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山雨欲來十
錢塘六月天,來往的船只自由穿梭于網織的河道上, 岸邊人煙繁茂, 往來如織;亭臺水榭之上,碧玉女子輕搖羅扇, 如絲的媚眼流連于各色的船只。斯情斯景,倒也有幾分潑墨寫意的韻味。
岸邊忽然一陣躁動, 青衣白衫的年輕佳人用團扇遮着自己的面龐, 卻依舊忍不住窺探一眼站在船頭俊雅至極的白衣修士。
船夫戴着一頂破舊的編織草帽,在船尾唱着錢塘當地的民歌, 手中的黑色船槳“吱丫”作響。
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
陸無疏望着周遭頗為熟悉的光景,轉了身又看了在船艙中翹着腿, 平躺在涼席上看書的施陽。臨近傍晚的六月風依舊燥熱,徐徐吹起船艙中無比輕薄的白紗。
施陽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的書籍, 另一只手在船艙的小案之上一陣摸索, 下一刻,他摘了一個新鮮飽滿的葡萄扔進了嘴中。
他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嘴中喃喃道:“妙啊, 還能這樣。”
陸無疏走近船艙, 在小案邊上正襟危坐。“在船中看書, 你不會覺着頭暈嗎?”
施陽将書捂在胸口,瞄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陸無疏, “小時候經常這樣,習慣了。”他又摘了顆葡萄,眉眼微彎, 問陸無疏:“師兄你要不要看看?”
“我不習慣。”陸無疏淡淡道。
“不習慣便好。”施陽又笑吟吟地拿起胸口的書,細細翻看,書中畫着的小人動作倒是細致,表情也甚是銷.魂。施陽“啧啧”兩聲,心道這書還真是良心價,畫得如此逼真動人,卻只值那個價錢。
陸無疏瞥了一眼那湛藍色的封面,就問:“你在看什麽?”
施陽将書翻了一頁,目不能移,同時對陸無疏道:“我猜你不愛看。”
施陽這麽一說,陸無疏倒是來了好奇心,他知曉施陽是故意這般說,便将手一伸,道:“書給我。”
施陽“啪”的一聲把書阖上,“不給,你不愛看。”而後把書一卷,這就塞進了自己懷中,“春宮你肯定不愛看。”
陸無疏這就收回了手,形容漠漠道:“別将這種書帶回門中,不然我定不饒你。”
施陽覺得陸無疏委實無趣,當即起了身,托着腮就問:“師兄,其實我挺好奇那日我喝醉了酒與你說了些什麽的。我總覺得我應當不止說了與我二姐相關的事情。”
陸無疏斂了眸子,取了腰間的予沐玉簫開始輕輕擦拭:“确實不止。”
施陽當即直了腰身,一本正經問道:“我還說了什麽?你告訴我。”
陸無疏垂目掃了一眼施陽懷中還露着一個書角的冊子:“你把懷中那本書扔了,我便告訴你。”
施陽當即一陣懊惱:“師兄你這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這麽好的春宮冊,我必須要留着做珍藏,以後說不定還有用。”
陸無疏趁着施陽苦惱之際,以極快的速度将他懷中的冊子夾出,這就要翻看裏邊到底是什麽內容。施陽這人,辦事靠譜,但是說話卻不一定。有時候鬼話連篇,有時候又是發自肺腑地說一些真心話,搞得人雲裏霧裏。如今施陽說這書是春宮,陸無疏倒覺得這書未必是。
然而,他剛将這書翻開一頁,施陽就整個人向他撲來,呼吸淺促,面色潮紅。“你別看!真的是春宮!師兄你要信我!”
陸無疏一看施陽這反應,便知手裏的書确實就是春宮,當即就把書甩了出去,雅俊的面龐上浮上一絲絲羞赧:“別在我面前看這等書籍。”
施陽将身子挪過去,把那書塞回懷中:“師兄你的好奇心何時變得這般重了?還好你沒看,不然讓這等書籍污了你這皎皎君子的眼,被胤元師伯知曉了,看他罰不罰你。”他嘴上雖這麽說,心裏還是萬分慶幸陸無疏沒有再翻下去。要是被陸無疏知曉他看的是龍陽春宮,那接下來陸無疏的表情會是如何,施陽想都不敢想。
船尾正在搖槳的船夫聽聞了船艙中的對話,卻是覺得頗有意思,便開口道:“小後生,你家師父管這般嚴啊,那麽大個人了連這種書都不讓你看?”
陸無疏整了衣袖,便對老船家道:“家師管教甚嚴。”
施陽也接口道:“對,我這師兄最聽我師伯的話,師伯讓他做什麽便做什麽,從來不會違抗的。”
老船家在船尾笑了幾聲,倒是有幾分意味深長。
施陽在船頭看了看周遭的環境,便對船家道:“阿爺,過了前面那座橋,便停在那個河埠頭,我家這就到了。”
“好。好久未回家了罷?”船家問道。
“是啊,來看看我阿爹阿娘還有三位姐姐,身為家中獨子卻整年奔波在外,未盡孝心,倒是有些對不住家裏人。”施陽道。
船篷靠岸,施陽迫不及待地奔至宅前。家中看門的還是那兩個小厮,因一年前不知施陽身份開罪過他,此次施陽進門,索性連聲都沒出,任由了施陽與陸無疏進了院中。
“劉阿爺,我回來了。”施陽進了宅院,便開始扯着嗓子叫喊,但是叫了一陣,依舊不見那熟悉的人影出現。
“四公子,劉老還鄉了。”看門的小厮道。
施陽回頭瞥了一眼門口兩位面無表情的小厮,不禁感慨這兩小厮還真是自顧自。劉阿爺本就是錢塘人,何來還鄉一說。懷想之際,一熟悉的聲音在施陽耳畔響起:
“懷瑾,你怎麽回來了?”施懷瑜的聲音中帶着些許哽咽。
施陽一看,只見施懷瑜淚眼婆娑,挺着高聳的肚子,一手托着甚為沉重的腰身蹒跚而至。她因快足月誕子,原本清秀的面容略微浮腫,卻依舊是俏麗可人,完全不像即将要為人母的樣子。
“小姐姐。”施陽當即走過去扶了施懷瑜,“你怎麽又哭了?”
“你一年未回家,如今回來了我高興……”施懷瑜抽了絹帕斂了淚容,“總是這個毛病,一高興眼淚就止不住……”
施陽幫着施懷瑜将淚水擦幹,又道:“肚子這般大了就不要出門走動了,好好休養才是。”
施懷瑜輕輕晃了晃沉重的腰腹,“阿娘說了,誕子之前還是多多走動得好,有利于生産。”轉而,帶着清色淚痕的臉又是對陸無疏宛然一笑,“陸師兄,懷瑾在這一年沒給你添麻煩罷?”
還未等陸無疏開口,施陽便搶先答道:“不麻煩不麻煩,小姐姐你別站着,我們趕緊進屋談。”
施陽将施懷瑜如同珍寶似的扶着,一手搭住她的腰身便往大廳中走去。
陸無疏跟上,靜靜地看着施陽與施懷瑜親昵的背影。一年未見家人,想念得緊也是應該的。
走至大廳,丫鬟将茶水奉上。施陽卻是繞着施懷瑜走了好幾圈,将她上上下下瞧了許多遍,樂得像是無憂無慮的孩童。“我聽聽,有動靜了嗎?”施陽彎下腰身,将耳朵貼在施懷瑜的腰腹之上。
施懷瑜面上是餍足的微笑,她撫着施陽的烏發,任由施陽在那兒聽響:“你倒是比你姐夫還要關心這孩子,你要是喜歡,不如快些娶親,也生一個。”
施陽專心致志地聽着施懷瑜腹中的動靜,只聽聞她肚中似有“咕嚕嚕”的水聲,“有聲音!”施陽欣喜若狂道,完全沒将施懷瑜的話聽進去。
施懷瑜無奈搖頭。“陸師兄,我家懷瑾這一年還好罷?”
陸無疏瞧着一臉癡笑的施陽,點了點頭。
施懷瑜溫柔一笑,盡顯江南女子那份溫婉:“多謝陸師兄照顧我家懷瑾,懷瑾是什麽性子我最清楚,從小皮慣了,總要人慣着。”
夜色将至,施宅中已然燈火通明。施陽的長姐與二姐紛紛到了家中,為施陽接風洗塵。施家也難得一家齊聚,這就讓火房置備了家宴。
施陽見着長姐二姐到來,卻不見兩個小的,便覺得奇怪,但是一想可能時辰晚了,孩子已經睡下,不好帶出門,就沒帶來。菜色一個個上齊,但是沒人動筷子。施陽坐在施懷瑜身邊,倒是注意了一件事,錦茵那丫頭跑哪裏去了。“小姐姐,錦茵呢?”
一聽施陽說起錦茵,施懷瑜便一陣蹙眉:“大半月之前她領着若瀾和辰兒出去玩,便再也沒回來。若瀾和辰兒倒是已經回了府中,錦茵我派人去找了,但是還未找到。”
施陽聽了卻是不解,當即瞧了一眼陸無疏。“她怎麽好端端的便不見了蹤影?”
“我明日再讓人出去打聽打聽,這小丫頭挺伶俐的,我很喜歡。”施懷瑜道。
待菜色上齊,家宴便開始。施家長輩先動了筷子,面上帶着笑容與施陽說長道短。施陽不急着吃菜,只是倒了酒敬了自家父親。
陸無疏照例舀了湯,作為開胃菜。然而,只是一勺湯羹入口,他的眉宇便是一陣微蹙。
這湯,好鹹。
即便是鹹如鹽水,陸無疏也将那湯水咽了下去,而後将湯碗置于一旁,沒有再想動的意思。他看施懷瑜也舀了半碗清湯,而後一小勺一小勺的喝着,臉上沒有任何異常的表情。
錢塘人的口味,何時那麽重了?
施陽與他父親連着喝了幾杯,見陸無疏将清湯置在一邊,不免好奇。但是他知曉陸無疏在用食之時絕不會說話,便也沒問,只是跟着舀了清湯,送了一勺入口。然而,下一刻,他直接将湯水吐回到了碗中,“今天火房的廚子是怎麽了?把半鹽缸子的鹽倒進湯裏了?”這清湯,已經不是一般的鹹,而是鹹到發澀,令人一陣眼花缭亂。
他側頭看了陸無疏的表情,而陸無疏只是神色淡然,俨然沒有要開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