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舅姥爺真讨厭。”遲月在門外悄悄跟遲昭咬耳朵。
遲月受遲姑姑“女孩當自強”理論影響深重,再加上她自小生活在國外, 十分厭惡老家這些長輩重男輕女的偏見。
遲昭輕笑着揉揉遲月的頭:“你進去替他們送茶吧。”
小遲月很聽姐姐的話, 點點頭, 接過杯子進去了。
舅爺爺這個人遲昭多少有點印象,是遲奶奶表弟, 務農出身, 兒子很有出息,大學畢業後搭上了風投熱潮, 賺了不小的一筆,也定居在C市。舅爺爺和他住在那邊不習慣, 回老家又離得太遠, 折中之下住在了遲奶奶家附近。要說他其實也沒什麽壞心,但觀念老舊,為人傳統,又有着不合時宜的過分熱情。他因為當年的政策沒上學, 和遲爺爺這麽個“文化人”(用舅爺爺的話來說)天差地別, 心裏不平衡是肯定的, 常拿自己孫子和遲昭比較, 從成績名次一路比到課外輔導班,每次都要唠叨半天。而他孫子小時候還算是個乖孩子,長大後脾性變得乖戾,即便拿錢砸進了附中,抽煙喝酒打架逃課樣樣不缺。
遲昭像遲月這麽大的時候也對此感到忿忿不平,不明白為什麽爺爺奶奶要一而再再而三寬容這樣惹是生非的人。後來她才從遲爸口中得知是有上上輩的淵源在。遲奶奶家裏是富農成分, 當年受了批判,她爸爸差點連命都保不住,是舅爺爺的父親救了他們一家。因而現在不論舅爺爺如何作妖,念着救命之恩,只要不踩到底線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下了一下午象棋,還沒到晚飯時候,舅爺爺就先回去了。聽說他兒子孫子也是今天回來。
晚飯遲奶奶做的,有遲月愛吃的油焖大蝦和遲昭喜歡的醬鴨脖。遲奶奶簡直是把她們姐妹兩個捧在心尖尖上疼,就算做了錯事也不舍得說一句重話。遲姑姑一不在,遲月無法無天,膨脹到睡前吃了整整三塊糖。
下場是半夜牙疼到滿地打滾。
遲昭在樓上睡覺都聽得清清楚楚,小表妹再度爆發她一絕的哭功,家裏大人無一例外被吵醒,又是讓她咬花椒又是給她吃生姜,把民間土方從頭到尾試了一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遲爸趕緊開車帶她去看牙醫。
等回來後她腮幫子腫得老高,打了麻藥,為了不流口水,嘴裏咬着一塊紗布。
這一頓折騰,遲月乖了不少,病恹恹的無精打采,也不再吵着要遲昭陪她玩。
晚上。
舅爺爺又來遲家,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和他一起的還有他兒子跟孫子。他兒子沒什麽毛病,西裝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和遲爸這樣在象牙塔代課的老師不同,畢竟是混社會的,說話處事極為圓滑,把持着分寸,不至于讓人厭煩。他孫子也是一身的名牌,燙了頭發,打着發膠,論起精致度,遲昭學校的那群平頭男同學完全比不上。
“小乖乖,你臉怎麽了?”舅爺爺一見遲月就調侃她。
遲月躲到遲昭身後,露出半個臉來,眼神十分不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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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爺爺孫子大名叫張昊峰,據說一開始是張浩峰,舅爺爺嫌太普通,應是改成現在的字,以前每逢見人都要提一下,說這名字是大氣度大風範大格局,可見他對自己孫子寄予厚望。後來見了遲月,遲月那時年紀還小,懵懂無知地問了句“那他和張三豐什麽關系”,舅爺爺被堵得啞口無言,從此淪為笑談。
晚飯上桌,才是修羅場。
舅爺爺不經意地提起了成績這件事,說張昊峰考了班裏第十五名,進步很多,其中數理化都不錯,單排能進前十,就是語文英語拖了後腿。
“他們老師說語文英語好補得很,數理化跟得上,以後怎麽說也是H大B大的料,再不濟A大也行。”
H大和B大都是TOP1級別學府,雲集各省份天之驕子,高中能穩在附中年級前二十才勉強算是有保障,況且他們現在才初中,說這些為時尚早,未免有托大之嫌。哪怕遲昭,遲爸都不一定敢這麽講。
桌上微妙地靜了片刻。
遲月托着臉口齒不清問:“H大很厲害嗎?媽咪讓我長大了去考Oxfrd.”
舅爺爺皺起眉:“哦什麽?”
遲月又重複一遍:“Oxfrd.”
遲爸及時往遲月碗裏夾了一筷子菜:“快點吃飯,要不一會兒涼了又該你肚子疼。”
言下之意是不讓她再多說話了。
遲月吐了吐舌頭,要擱以往她可沒這麽聽話,今天是正好趕上牙疼。
這個話題原本過了,遲奶奶客套問候起張昊峰的媽媽——他媽媽去外地出差沒跟着一起來——結果舅爺爺卻兜了一圈又繞回來,強行回歸正題:“對了,昭昭這次考得怎麽樣?”
遲昭一晚上沒怎麽說話,冷不防被cue到,她一如既往地神情平常:“還行。”
舅爺爺聽她這說辭,還以為她考砸了:“我記得你去年考得挺好的。怎麽退步了?”
遲月不高興遲昭被人這麽說,搶話道:“姐姐年級第一,媽咪還讓我多學學姐姐,姐姐才沒有退步呢。”
舅爺爺愣了愣,聲音瞬間低下去,尴尬地“哦”了一聲。
舅爺爺雖是自取其辱,但畢竟年紀大了,拼了命想要參與一個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世界,這副模樣莫名有點可憐。
然而他很快就又重新找到了立足點,說道:“雖然是年級第一,不過你們學校和附中還是沒法比,我聽小峰說他們學校全省的尖子生都在附中,競争壓力大得很。是不是小峰?”
舅爺爺很愛他孫子,可他孫子明顯也嫌他聒噪,喋喋不休一直圍着成績轉,聞言只敷衍地嗯了一聲。
舅爺爺越說越起勁了,接着道:“對啊。而且我聽說女孩成績穩是穩,到了高中就不行了,學理更沒指望,沒男孩後勁足。昭昭現在雖然成績不錯,還是得再努努力。”
這些話遲昭前世不知聽了多少遍,不僅是舅爺爺,三大姑五大姨都這麽說,即便後來她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進TOP1學府,這種風言風語還是沒停過。只不過從“女孩學理學不過男孩”換成了“女孩子學習這麽好也沒什麽用,還是嫁得好最重要”。
遲昭早以前還會介意,如今一點感覺都沒有,說到底她的人生也不是這些好說閑話的人負責,她都懶得生氣。
遲爸不贊同舅爺爺的話,剛要開口,一旁小遲月搶先氣呼呼道:“才不是,媽咪說男生女生都一樣,居裏夫人就很厲害。我長大了要當第二個居裏夫人。”
桌上的人都被她的童言無忌逗笑了。氣氛暫且得到些許和緩。
哪想遲月不甘心,又繼續道:“而且我昭昭姐姐敲厲害,全校那麽多男生都沒有一個人比她考得好,峰峰哥哥也從來沒有考過第一,憑什麽說不如他。”
真話殺傷力無敵。
說到底遲昭的優秀有目共睹,舅爺爺念叨那麽多,無非是不想承認他孫子不如遲昭,那點小心思就像薄薄糊的一層紙,只不過沒人主動戳破就是了。遲月不同。她年紀小,說起話來有一是一,自然不必顧慮太多。
舅爺爺沒法接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略有些下不了臺面。
遲爸原本還想替自家閨女說兩句,結果遲月大殺器一出,瞬間不留片甲。
這下徹底沒人說話了,飯桌上終于安靜下來。
遲昭給遲月夾了油焖大蝦,遲月朝着姐姐呲牙一笑,眼裏閃着狡黠的光。
幹得漂亮。
晚飯過後,大人們下棋的下棋,說話的說話,收拾的收拾,各自散開了,只有三個小輩留在了客廳。
張昊峰這小孩雖然不像他爺爺那麽愛現,遲昭和遲月卻都不是太喜歡他。遲昭是因為高中時他為了巴結年級老大,仗着表弟的身份拼命撮合他倆,還把她手機號給了對方,有段時間遲昭見了他就煩。遲月則是因為他總是開她體重的玩笑。
“你怎麽又長胖了。”張昊峰說着戳了戳遲月的臉頰,“臉也大了一圈,和個松鼠一樣,見過松鼠嗎?”張昊峰鼓起腮幫模仿遲月。
遲月冷哼:“你在報複。”
“報複什麽?”
“報複我說你不如遲昭姐姐。”遲月朝他做鬼臉,“略略略,你本來就不如。”
張昊峰嘁了一聲,挺不忿,不過跟一個小孩計較沒意思。他坐到離她們最遠的沙發上,拿出手機開始發短信,聽提示音,有來有回,聊得火熱。
張昊峰家境相當好,遲昭一眼就認出他用的是新出不久的iphne3GS.
都快用慣了諾基亞的遲昭竟然覺得挺親切。
遲月是在國外長大的,對這種“洋玩意”并不覺得新奇。她偷偷湊近遲昭:“我覺得還是葉小哥哥更好。”
遲昭愣了下,笑了:“你還記得他?”
遲月難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一陣,顯然是為上次的不歡而散。
“姥姥說我不應該那麽對待他。”遲月絞着自己衣角,聲音低下去。
遲昭摸了摸她的頭:“下次見面要記得道歉哦。”
遲月擡頭:“還能再見面嗎?”
她這一問輪到遲昭卡殼了,半晌才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大概吧。”
也許是晚飯時的不愉快,舅爺爺沒有多留,稍晚些就回去了。其後幾天也借口年前忙碌沒再來。遲爺爺又好氣又好笑:“就是個好面的人,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以前是讓着他沒人計較,冷不防聽點真話還受不了了。都是慣的。”
遲爸笑笑,也不好多說什麽。
遲月回國前幾天還有股新鮮勁在,幾天後就開始想爸爸媽媽了,每天越洋視頻也不頂用。她晚上和遲昭睡,半夜抽泣着哭醒,用英文叫着媽咪爹地。
遲昭也被吵醒,她無言以對,只能拍拍她頭以示安慰。小遲月撲到姐姐懷裏嚎啕大哭,一面哭還一面抽噎:“我想家,想puppy.”
Puppy據說是她新養的小狗。
遠在國外的遲姑姑得知女兒這副模樣,也是心急,承諾她盡量在年後趕回去。
新的一年就這樣開始了。
大年初一遲昭被鞭炮聲吵醒。
遲奶奶給遲月買了煙花棒,她昨天沒有熬夜等跨年,春晚才到第三個歌曲類節目就睡着了,一大早很有精神,嚷着要出去玩。
遲奶奶在做早飯,遲爸帶着遲爺爺下樓遛彎去了,陪遲月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她最喜歡的姐姐身上。
遲昭穿好厚外套,又給遲月捂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就像一顆渾圓的……球。
圓球抗議:“我都看不清路了。”
遲昭不理會:“總比你凍感冒好吧。”
遲昭牽着妹妹下樓。大學城在過年期間尤為冷清,不過生活區還挺熱鬧,這裏大都住的是大學裏上了年紀的教職人員,逢年過節小輩回來探望。遲昭和遲月下樓時還遇到好幾個小時候的玩伴,不過多年沒聯系,名字都不記得。
遲昭陪遲月放了幾支冷焰火,實在沒什麽興趣,她退到一邊,手機忽然響起。
遲昭穿得也很厚,等她拿出來,鈴聲都快停了。
她沒看名字就接起:“喂?”
“新年快樂。”
熟悉的聲音。
遲昭怔了下,笑起來:“真準時。”
“我害怕再早一些你還沒起床。”葉司予現在說這麽一長串的句子也不結巴了。
遲昭聽出對方調侃的意味,還擊道:“你起得很早哦。”
“還行,反正比學姐早。”葉司予道,“你看春晚了嗎?”
“看了。”遲昭努力回想着,充滿喜慶的春節舞臺只化作了背景音,具體演了什麽聽了什麽都忘得幹幹淨淨,“……不過現在已經都不記得了。”
“學姐真是金魚記憶。”
“什麽?”
“只有三秒。”
遲昭一愣:“不是七秒嗎?你別騙我。”
話一出口,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真是莫名其妙的笑點。
從放假到現在,葉司予和遲昭有大半個月沒聯系過了,相比于上學時每天一起寫作業,分開的時間顯得漫長許多。
室外着實太冷,遲昭用肩膀夾住手機,手縮回袖子:“假期玩得開心嗎?”
“還好。”實際上除了跟寧航他們打過兩三次籃球,葉司予一直窩在家裏做題,除夕也不例外。畢竟想超過學姐,他要補的東西太多。
問候完,兩人沒什麽話了。
遲昭正準備挂斷,目光瞥見還在專注冷焰火的遲月。她對電話那頭的人道:“你等等。”
說着走了過去。遲月雖然帽子圍巾裝備齊全,但還是凍得流鼻涕。
“你葉小哥哥。”遲昭壓低聲音指了指手機,“要不要和他講話?”
遲月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遲昭把手機給她,小家夥一拿上就跑開了,躲到遠遠的地方才停下,生怕遲昭能聽到她的話。
遲昭原地站着等,好一會兒遲月才返回,将手機還給了姐姐。
“怎麽樣?”
遲月笑得很開心:“小哥哥祝我新年快樂。”
遲昭輕輕敲了下她額頭:“我是問道歉。”
遲月很誇張地點點頭:“我說了,小哥哥說,沒關系。”
遲昭将手機收起。
放完煙花,遲月和小區裏的其他小孩一起打了會兒雪仗,他們才回家吃早飯。
過年期間親戚們互相之間來往,盡管避免不了比東比西,日子卻過得非常平靜。大年初四遲姑姑百忙之中抽空回國,作為遲月臨時保姆的遲昭終于解放。一直等過了十五,和爺爺奶奶他們去市中心看完燈展,遲昭和遲爸才回C市。
一個多月不見,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小區外頭一條長街挂滿了燈籠,光禿禿的枝丫上繞着小花燈,剛下過雪,銀裝素裹,少了往日的喧嚣,分外靜谧的世界。
遲爸去租車行送車,遲昭回家,在樓下剛好遇到出來遛毛茸茸的葉司予,少年穿着黑色寬松短版羽絨服,內搭白色帽衫衛衣,從樓道口出來的那一瞬間,遲昭只有一個感受。
又長高了。
葉司予愣了愣,繼而笑起:“回來了。”
遲昭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什麽時候這麽高了。”
“有嗎?”葉司予本人倒沒多大感覺。
毛茸茸很熟悉遲昭,圍在她身邊聞了聞,想湊近,被葉司予用腿擋住。
不止是葉司予,一個寒假不見,遲昭同樣變化很大。她的眉眼初初長開,嬰兒肥漸消,五官變得立體明朗,最關鍵的是白了很多。遲昭的成長歷程可以說十分勵志了,小時候像遲爸,一群幼兒園小朋友紮堆拍照,她永遠最黑的那個,長大後就變得像她媽,白到發光,簡直沒朋友。
遲昭半俯下身子摸摸毛茸茸的頭。她側臉弧線好看,垂眸時長而密的睫毛一并垂下,再擡起時,一雙眼睛漂亮得過分,讓人沒留意地慌了神。
遲昭眼睛形狀一向漂亮。與徐晨曦适合上妝的平行雙眼皮不同,遲昭是偏窄的扇形,眼角微微上挑,她不同于普通清純小女生的明豔來源于此,只是她瞳孔的顏色是偏淺的棕色,尤為這份豔麗增添了冷感,也因為如此高中時常常會被人誤會為混血兒。
葉司予這才後知後覺注意到她的改變。
他怔愣半晌才開口:“你好像變,變白了。”也變漂亮了。
萬年不口吃,一見學姐就結巴。
“有嗎?”這回輪到遲昭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