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 (1)
雖然還有國慶和春節冒充滿大夫女朋友的機會,但丁乙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期盼了,甚至有點後悔答應了他,想到那漫長的路途,她就心裏發毛。
如果說第一次答應冒充他的女友,還滿懷着希望,以為會弄假成真的話,那麽這次明明知道跟他沒戲,怎麽還會答應他,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現在她只希望他在這段時間內能找到一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滿家嶺了。但一想到他某天會打個電話來,說“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國慶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萬分失落。
那段時間,她很怕接電話,怕是他打來報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電話來了。
“你要不要幾子?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哦,你說的是‘麂子’吧!”她疑惑地問,“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她沒看見過麂子,但從“麂”這個字的構造猜出應該跟鹿差不多,于是眼前浮現出一頭可愛的梅花鹿來,頭上長着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滿大夫一點不解風情,雙手緊抓鹿角,拖着拽着去擠公車。她忙說:“不用,不用,你送來了我在哪裏養它?”
“又不是活的,你養它幹什麽?”
“哦,死的?你從哪裏搞來的?”
“我爸獵的。”
她眼前又浮現出他扛頭死鹿擠公車的畫面,覺得有點恐怖:“你爸獵的?什麽時候獵的?”
“去年。”
她幾乎聞到一股死動物的腐臭味了,推脫說:“我不喜歡死動物,多臭啊。”
“一點不臭,風幹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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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她眼前浮現出的是他扛頭鹿标本擠公車的情景,那鹿被開了膛,壓平了,四腳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個超大的風筝。他在車裏擠來擠去,大風筝紮在周圍乘客的身上,贏得一片叫罵聲。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啦,風幹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媽特意請人帶來的。”
“哦,你媽請人帶來的?那還是你留着吧。”
“是帶給你的。”
“她怎麽想到帶東西給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點忘了這檔子事。”
他解釋說:“前幾天滿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婦跟你一起住院的那個,他是滿家溝的人,我請他把照片帶回去給我爸媽看,我媽就請他帶了一些麂子肉來給你吃。”
原來是麂子肉!怎麽不早說呢,差點把人吓死。
她問:“真的?專門帶給我吃的?”
“嗯。”
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這真是太感謝她老人家了,還沒忘記我。”
“我媽說你愛吃熏山雞,想再帶給你幾只,但我家的熏山雞上次全都給你了,現在又打不到山雞,只好給你帶了麂子肉。我媽說風幹的麂子肉比熏山雞還好吃。”
“太謝謝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給你送過來?”
“好。星期六晚上七點?”
“行。”
星期六晚上七點,他按時來了,還是穿着那件有校名的舊運動衣,還是滿頭大汗,但這次他不用她帶領,自己主動說:“我去洗個臉。”
她趕快去冰箱拿飲料,這回沒拿汽水,拿了一罐可樂。
他洗了臉回來,指指地上的一個布口袋:“麂子肉在那裏面,你找個東西裝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飲料遞給他,到廚房去找了個塑料袋,把布袋給他騰出來,還把上次裝山雞的布袋子也找出來,一并還給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飲料,大概又是怕浪費了。
她問:“你不坐一會兒?”
“不了,我還要做實驗。”
她誘惑說:“我把幾張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馬上忘了實驗的事:“想看,在哪裏?”
她從抽屜裏拿出幾張放大的照片,有他們兩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認為自己照得比較出色的幾張。
他一屁股坐在寫字桌前,邊喝飲料邊一張張仔細看。
照片的确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愛,老的兩個坐在前面,兩顆頭靠得近近的;小的兩個站在後面,兩條臂挨得攏攏的。四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連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張他們兩人的合照:“這張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兩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兩口子了。”
“為什麽?”
“因為不相配,你是城裏人,我是農村人。”
“你現在不也在城裏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是教授的女兒,我爹媽字都不認識。”
“又不是我爹媽跟你爹媽結婚。”
他愣了一陣,嘆口氣說:“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這麽想就好了。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我沒男朋友。”
“你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錢財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認真地想了一下,提議說:“你可以叫你爸爸幫你找,你爸爸是大學教授,肯定認識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歡大學裏的人才。”
“那你喜歡哪裏的人才?”
“我喜歡醫生。”
“嗯,醫生也是人才,跟大學的職稱是一樣的。”
“你們科裏有沒有什麽人才?”
他思索起來:“我們科裏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結婚了,只有兩個沒結婚,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小鄧,不過他有女朋友,快結婚了。”
“你呢?”
“我?”
“你還沒女朋友吧?”
他好像覺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樣,不快地說:“你知道還問。”
她厚着臉皮說:“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條件不夠啊。”
“你不是人才嗎?”
“但是我別的條件不夠啊。”
“什麽條件?你是農村人?你爹媽沒文化?我剛才不是都說過了嗎?”
他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剛才說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幹嗎要說?”
“你是說你不嫌棄我是農村人?”
“不嫌棄。”
“你是說你不嫌我爹媽沒文化?”
“嗯。”
“你是說……”
她摟住他的脖子:“你別‘你是說,你是說’了,我說了什麽你都聽不見嗎?”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聽得見。”
“那你聽不懂嗎?”
他紅着臉,喃喃地說:“是我做夢吧?”
“不是做夢,是真的。我喜歡你,從住院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他很驚訝:“從住院的時候?那有好幾個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等你來追我呀!”
“你都沒告訴我,我怎麽好追你呢?”
她笑起來:“我叫你怎麽追,那還叫追?”
他一臉迷茫:“但我不知道怎麽追。”
看來指望這人主動是沒戲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麽追,你就怎麽追?”
“嗯。”
“我叫你想我,叫你給我打電話,叫你周末上我家吃飯,行不行?”
“當然行啊。”他有點疑惑地問,“怎麽你說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塗了:“都是好事不好嗎?”
“但你不是應該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嗎?”
“比如說……”
“比如不給家裏寄錢啊,過年過節不回滿家嶺啊,不跟鄉下人來往啊,不抽煙喝酒啊,吃飯不能有聲音啊,這樣子的。”
她很感興趣地問:“是不是以前有誰這樣要求過你?”
“嗯。”
“誰呀?曾經的女朋友?”
“不是。”
“這人是誰呀?”
“是我的同學。她說這是對我的考驗,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沒有呢?”
他垂頭喪氣地說:“沒有。我沒通過考驗。”
她心裏湧起一股憐憫:“我不會這樣考驗你的。”
“但是你不考驗我,怎麽會喜歡我呢?”
“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
他好像很喜歡這句話,像背格言一樣重複了幾遍:“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歡我啰?”
“嗯。”
他高興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陣,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我從現在起,叫你什麽呢?”
“就叫‘丁乙’啰。”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個好名字啰。”
他忸怩了一會兒,紅着臉說:“我想叫你‘寶伢子’……”
她差點笑噴,“寶伢子”這麽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念了一下,嘴裏就能聞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見他一副極為誠懇且立等批準的樣子,沒好意思打擊他的積極性,問道:“為什麽要叫我‘寶伢子’?”
“你是我的寶呀!”
她心裏一熱:“好呀,你就叫我‘寶伢子’吧。我叫你什麽呢?”
他又忸怩起來:“随便你。”
“那我也叫你‘寶伢子’吧。”
他滿意了:“我也是你的寶。”
丁乙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上,好像昨天還是舊社會,今天就跨入了新社會,搞得她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急需得到一些看得見摸得着的證據。
但她的那個“寶”偏偏就不給她送證據來,半個星期過去了,他一點音訊都沒有,她只好硬着頭皮,自己打電話過去。
他聽見是她的聲音,顯然還是很激動的,但一聲“寶伢子”叫過,緊跟着就來了一句很不浪漫的正文:“麂子肉好不好吃?”
她嬌嗔道:“怎麽這幾天你不給我打電話?”
“啊?你上次說了叫我這幾天給你打電話?我沒聽見啊,你什麽時候說的?”
她被他口氣裏的誠惶誠恐逗笑了:“我沒說你就不打?”
“你的意思是沒說也要打?”
“嗯。”
“好,我待會就給你打。”
她實在忍不住,呵呵笑起來:“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死板?我現在給你打了電話,你幹嗎待會又給我打電話呢?”
過了一會兒,他真的給她打電話來了,但兩邊互換了“寶伢子”之後,他就沒了下文。
她問:“你找我有事嗎?”
“不是你叫我給你打電話的嗎?”
她只好慢慢誘導他:“你這幾天想我了沒有?”
“想了。”
“你想我什麽了?”
“我想寶伢子怎麽對我這麽好呢?全天下再沒有誰比寶伢子對我更好的了。”
她感動了,柔聲說:“這個周末上我家來吃飯吧。”
“就這麽無緣無故來吃飯?”
“怎麽是無緣無故呢,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嘛,周末當然要在一起吃飯。”
“但是我周末要去C縣走穴。”
“周末兩天都要走穴?”
“嗯,給我安排了三臺手術。”
她沒辦法了:“那好吧,你去走穴吧,下星期怎麽樣?”
“下星期也要走穴,一直排到月底了。”
她很無奈:“那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在一起?”
他沒吭聲。
她撒嬌說:“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叫什麽愛我?”
他又誠惶誠恐了:“我沒說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那你星期五晚上到我家來玩吧。”
“可是我星期五下班之後要趕到C縣去。”
“晚上就趕過去?”
“不然怎麽來得及做星期六早上的手術呢?”
“那星期四晚上怎麽樣?”
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就星期四晚上,我先不做實驗,從你那裏回來再做。”
她星期四下午就跑回家了,早早地吃了晚飯,洗澡洗頭打扮一番,又把卧室收拾一通,就坐在那裏等他。
他按時趕來,沒穿那件著名的舊運動衣,穿了件很薄的舊汗衫,沒領,一邊的袖子已經部分脫離了主體,露出肩膀來。
她吃驚地問:“怎麽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他把垮下來的袖子徒勞無功地往上拉了拉,說:“沒有,擠車的時候扯破的。”
她立即跑去找了件爸爸的T恤來,叫他換上。
他拿着T恤去了洗手間,不一會兒回到她卧室,已經換上了,臉也洗過了,T恤有點短,但不影響他的氣宇軒昂。
他不用指點,就坐在寫字桌前的椅子上,喝她給他準備的冰鎮飲料,但兩眼直愣愣地朝前,望着牆上的挂歷。
她起初以為他在看那首她篡改過的《偶然》,正想把挂歷翻個面,卻發現他并沒看《偶然》,看的是“茫然”,大概還不習慣于談戀愛。
她也是第一次正式談戀愛,真不知道該怎麽談,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找點話說,這呆子會一言不發地從頭坐到尾,說不定還會要求回去做實驗。她無話找話地說:“這幾天忙些什麽?”
“還不都是那些事。”
然後就沒話說了。她暗自納悶,不知道別人談戀愛在講些什麽?怎麽那麽多話說呢?怎麽我們就沒什麽話說呢?
悶坐了一會兒,他問:“你家有沒有什麽事需要我做?沒有的話我就回去了。”
她不高興了:“才坐了這麽一下就要回去?”
“坐這裏沒什麽事嘛。”
“難道一定要有什麽事才能坐這裏?沒事你就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望了她一眼,大概發現她臉色不對頭,吓壞了,惶恐地看着她。
她心軟了,開導說:“你沒聽人家說,談戀愛就是要談?不談,怎麽能叫談戀愛呢?”
他想了想主動開一話題:“我把我們的事告訴科裏那些小護士了。”
“真的?這麽快?”
“她們老給我介紹對象,又總是成不了,每次都是女的那邊嫌我是農村人,這次她們又要給我介紹對象,我就對她們說:你們不用給我介紹了,我有女朋友了,城裏人!”
她好奇地問:“是嗎?那她們怎麽說?”
“她們問是誰,我就說是你,她們不相信,叫我拿證據出來,我就把那些照片給她們看了,她們才相信了。”
“那些小護士還說了什麽?”
“她們問我是怎麽追到你的。”
“你怎麽說?”
“我說我沒追你。是你自己喜歡我的,從住院的時候起就喜歡我了。”
她差點跳起來:“你怎麽能對外人說是我追你呢?”
“我沒說你追我呀。”
“你沒直接說我追你,但是你說你沒追我,又說我從住院就喜歡你,那不等于是說我追你嗎?”
他想亡羊補牢:“那我明天去對她們說,你不是從住院起就喜歡我的,你是上星期才……”
她笑了起來:“算了,算了,快別描了,越描越黑。”
他又自作聰明:“那我明天給她們囑咐一下,叫她們不要往外傳。”
“快別無事生非了,你越叫她們不傳,她們越要傳。”
他皺着眉頭說:“她們怎麽能這樣?”
“算了,不怪她們。防你之口如防川,越防你暴露得越多,你以後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他仍然皺着個眉頭,苦着個臉,好像不太明白她在樂什麽。
她笑了一陣,問:“那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是不是我一進醫院,你就喜歡上我了,所以你親自給我動了手術?”
“我沒給你動手術啊。”
她大吃一驚:“什麽?我的手術不是你做的?那是誰做的?”
“肯定是實習大夫,闌尾炎這樣的小手術,都是實習大夫做。”
“是個實習大夫做的?那怎麽我媽聽人說是你做的?”
“只要是我帶的實習,做的手術都算我頭上的。”
“天啊,哪個實習大夫?是男的還是女的?”
“應該是個男的吧。”
她氣得亂捶他:“你怎麽安排個男的給我做手術?”
“哪裏是我安排的?輪到誰就是誰,那段時間我帶的實習大夫都是男的。”
這段浪漫史就算被他“咔嚓”了,她心不甘,再查下一段:“那次查房的時候,你是不是特意把那幫實習生帶走的?”
“哦,那就是查完你那間病房就走了。”
“不是你怕我害羞才把他們帶走的?”
“查房害什麽羞?”
“但你們沒查我呀。”
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查漏了,但我記得我後來補查了的吧。”
她大失所望,又捶了他幾拳:“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
他又誠惶誠恐了:“早知道是哪樣?”
她不想再往下拷問了,估計換病房什麽的,也不是她猜想的那麽浪漫,他根本就不是個浪漫的人,以前對她也沒什麽浪漫的想法,直到她提出要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之前,他都沒愛上她。
不過在她提出來之後,他還是欣然接受的,看來對他這種人,只能既往不咎,着眼未來。
但未來也不美妙啊,他已經快二十九了,三十歲就得生伢,如果生不出伢來,他還會跟她在一起嗎?他媽媽說過她屁股太小,怕不會生養,那個四爺也這樣說過。如果他們拿這點來挑唆他,很可能等不到他三十歲,就能把他們的事挑黃,因為他太遵從滿家嶺那一套了。
她擔心地問:“記得我到你家去的時候,你媽媽說我那裏太小。她這次看了照片還有沒有這樣說?”
“哪裏太小?”
她估計跟他沒什麽可含蓄的,只好直話直說:“屁股太小。”
“她沒說。”
她心頭一喜:“真的?”
“照片照的是臉,又不是照的屁股。”
原來是這個原因!她問:“你呢,你覺得呢?”
他望了她一眼:“你坐在床上,我看不見。”
她無奈,只好站起來,走到一邊去,轉來轉去讓他看。
“光看沒用,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肉。”
她走到他跟前,站在他兩腿間,他很學術地摸了一下,很學術地說:“你的盆骨應該不算小,但你屁股上沒肉,就顯得有點小。沒關系,結婚之後會長大的。”
“什麽?結婚之後會長大?為什麽?”
“激素的原因吧。”
“那我不結婚了,我不想那裏長大。”
他有點為難,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說:“我們可以少同房,那樣可能好一點。”
她笑得倒進他懷裏,他像接住了人家扔過來的一袋山薯一樣,扔了又可惜,放又沒地方放,只好端在手裏,這裏望望,那裏望望,好像在找合适的地方把她貯藏起來。
她騎到他腿上,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你太好玩了,我要被你逗得笑死了。”
他連連推她:“別這樣,別這樣。”
“怎麽啦?”
“天熱,穿得又少,這樣會出事的。”
現在丁乙就盼着她“寶伢子”的導師快快回來,不然的話,他忙得飛起來,周末要去“走穴”,白天要上班,晚上做實驗,還要帶研究生,根本沒時間跟她在一起。
最後,她想了個好主意,于是給他打電話:“寶伢子,我今晚去你實驗室玩,好不好?”
“實驗室有什麽好玩的?”
“我幫你翻譯資料啊。”
他馬上答應了:“好啊,好啊,你是學英語的,你來幫我翻譯資料,可以省掉我好多時間。”
她按照約定的時間去了他的醫院,他在大門那裏等她,見到她就帶着她去了醫學院那邊的實驗室,一進實驗室就把她帶到一張寫字桌前,指着桌子上一疊複印的資料說:“就是這篇,你幫我翻譯一下。”
她在桌邊坐下,看了一眼文章,天,劈頭蓋腦就是幾個不認識的單詞,蒙都蒙不出來的那種。她緊張地問:“有沒有醫學方面的英漢詞典?”
“有。”他一邊給她拿詞典,一邊問,“你學英語的還要查詞典?”
“我學的又不是醫學英語。”
“哦,我以為學英語的什麽詞都認識呢。”
“那你們學醫的就什麽病都會治?”
“當然會治。”
“那你們還分什麽外科內科呢?”
“有條件就這樣分分,沒條件就什麽都會治。”
她開玩笑說:“未必你還會接生?”
“當然會啦,我實習的時候就接過生。”
“真的?”
“當然是真的,實習的時候什麽科都去過,不然我回滿家嶺開什麽醫院?”
她發現他在實驗室還挺健談,不像在她家的時候,逼半天才說幾句話。
但他沒時間跟她說話:“你在這裏翻,我去那邊做實驗。”
“行。”
她聚精會神地翻譯起來,很快便發現不像她想象的那麽簡單,即便有詞典,還是很難翻,因為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麽,還有那些詞太長了,動辄就是幾十個字母,從詞根到詞綴,全都是陌生的,剛查過詞典,過一會兒又忘了,又得查詞典,還有些詞典上都查不到,只能連猜帶蒙瞎翻,好不容易翻譯了一小段,從頭到尾看一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她懊悔得要命,幹嗎攬這麽個苦差事呢?說幫他翻譯資料,其實是為了跟他待在一起,但結果卻是各幹各的。
不過她現在已經給自己上了套子,想不翻也不行了,只好硬着頭皮往下翻。
好不容易翻譯了三小段,要上廁所了,跑去找他,見他正在一個玻璃罩子一樣的東西旁邊忙碌,人坐在玻璃罩子外面,手伸在玻璃罩子裏面,不知道在幹什麽,但挺專業的樣子。
她問:“廁所在哪裏?”
他不理她。
她又問了一遍,他還是不理她。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手從玻璃罩子裏抽回來,關上罩子,說:“我帶你去。”
她跟着他出了實驗室的門,他指着拐角處說:“就在那裏。”
她以為他至少會陪她走到廁所門邊,但他沒有,像指南針一樣,指明了方向,就不管你如何到達目的地了,由着她自己去摸索,令她有點不快。
從廁所回來,發現他正在看她翻譯的東西。她心虛地說:“翻譯得不好。”
他不客氣地問:“你看不懂原文啊?”
“看不太懂。”
“那你別翻了吧,你翻錯了可就害了我了,我不想一句句對着原文看你翻得對不對,那樣的話,還不如我自己直接看原文。”
她原以為自己的英語肯定會比他強,幫他翻譯是對他的極大幫助,哪知道翻譯他那個專業的東西還不如他,而他又這麽不給面子,真叫她又羞又氣。
她生氣地說:“你送我回去吧。”
“等我做完這個實驗再送你。”
她沒辦法,只好又在桌邊坐下。但她不想翻譯了,翻了也白翻,連句好話都讨不到。
他又回去做他的實驗去了,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十分無聊,越想越氣,這談的什麽戀愛啊?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一起逛街看電影了,主動跑來跟他待在一起,還被他這麽冷落和挑剔。
這種男朋友,真不如沒有!
她想賭氣打車跑回家去,但從醫學院到醫院大門還有好長一段路,一個人走有點害怕,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賭氣,畢竟是她自己要跑來的。
她趴在桌上打盹,打着打着,就真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他推醒了:“喂,醒醒,可以回家了。”
她睡眼惺忪地問:“你實驗做完了?”
“嗯。走吧。”
她跟着他往外走,出了樓房大門,覺得外面好涼,不由得抱緊了雙臂,而他也不知道體恤一下,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或者摟着她,給她一點體溫,就那麽自顧自地走在前面,她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追。
走了一會兒,她發現不是在向醫院大門那裏走,她問:“我們這是去哪裏啊?”
“我宿舍。”
“你不是說送我回去嗎?”
“太晚了。”
她的心咚咚跳起來,不知道是該跟他去宿舍,還是堅持讓他送她回去,矛盾猶豫中,已經來到了他宿舍門前。
他用鑰匙開了門,自己先走了進去,在前面殺出一條血路,把地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踢到旁邊去。她跟進去,發現屋子裏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桌,兩把椅子,地上亂扔着一些報紙書籍鞋襪臉盆之類的東西,床單扯得歪歪斜斜,被子亂堆着,一角垂到地上去了。
他走到床前,把被子往床角落使勁推了推,用勤勞的雙手開墾出一塊空地,說:“你睡這裏吧。”
“你在哪裏睡?”
“我到值班室去睡。”
“我一個人在這裏睡很怕。”
“你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人陪?”
她氣昏了:“我不在這裏睡,我要回去。”
“這麽晚了,公車都沒有了,怎麽回去?”
“你打的送我回去。”
“我瘋了,花那麽多錢打的跑來跑去。”
她氣哭了,他頓時慌了:“哭什麽,哭什麽呀?不就是要我陪你嗎?我陪你,我陪你。但你別碰我。”
她心說,這回你真的放心,打死我都不會碰你了,等明天早上我回到家,就打電話告訴你,跟你分手!
她只把鞋脫了,和衣躺到床上,發現他床上有股很濃的男人味道,嗆死人,只好仰躺着睡。
他拿了臉盆毛巾,出門去了,過了一會兒轉回來,坐在寫字桌前看資料。
她估計他今晚不準備睡覺了。她想睡着,但怎麽也睡不着。
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她提議說:“算了,你來睡吧,我起來坐會,反正我也睡不着。”
“那我就睡了,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起了床,把位置讓給他,他躺下一會就睡着了。
她一個人坐在桌前,越想越沒意思,這就是戀愛?這就是愛情?怎麽一點戀愛的感覺都沒有?除了有個名義上的男朋友,她的生活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一個人。或許還變糟糕了,以前沒男朋友,她還不用惦記着約會,現在有了男朋友,不約會就像工人不上班,農民不下地一樣,問心有愧,還怕別人查崗。
他根本不稀罕跟她在一起,嫌她是個麻煩,是個包袱,如果今天沒有她在這裏,他還可以多睡會兒。
她無聲地哭了起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哭着哭着,發現他一點都不知道,仍然睡得呼呼的,不由得化悲痛為憤怒,忿忿地想,我還在這裏壓低聲音哭,怕吵着你,而你呢?睡得死豬一樣,只怕我把喉嚨哭啞了,都不會攪了你的美夢。
想到這裏,她也不壓抑自己的哭聲了,放肆地抽搭起來,決計要把他哭醒。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被哭醒了,揉了揉眼睛,吃驚地看着她:“你在哭?”
她哭得更傷心了。
他不解地問:“怎麽啦?你餓了?”
她不回答,繼續哭。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筒餅幹:“吃點餅幹吧。”說着吃了一塊。
她一看,還是上次帶回滿家嶺的那種餅幹,說不定就是那次剩下的,就生氣地說:“我要跟你吹。”
他大吃一驚,差點被餅幹噎住:“為什麽?”
“因為你不愛我。”
“你瞎說。你怎麽知道我心裏是什麽樣的?”
她想列舉一些罪狀來控訴他,但發現沒什麽可列的,列什麽?難道就列“你太忙,不陪我”,或者“你說我翻譯得不好”,或者“你為了省錢不打的送我回家”?
她發現他真是個狡猾的罪犯,他犯下的罪行可以把你氣死,但真的要指控他的時候,卻發現他一條法都沒犯。
不過,既然發現他沒犯什麽法,而她也終于用哭聲攪了他的美夢,她心裏已經沒有剛才那麽難受了。如果他現在把她摟進懷裏,安慰幾句,她就會原諒他,如果他來吻幹她的淚水,那她就要以身相許了。
但他顯然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只坐在那裏誠惶誠恐,小聲說:“寶伢子,你真的要跟我吹?”
她咬緊牙關說:“真的。”
他懇求說:“別跟我吹,我會對你好的。”
“你怎麽對我好?”
“你要我怎麽對你好,我就怎麽對你好。”
她想說,我要你現在摟住我,但她有點說不出口,而且覺得要她說出來他才知道摟她,也太不浪漫了,只好迂回地說:“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是跟你在一起呀。”
“現在是在一起,但你總是忙,從來都沒時間陪我。”
“我現在不是在陪你嗎?”
“你哪裏是在陪我,你睡得呼呼的,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
“你說你沒瞌睡,我才來睡的呀,怎麽又成了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裏呢?現在你來睡吧。”他說着就從床上下來,把位置讓給她。
但她不肯去睡,他拉她,她不動,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讓她躺下。她小聲說:“我要你也來睡。”
他猶豫了一下,在她旁邊躺下。
她側過身,摟住他。
他推她:“別這樣,別這樣,這樣要出事的。”
“你怕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還是紅姑娘吧?”
“什麽紅姑娘?”
“紅姑娘就是還沒破身。”
這個“破身”好難聽!她沒好氣地問:“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處女?”
“嗯,就是你們說的處女。”
“你問這幹什麽?”
“是紅姑娘就不能碰你。”
“為什麽?”
“滿家嶺的規矩。”
“碰了就怎麽樣呢?”
“就不好。”
“對我不好,還是對你不好?”
“都不好。”他說完就從她手裏掙脫,起了床,很堅決地說,“我到值班室去睡。”
他就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