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 (1)

丁乙硬氣了一段時間,還是放不下滿大夫,于是又開始琢磨怎樣才能找到機會進一步了解了解他。終于有一天,她想出個點子,急忙付諸實踐,先打電話給他:“滿大夫,我是丁乙,還記得我嗎?”

“怎麽不記得?”

她心裏一陣甜蜜,但他接着說:“你名字太怪了,一下就記住了。你找我幹什麽?”

俗話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她從他這句話裏聽出的“聲”就是“煩不煩啊你”,她差點摔電話,但又怕是自己多疑,便強壓着不快說:“想請你幫個忙。”

“你病了?”

“沒有。”

“那你的什麽人病了?”

她哭笑不得:“別咒人了,你怎麽老想着誰病了?”

“不病你找我幫什麽忙呢?”

“不病就不能找你幫忙了?”

“到底是什麽忙?”

“電話裏說不方便,我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見面談?”

“我很忙。”

她正準備執行第二套方案——開溜,但他又丢出一句:“明天中午吧,還是醫院對面那個面館。”

她愣了一下才悟出他這是同意見面了,馬上說:“明天中午十二點行不行?”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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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課都不上了,着力打扮了一番,打的來到他醫院門前,去了那家面館,十二點還差十分鐘。

她發現面館就一個師傅,收款的煮面的擦桌子的捅爐子的,都是那個中年男人,可能每天聞油煙味聞多了,有點發福,臉上也是油光滿面。

她對那人說:“師傅,我要兩碗牛肉面。”

師傅報出一大串名目,似乎牛肉面也分五十六個民族。

她一個民族也不了解,只好如實相告:“我也不知道那個面叫什麽名字,我只知道裏面有牛肉,就是上次對面那個醫院的滿大夫點的那種。”

滿大夫的名字似有如雷貫耳的作用,面館師傅馬上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去年在我這裏吃過面吧?”

她不知道面館師傅是不是把她跟誰搞混了,澄清說:“我去年沒來過,是今年春天來的。”

“哦,那就是春天,你看我這記性,當成去年了。”

她跟師傅攀談起來:“您跟滿大夫是同鄉啊?”

師傅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急忙發表嚴正聲明:“不是,不是,他是滿家嶺的,我是滿家溝的。”

她聽到“滿家嶺”“滿家溝”幾個字,覺得分外親切,還馬上聯想起滿家溝的野花,開玩笑說:“滿家溝、滿家嶺不是一回事?”

“當然不是一回事,我們滿家溝多繁華,哪裏像滿家嶺,深山老林的,他們嶺上的人從來沒出過遠門,好多人連縣城都沒去過,更別說到我們A市來了。”

“滿大夫不是滿家嶺的人嗎?他不就在A市工作嗎?”

“那也就他一個,但我們滿家溝像我這樣在A市工作的,多得很。”

“都是開面館的?”

“誰說的?幹什麽的都有,還有出國的呢。”

她對滿家溝相比于滿家嶺的先進性不感興趣,轉彎抹角地打探:“滿大夫經常到你這裏來吃面吧?”

“嗯,經常來,他喜歡吃我做的面,比他們醫院食堂的飯菜好吃。”師傅表功說,“我每次都便宜賣給他。”

“滿大夫的女朋友不吃辣吧?”

“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他女朋友?”

她聽了這話很高興,這說明滿大夫還沒女朋友,雖然也可能是滿大夫不願意帶女朋友來這種沒檔次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沒女朋友的可能。

十二點過了幾分鐘,她才看見滿大夫匆匆忙忙從醫院出來了,還是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胸前還是挂着白口罩。從衣領敞開的那塊,她甚至認出他裏面穿的還是那件回滿家嶺穿過的舊襯衣。但他那麽大步流星地往面館一走,再高大軒昂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忘了一切,只顧瞻仰他的儀容了,還馬上慶幸及時斷絕了跟小靳的來往。

他見她面前的桌上已經擺着兩碗面,二話不說,坐下就吃,還是像上次一樣,鯨吞式吃法,吃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

她也像上次那樣,用筷子挑着面,無聲無息地吃着,邊吃邊偷偷看他。

他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碗面才問:“什麽事?要我幫什麽忙?”

她按照事先想好的臺詞,低聲說:“是這樣的,再過幾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爸媽很想我把男朋友帶回去一起慶祝。上次‘五一’我跟你回家,是對我父母撒了謊的,說我找到了男朋友,‘五一’是跟男朋友回家去了,不然他們不會準我的假,所以這次呢……”

他很懂行地說:“是不是想讓我冒充你的男朋友?”

“嗯。”

“那你怎麽說在電話裏談不方便?”

“這個在電話裏談……方便嗎?”

“有什麽不方便?你就告訴我一個時間、地點就行了。”

“你願意冒充啊?”

“你幫了我的忙的嘛,我當然要幫你的忙。”

“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十分老練地安排說:“你提前一星期打個電話給我,提醒我一下。再就是你和你爸爸媽媽喜歡吃什麽,你先買好,到時交給我提過去。”

她見他這麽公事公辦,心裏有點不舒服,真的是冒充啊?難道就沒一點順手牽羊的意思?怎麽不說“你和你父母喜歡吃什麽,我買了給你們提過去”?我上次去你家還給你父母買了禮物呢。

不過這總比完全沒機會接觸好,可能他就是這麽個人,你不把話說得百分之百清楚,他就不知道你是什麽心思。

她原來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地答應,只想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後試探他一次,不行就算了。但他這麽爽快地答應了,她還得想辦法在父母那邊自圓其說了。如果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又怕她父母每個星期都叫她把滿大夫帶回家吃飯。但如果不說是在談戀愛,又沒辦法交代為什麽滿大夫會出現在她的生日慶典上。

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只好決定冒個險,就對父母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大不了以後找個理由說跟他吹了就是了。

生日之前一星期,她打電話提醒他,他還記得:“好的,好的,我知道,是上午十點吧?我會準時到你家的。”

“但我買了禮物怎麽交給你?”

“嗯,這倒是個問題,”這回他開竅了一點,“還是我去買禮物吧,你告訴我他們喜歡什麽,我買了提過來,免得我們還得找個時間交接禮物。”

他答應自己買禮物,讓她很高興,但他給的那個理由,又實在叫人心寒,完全是為了少跟她見次面,這個人真是可惡!

她無奈地說了兩三個禮物的名稱,他都記下了,說到時一定會辦好。

她打完電話,越想越心酸,怎麽喜歡上這麽一個人?完全是根木頭!還是根濕木頭,點都點不燃,而且是根在茅坑裏泡濕的木頭,總有股臭味,丢了覺得可惜,怕裏面還是不臭的,不丢又時時冒點臭氣,真的很煩人。

她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人狠狠整一頓,整得他愛上她,愛進骨頭,愛進靈魂,然後她再像他現在一樣,狠狠冷落他,讓他嘗嘗愛情這杯苦咖啡的滋味。

丁乙生日那天,滿大夫踏着鐘點準時到來,提着他們事先就講好的禮物,打扮得也不算太土氣,穿着一件短袖白襯衣,式樣跟丁爸爸的差不多,檔次比丁爸爸的差若幹,但他“衣服架子”好,穿得有棱有角的,很帥氣,下面貌似一條嶄新的黑長褲,褲線鋒利得能切開豆腐,腳下是一雙皮鞋,至少有八成新。

她特別注意到他的頭發,因為沒戴白帽子,頭發很顯眼,肯定梳理過了,沒像亂草一樣堆在頭上,但也不像那次在塘裏洗過澡之後那麽柔順,介于中間狀态,其他地方都還服帖,就是頭頂有一撮,倔強地立在那裏。

丁家父母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滿大夫,丁媽媽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還問候了他父母。而他也挺自然地叫了“伯父伯母”,當她父母稱他“滿大夫”的時候,他還知道謙虛一把:“就叫我小滿吧。”

丁乙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小滿還不完全是山頂洞人,多少也知道一點現代社會女婿拜見丈母娘的禮節,不過這很可能是他那正宗女朋友給訓練出來的,令人有點不舒服。

接下來的情節有點尴尬,小滿話不多,盡管丁父丁母都是很健談的人,也一直在抛磚,但也沒能從小滿嘴裏引出多少玉來,大多數時間都是丁父丁母輪番脫口秀,小滿只是一介聽衆,而且是個沒反應的聽衆,凸顯其他有反應的聽衆都像是些托兒。

小滿也沒什麽愛好和特長,不會下棋,不會打牌,電視節目更是摸風,看哪個連續劇都摸頭不是腦,對國家大事也是一問三不知,完全沒法将談話持續下去。

好在很快就開飯了,一切娛樂活動均告合情停止,四個人在餐桌邊坐下,小滿端起飯碗,略帶譏諷地說:“這麽小的飯碗,還沒我一個拳頭大,那得盛多少次飯啊?”

丁乙聽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這可是她沒預料到的,只在擔心小滿不說話,還沒想到他會亂說話。

幸好丁媽媽富有幽默感,一個玩笑解了女兒的圍:“沒事,我離廚房近,你吃完了交給我去盛,我正想多活動活動呢,可以減肥。”

哪知小滿悶頭甩出一句:“走這點路能減肥?”

丁媽媽好脾氣地說:“那你給我介紹個減肥的方法。”

“找個美容醫生割板油就是了。”

丁媽媽差點笑噴了,連聲誇贊:“小滿太幽默了!說話太有意思了!”

小滿的吃相還湊合,沒像吃面時那樣聲光色電俱全,而是默片時代的風格,只有畫面,沒有音響,但正因為沒有音響,就得加倍利用畫面,于是人物的動作就顯得有點誇張。

丁家的三個人吃飯的姿勢差不多,都是扒一口飯到嘴裏,就放下飯碗,閉口咀嚼,等這一口吞了,才會扒下一口,中間還切入一點吃菜喝湯的畫面,并拉點家常。

但小滿就不同了,雖然也是端着飯碗扒飯,但他一端碗就不放下,而且筷頭子極勤奮,每次都要扒拉好多下,把一批一批白米飯送入他那深不見底的加工廠,好像不塞滿一口就會讓牙空轉,而那樣就浪費了機械能一樣。

一碗飯愣是三口就讓小滿消滅了,很尴尬地看着空碗發愣。

丁乙趕緊向他伸出援助的手,搶在媽媽前面說:“把碗給我,我給你盛飯。”

她隔着桌子接過他手裏的飯碗,繞過媽媽,到廚房替他盛飯,盛滿後還用鍋鏟狠狠壓了幾下,然後再加一些飯在上面,希望這樣能湊足四口。

她回到桌邊後,幹脆跟媽媽換了座位,就坐在客廳通廚房的險要地段,獨家承包他的盛飯任務。

小滿吃飯比較被動,從不主動夾菜,叫他夾他也不怎麽夾,但如果有人夾給他,他也不推脫,伸過碗來接住,随你們往上堆,等你們堆得不好意思,自動停止了,他才将端碗的手縮回去,然後就連菜帶飯大口扒進嘴裏。看他吃得那個香甜勁,你肯定以為丁家做的都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

丁媽媽高興地說:“平時耗神費力做頓飯,不是這個菜剩下一大半,就是那個菜剩下一大半,煮鍋飯要吃好幾天。今天可好,總算能吃完一盤菜了。”

丁乙覺得媽媽的話說得很保守,今天可不是吃完一盤菜的問題,而是盤盤菜都吃得見了底,飯鍋子更是一路告急,她盛飯的時候稍不小心就會把鍋底刮得噗噗響。

丁媽媽樂得合不攏嘴:“我就喜歡小滿這樣的,胃口好,這樣我們做飯的才有奔頭啊!”

丁爸爸也贊賞說:“好,年輕人吃得多就好。現代人的通病就是三餐飯不好好吃,淨吃零食喝飲料,把體質都搞壞了。”

而小滿則是一臉“吃自己的飯,讓別人去說吧”的神情,對丁父丁母的贊賞沒有反應。

那頓飯基本上是小滿一個人在吃,其他三個人在觀賞兼跑堂,以看為主,以替他夾菜盛飯為輔,自己吃飯的事都忘到腦後去了。

丁乙不由得想起以前喂過的一只貓,是媽媽撿回來的流浪貓,不知餓了多少天了,撿回家來後,喂什麽吃什麽,一點不刁嘴。

那幾天他們三人的唯一中心任務就是喂那只貓,裝一碗食物,放在貓跟前,三個人就圍在那裏看貓進食。後來那貓吃飽了,吃脹了,躺那裏一動不動,喉嚨裏發出一種心滿意足的響聲。

但沒過幾天,那貓就逃走了,三個人好生難過,媽媽感嘆說:“都說野貓養不家,我還不信,看來真是這樣。這下好了,我們不用天天做貓食了。”

過了幾天,那貓又回來了,又是餓得奄奄一息,三人又喂它,它又躺在那裏猛吃,吃飽後又逃。

直到有一天,那貓徹底逃跑了,再也沒回來。丁乙為此難過了很久,覺得一定是被車給碾了,不然它餓了肯定會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小滿吃飯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像那只貓,心裏對他是憐憫多于厭惡。

午飯後,丁父丁母退到卧室去睡午覺,客廳裏只留下兩個年輕人。

小滿問:“現在可以走了嗎?”

她一愣,低聲說:“現在就走?晚上還要搞燭光晚餐,我幾個同學還要給我送蛋糕來呢。你想睡個午覺嗎?”

“睡一個吧,反正沒什麽事。”

她把他帶到自己的卧室:“你就在這裏睡吧。”

他也不客套,爽快地說聲“好”,就躺床上去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橫陳的“玉體”,哭笑不得,真是個木頭,也沒問問“你在哪裏睡”,也不管這裏是人家的閨房,就這麽放倒就睡,而且連鞋都不脫。

她走到床前,幫他脫了鞋,把他的腳搬到床上去,站在那裏打量了一會兒,覺得他睡着的樣子很可愛,主要是他臉的輪廓很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

她關上卧室門,歪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看書,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睡夢裏,她看見他起了床,把她抱到床上,讓她躺下,自己坐在床邊欣賞她。

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那人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晚上,她的幾個研究生同學和幾個高中同學都來了,高中同學裏已經有兩人結了婚,但還沒孩子,所有來賓都像約好了一樣,沒帶男朋友或丈夫,一屋子除了丁爸爸和小滿,全都是女的。

大家的興趣都在小滿身上,有的逗他,叫他說家鄉話,還有的跟他拉關系,說以後病了就去找他。他雖然沒什麽幽默感,但挺有喜感,甩出來的話都比較硬邦邦,逗得一屋子的人大笑不止。

燭光晚餐上,大家唱了生日歌,壽星佬吹了蠟燭,在衆人的要求下,壽星佬還跟小滿合切了蛋糕,爸爸忙不停地為大家照相,其他帶了相機的也不甘落後,一時間鎂光閃閃,很有記者招待會的味道。

小滿照相時特敬業,誰叫照相都不扭捏,叫“笑一個”就笑一個,叫“靠近點”就靠近點,叫“把手搭她肩上”,就把手搭她肩上。後來那幫高中同學鬧暈了,把生日宴搞得像鬧洞房一樣,居然吆喝起“小滿用嘴喂丁乙吃蛋糕”。

這下丁乙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小滿很聽指揮,真的用嘴咬着一塊蛋糕去喂她。她躲着不肯接,幾個高中同學全都起哄,有一個還捉住她往小滿跟前推,她正想掙脫,小滿自己伸出手來抓住她,用嘴把蛋糕伸到她嘴跟前,她只好抿着嘴碰了一下蛋糕。

鎂光閃閃,幾架照相機同時抓住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她一邊照相,一邊心慌,如果這事成不了,我拿這些照片怎麽辦啊?

等一切都搞完了,也快十一點了,他适時地告了辭,丁父丁母都一再邀請他經常來玩,說“你家不在A市,就把這裏當你的家”,他全都“好的,好的”答應了。

她送他出來,兩人一起下樓。到了樓外,他說:“我走了。”

她恨得直咬牙,但仍然跟着他走,含蓄地問:“你今天過得開心嗎?”

“開心。”

她正在遐想這個回答,他大煞風景地說:“就是落下的實驗室的活太多了,今天回去得加班加點。”

她客氣地說:“那我真不該把你抓到這裏來耽誤你一天了。”

“就是,以前我給別人幫忙,都是半天,只吃一頓飯就行了。”

“這麽說你以前還冒充過別人的男朋友?”

“嗯。”

“幾次?”

“兩次。”

“難怪你那麽老練呢。”她想,你在那兩家只吃一頓飯,是不是人家一看你吃飯的樣子就把你開銷了?你還在這裏得意!她開玩笑說,“那你怎麽不早說?早說了我早就讓你走了。”

“我怎麽沒早說呢?我吃過午飯就說了,但你說晚上還有活動,我怎麽好走呢?”

她生氣地說:“那你現在還不趕快跑回去幹你的活去?”

“你跟着我,我怎麽跑?”

她氣昏了,站住腳不走了。他真的跑起來,她忍不住叫道:“滿大夫,等一下,把幫忙買禮物的錢給你。”

他居然也不客套,返回來報賬說:“整數是四十五塊,零頭就算了。”

她冷冷地說:“你等在這裏,我上樓去拿錢。”

等她拿了錢下來,發現他真的站在那裏等她。她氣惱地把一張五十的票子塞到他手裏,轉身就走。

他在後面叫她:“你給多了,我找你五塊!”

“不用了,算我給你的工錢吧。”

“說了是幫忙嘛,工錢我不會要的,不過就算車錢吧。”

她回到家,氣得哭了一場,第二天眼睛還有點紅腫,媽媽發現了,問:“怎麽回事?跟小滿鬧矛盾了?”

她再也藏不住了,全盤托出,講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講完了,問:“媽,你人生經歷比我豐富,你給說說看,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媽媽分析說:“也許他就是這麽個人,在那個嶺上長大,沒跟外面的社會打過多少交道。雖然在城市裏讀了幾年大學,又工作了幾年,但很可能都是在醫學院或者醫院那個環境裏,不是埋頭讀書,就是埋頭工作,沒有社交經驗。”

“我不是怪他不懂禮數,而是怪他一點都不在乎我。”

“也許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沒想到你會喜歡他呢。連那個農村出來的女朋友都抛棄了他,他怎麽會想到一個城裏姑娘,大學教授的女兒,本人又是研究生,會喜歡他呢?”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要麽就直截了當給他明說了,要麽就幹脆放棄算了。”

她想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放棄他吧,這種工作狂,今後即使結了婚,也沒好日子過。”

“那倒也是。但是現在很多男人,是既不搞工作,也不管家庭,整天晃蕩,那樣的人也很煩人啊。”

姐姐來電話的時候,她也跟姐姐談到滿大夫的事,姐姐聽得哈哈大笑:“你這個滿大夫太有意思了,我還沒見過這麽有個性的人。”

“你覺得他能不能被改造成姐夫那樣的好男人?”

“你姐夫是什麽好男人?滿身是缺點。”

“什麽缺點?”

姐姐列舉了姐夫幾條缺點,接着說:“小妹,可能男人都差不多,愛情對于他們來說,只是結婚的前奏,婚一結,前奏就結束了,他們完成了結婚這個大任務,就接着幹事業去了。小滿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而已,但男人的主旋律都是一樣的。”

姐姐的一席話,對丁乙來說既有打氣的作用,又有洩氣的作用。打氣是局部的,洩氣是整體的。

既然滿大夫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那就說明他不是對她一個人不在乎,而是對所有女人都不在乎,這讓她心裏好過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業型動物,婚姻只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而愛情只是完成這個任務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天長地久的愛情了,這又讓她十分沮喪。

她無法理解男人,一個人怎麽可以連愛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對她來說,從知道“愛情”這個字眼開始,就一直在渴求愛情,一直在尋找愛情,一直在憧憬着能遇到一個人,彼此相愛,直到海枯石爛。如果沒有這個甜蜜的遠景,生活還有什麽意思?

事業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直叫男人們以身相許,連愛情都可以放棄?

參加她生日宴會時帶了相機的幾個同學,都把照片洗出來了,還是老規矩,照片上有幾家人,就洗幾套,一家保存一套。但她們都把滿大夫算在她家裏,只給丁家洗了一套,沒單獨為滿大夫加洗。丁乙覺得滿大夫不過是逢場作戲,肯定不會對那些照片感興趣,也沒給他加洗。

那段時間,總有人在打電話,讓大家去某某家拿照片,有的則送到各家各戶,大家交換照片的時候,又好好重溫一下生日宴的情景。

她發現幾個同學對滿大夫都很感興趣,談照片主要談滿大夫,講生日宴也主要講滿大夫,似乎個個都挺羨慕她,覺得她找了個才貌雙全的男朋友。

她心裏是虛的,所以一直致力于貶低滿大夫,怕群衆對他印象太好了,呼聲太高了,以後她說兩人分手了,大家全都會認為是滿大夫把她甩了。

但她發現滿大夫還真沒什麽好貶低的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只好拿他的出身開刀:“他家是農村的。”

但姑娘們全都不在乎:“家是農村的怕什麽?他自己在城市裏工作就行了。”

“但是總得跟他家來往吧?”

“那又怎麽樣?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不理睬他們。”

“那怎麽能行?他是個孝子。”

“不怕,不怕,孝子都是因為還沒娶媳婦,媳婦一娶,你再問他娘是誰,他都不知道了。”

有的還半開玩笑地威脅說:“你什麽時候想跟他吹,記得提前通知我啊,我馬上接管。”

她只好換個角度貶低他:“可是他一點都不浪漫。”

大家全都不相信:“他還不浪漫啊?你到底要多浪漫才算浪漫啊?”

“他哪裏浪漫了?”

“光他那長相就夠浪漫了,還有那眼神。”

“什麽眼神?”

“看你時那種浪漫的眼神啊。”

她有苦難言,終于忍不住把上次去滿家嶺的經歷揀能講的講了一下,重點講滿大夫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方。

但大家都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得了的:“挺好的呀,挺可愛的呀!他還背了你呢!”

“多淳樸啊!難道你喜歡那些花言巧語的人?”

“別太挑剔了,他已經是十全九點五美了,再美就美得沒肚臍眼了。”

群衆的威力真大,丁乙跟幾個同學這麽一聊,馬上就覺得滿大夫的确挺可愛的,如果說一個同學誇獎他是謬獎的話,那麽個個同學都誇獎他,那就不是謬獎了,總不能每個人的眼睛都瞎了吧?要不怎麽說“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于是她給滿大夫打電話:“滿大夫,我生日那天照的相洗出來了,你想不想看看?”

她生怕他會說“看那個幹什麽”或者什麽更絕情的話,但他很感興趣地問:“你給我洗了一份沒有?”

她只好現場撒謊:“當然給你洗了一份。”

“那我周末上你家來拿吧。”

“行,周六晚上七點。”

“行,我拿了就走。總共多少錢?”

她聽他又是“拿了就走”,又問多少錢,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亂說一通:“十塊。”

他一點沒聽出她在生氣,評價說:“挺便宜的,你找熟人洗的啊?”

“不是。”

“你洗的多大尺寸啊?”

“三寸。”

“怪不得。怎麽不洗大點呢?”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沒變,她簡直以為跟她講電話的不是他了。她胡亂找了個理由:“我一般是先洗小的出來看看,再挑些好的放大。”

“嗯,這樣也行。用的什麽相紙啊?”

她自己一向用柯達相紙,但她沒注意別人用的是什麽相紙,又胡亂說:“柯達的吧。”

“嗯,柯達的不錯。好,那我星期六來拿。”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對照片這麽感興趣,似乎也挺大方,不論價錢,只求質量,也許學生時代有攝影的愛好?或者知道自己長得帥,特愛照相?

周末回到家裏,她特地對那些照片做了一番剪輯。別人相機照的,給她的都是單張,現在都給他了,她自己就沒了,還得想辦法從同學那裏搞到底片去洗一套。不過她已經把借口想好了,就說想放大,所以需要底片。

她自己相機照的那些,凡是有他的都找出來給他,反正她有底片,以後還可以加洗。但她把自己照得不好的照片都藏了起來,不能讓他看到她的醜樣子。

她仔細看了每張照片上的他,不管是什麽姿勢,不管是什麽角度,他照出來都顯得很帥。她也仔細看了照片上其他幾個女孩,發現她們也都照得很好,個個都顯得比本人漂亮,只有她一個人照得最差勁,完全沒把她的優點捕捉到,搞得她猶豫起來,要不要把那些照片給他?他會不會看了照片愛上其他幾個女孩子?

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那些照片給他,如果他認為其他女孩比她漂亮,他要愛上她們中的一個,那也只能說命該如此。但她照得不好的那些照片,是絕對不能讓他看見的。

星期六晚上,他如約來了,穿着一件短袖運動衣,上面有他醫學院的名字,看上去很舊了,大概是他讀大學的時候穿過的。腳下穿了雙皮涼鞋,也是很舊的感覺。

她在心裏感慨,他穿這些破東西都這麽帥,如果穿點好東西,不知道會帥成什麽樣了。看來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對那些長相已經很好的,就讓他們貧窮一點,免得他們的尾巴翹上天去。

她見他滿臉是汗,就讓他到洗手間去洗個臉,自己則趁此機會到冰箱給他拿了瓶冰汽水。

他洗了臉出來,她把他帶到自己的卧室,讓他坐在寫字桌前。他接過冰汽水,邊喝邊問:“照片在哪裏?”

她把挑好的那套照片從抽屜裏拿出來,放在桌上:“凡是有你的,都給你洗了一張。”

但他不滿足地問:“沒我的能不能也讓我看一下呢?”

其實他那次是主角,他的那一套基本就是所有照片,剩下的就是她父母或者她一家三口的合影了,還有幾張她跟同學的合影,她想了想,也拿出來給他看。

他坐在寫字桌前,一邊喝汽水,一邊看照片,看得很仔細。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和你一起用刀切蛋糕的那張呢?怎麽沒看見?”

那張她照的時候眨了眼睛,像個瞎子,她藏起來了,被他問起,只好撒謊說:“可能切蛋糕時沒照吧。”

“怎麽沒照呢?我記得清清楚楚照了的。”

“可能洗漏了吧。”

他看了她幾眼,她盡可能裝得白璧無瑕,他沒看出問題來,又低下頭去看照片,剛一會兒,又問:“還有那張我用嘴喂你吃蛋糕的呢?也沒看見。”

那張她因為扭扭捏捏,又抿着嘴,沒照好,也藏起來了。

他還在查缺找漏,她眼看瞞不住了,坦白說:“那幾張都只洗了一份,我照得不好沒給你洗。”

“你照得不好就不給我洗?”

“給你洗了幹什麽?讓你天天看着我的醜相笑話我?”

他沒說“你哪裏醜啊”,卻說了一句傷她心的話:“我怎麽會天天看呢,我不上班?”

她氣得殺他的心都有了,但他一點不知曉,懇求說:“拿來給我看看吧。”

她拗不過他,只好把那些醜照片都拿出來了。

他一張一張地看,評價說:“這張是有點醜,眼睛都照成紅色的了,像兔子一樣。不過這張一點也不醜啊,怎麽也不給我洗一張?”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覺得真的不醜,不明白為什麽要把這張藏起來,遂大方地說:“你把這張拿去吧,我以後再去洗。”

他給三分之二的醜照片平了反,把那些他也認為罪大惡極的還給她,說:“算了,這幾張我就不要了,是有點醜。”

她指着被槍斃的照片開玩笑說:“沒人教過你,不能當面說女孩子醜?”

他辯解說:“我又沒說你,我說的是照片。”

她見他那麽嚴肅認真,像在論文答辯一樣,不好再逗他,于是開玩笑說:“你怎麽對照片這麽感興趣?是不是準備拿回家哄你父母?”

結果還真被她撞對了,他很老實地回答說:“嗯,是想給我父母看。”

“為什麽要用照片哄你父母?”

“不哄他們就要給我娶梅伢子。”

“你不喜歡梅伢子?”

他還是那個理由:“沒見過面麽,沒共同語言,而且她只上過小學。”

“那要上了什麽學才跟你有共同語言?”

“醫學院。”

她心一沉:“一定得上醫學院才跟你有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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