黯淡。直至他沖到了某一個地方,終于觸碰到了那個無形的屏障——只聞天幕發出了“嘭”的沉聲,朔長風就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錘子狠狠砸中,整個人轟然一顫,迅速跌落下來!

……他沒有成功,他失敗了。

人群中有人沖了上去,接住了他跌落的身影。

然後他被安放在了一片幹淨的土地上。所有都已發現,他的容貌再也維持不了原先的抖擻,烏黑濃密的頭發也在轉瞬間變得稀疏花白,他強健的身軀迅速幹涸,身上也有了一點腐朽的味道……

天人五衰。他的壽元,即将盡了。

但他沒有在意這些。

他的目光還是緊緊凝視着那一片高高在上的天幕,那個他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觸摸的仙境。

他不曾屈服于這個黑暗無光的戰場,不曾屈服于殘忍可怕異族大能……卻不得不屈服于天道的束縛,不得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了。

“我十歲拜師修仙,至今兩千一百三十二年,半步成仙……”

“世人稱我為‘仙尊’,可我知道,我這樣的仙尊……和真正的仙人相比……宛如雲泥……”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還在喃喃自語:“我,不甘心啊……”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麽用呢?他到底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來了。

人群沉默許久。許久之後,有了一點啜泣的聲音,蔓延傳染開來。漸漸漸漸,成了一場痛哭哀悼。

江游沒有上前。

他擡首凝望着這片廣袤無垠的天空。微風微醺,即便戰火侵染,也沒能輕易颠覆它不染纖塵的蔚藍。

但他被送回封魔之戰的緣由,還有這片天幕之後所隐藏着的真相,終于漸漸浮出水面。

萬年之前,天災驟變,大地分裂,就連空間都出現了無數裂隙。在那之後,昆侖與登天之路消失,凡間大能再無法成仙。而魔族也成功穿過裂隙抵達人界,争奪九州。

天災伊始,上蒼降下“天道之子”,庇護人族渡過劫難,正是在說天道并未放棄人類。然而傳聞之中無數次挽救蒼生的上仙們,在萬年前卻無動于衷,冷眼旁觀。

這與他們自我标榜的公正無私,顯然矛盾。

為何呢?

為何高高在上的仙界與九州已完全斷絕,為何九州四分五裂,為何被流放深淵底下的魔族又絲毫不損?

江游腦中終于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萬年前天災,是否正是從仙界開始?它迅速颠覆了整個仙界,使上仙們自顧不暇。而天災餘威,自天柱與登天之路震蕩而下,順勢卷席整片九州?!

……天道從來沒有放棄人類。

只是現在,天道之子太初不知為何失蹤,天道已無能為力。

現在,也唯有人類自己,才能拯救人類。

便在此時,那個一度消失的渾厚聲音,終于再度響徹江游腦中:

“你悟了,江游。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在天地蒼生面前,唯有忘記私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公無私,大愛無疆。

“江游,你曾經恐懼所有你與明晏承受的痛苦與不公,甚至潛意識想要逃避這些。但你想要逃避的,終将面對,并且在一開始便不曾擺脫。

“除你之外,天地之間,還有更多人經受着不同程度的考驗。但這些并不是世人所以為的天道不仁,天道不公。相反,天道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你承受着怎樣的氣運,便要背負對等的責任;你背負着怎樣的責任,也同樣承受着對應的氣運。而這,正是天道最基礎的規則。

“最後,維持你停留在此的天池能量即将耗盡。你很快便要離開,回到你真正應該在的地方。”

晏安在他的身後凝視着他。

不知道為何,江游的背影居然給他眼前之人就要乘風而去的錯覺,不由開口喚了一聲:“師尊……”

江游回首看他。

七十年時光,小孩已完全成長至溫潤秀雅的青年。與江游記憶之中的那個模糊虛影,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他看到了晏安臉上無法克制的悲傷。

雖然一開始不想拜朔尊者為師,但這些年下來,晏安心中的不平早已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朔尊者的敬愛。

但現在,他只能看着自己尊敬之人悄無聲息隕落……心中痛苦幾乎無法言說。

江游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忽然伸出雙臂,将晏安攬入懷中。

誠如那道聲音所言,即便醒悟,但他也沒有辦法完全超脫。因為這是明晏的前世啊……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守護的人的前世。

他在心中道:“你有沒有辦法,消除晏安腦中所有有關于我的記憶?”

“可以,”他心底的聲音這樣說,“但你應該知道,這種秘法會在兩百年後失效。”

江游閉了閉眼。

“……便這樣吧。”既然無法改變,便減輕晏安的痛苦吧。

江游看着晏安,笑了一笑。

他伸手摘下了千面,露出了屬于自己的那張俊朗的面容。

然後,将千面交給了晏安。

他看到晏安眼中執着的癡迷,終于伸手,溫柔撫着晏安清俊的臉頰:“我該走了,晏安。”

晏安瞳仁緊縮。

他緊緊抓着江游撫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滿面都是驚慌失措:“為何?……你說過要陪我兩百年的,為何如今才堪堪七十年,你竟然要走?……不行,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

江游沒有回應。

任憑晏安緊緊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整個人都嵌入自己懷裏,永不分離。

但這世間再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止這樣的離別。

江游身上已透出些微的光。

半晌之後。

晏安孤零零呆站在後方,腦中一片空白。

他摸了摸潮濕的臉頰,怔怔看着手心淚痕。

他忽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站在這裏,又是為何……居然覺得面前應該還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

“晏安,怎麽還不來?”明修睿回過頭來,不由皺眉喚了晏安一聲。待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面具上,随口疑惑道,“哪來的面具?”

哪來的面具?

晏安垂首,心中茫然與失落一閃而逝,卻不再遲疑,只将千面丢入納戒裏,朝人堆走去。

江游睜開眼睛。

他周遭都是充滿了靈氣的清水,他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水池子底下。結合那聲音所言,想來這便是他與明晏在山河社稷圖幫助下,逃脫的仙池。

那麽明晏……“嘩啦”一聲,江游豁然自水中直起身子,對上池邊而來的一道視線。

江游怔住了。

——在他面前,蹲着一只小小的、灰白相間的幼貓,口中叼着顆泛着柔光的小圓珠子,好奇地凝視着他。

“……”江游抹去面上水珠,遲疑而試探性喚了一聲,“……明晏?”

小貓歪了歪腦袋,“喵”了一聲,口中圓珠應聲落下。咕嚕咕嚕,滾進了江游所在的水池裏。

小貓瞪大眼瞧着消失的圓珠,複而不可置信地瞧着滿面怔愣的江游:“喵!”看什麽看!快點給朕撈玩具呀!

江游:“……”

作者有話要說:  戰争什麽的根本不會寫,随便糊弄過去了!我多麽有誠意!!!

我喵決定讓你們看看他的精分形态哪個最萌,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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