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坦然心扉

過了好久,林月野才放開他。

桑钰渾身綿軟,氣喘籲籲地擡起眼睛瞪他,林月野笑道:“你再瞪也不能把我瞪出個窟窿來。好了休息一下吧。”

桑钰道:“把我的衣服給我。”

林月野道:“睡覺。”

桑钰沉默地低下頭,仿佛在思考自己睡着後林月野偷襲他的可能性,想了一會兒,堅決搖頭不肯睡覺。

林月野道:“你在害怕什麽?”

桑钰停止搖頭,喝了一口涼風,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林月野忙拍拍他的背,桑钰一把将他推開:“你滾開,不要碰我。”

林月野從床邊站起來,居高臨下看着他。

桑钰道:“……不就是為了臨夏嗎?”

林月野道:“……什麽?”

桑钰小聲道:“臨夏已經死了那麽多年了,你至于嗎?”

林月野眼神幽暗莫測,半晌,道:“……不至于?”

桑钰道:“你就算拿劍劈了我,臨夏也不能複活。”

林月野道:“那可是一條命。”

桑钰好像累了,慢慢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林月野在他上方道:“你還是沒有絲毫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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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钰閉着眼睛道:“我要休息,你出去吧。”

好大一會兒沒有聲音,就在他以為林月野出去了時,驟然聽見他痛徹心扉的聲音:“小钰,你怎麽那麽心狠?”

桑钰翻了個身,背對他睡了。

從房間出來,他漫無目的地在院子裏閑逛,轉過一處拐角,看到鋤月和一個少年站在那邊的花蔭下。

兩人似乎在争執什麽。

林月野記得那少年叫子玉,正想走過去打個招呼,卻看見鋤月突然哭了起來。

子玉沒有說一句話,徑直走了。鋤月蹲在地上傷心地哭。

林月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過去。

日子無波無瀾地過去了一段時間,天氣漸暖,很快就到了童生院試的日子。

桑钰給江語霖收拾好包袱,由林月野送他去考試,晚英問:“我也可以去嗎?”

林月野道:“你就別去了,到時候那麽多人,我還得看着你。”

晚英道:“好吧。”

江語霖道:“晚英你來吧,在外面等着我,考完我出來找你。”

林月野道:“他去幹嘛?他去我就不去了。”

江語霖道:“嗯。”

林月野被他氣笑了:“嗯什麽嗯,算了我還是跟着吧,你們兩個孩子我真不放心。”

晚英高興地幫江語霖拿行李,桑钰把他們送到門口。

江語霖道:“老師你回去吧。”

桑钰道:“考完就回來,別逗留。”

江語霖道:“好。知道了。”

桑钰對晚英道:“跟着你林沐哥哥,別亂跑,千萬別走丢了。”

晚英道:“哦。”

“還有……”

江語霖笑道:“好了老師我又不是第一次參加院試了,不會有事的。”

桑钰也笑了:“我知道你聽話,不過白囑咐你幾句罷了。”

然後他看向林月野,頓了頓,又移開眼睛,沖他們道:“沒事兒了走吧。”

他們雇了馬車,一路颠簸而去,桑钰在門口站了好久,直到馬車完全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在馬車裏,江語霖道:“晚英。”

晚英道:“嗯?”

江語霖道:“你記不記得,剛才老師囑咐我的那些話,都是我第一次參加院試時,你跟我說過的。”

晚英歪頭想了想,道:“記得,我囑咐了你好些,那時你的包袱也都是我給你收拾的。”

江語霖道:“可是我卻沒過。”

晚英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笑眯眯道:“江寧哥哥。”

江語霖心猛地一跳。

晚英道:“咱們說過不提這件事的吧?”

江語霖:“那個……”

晚英語氣溫柔:“今天晚上睡地板好嗎?”

江語霖:“……”

林月野哈哈大笑:“你們和好之後吃住都在一塊兒,現在說話都旁若無人了。語霖別慫啊!你可是大弟子!”

江語霖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們和好了沒什麽,可是剛才我看老師還是對你冷冷的,這段時間你們也不太說話,到底怎麽了?”

林月野道:“一言難盡。”

江語霖道:“如果是你的錯,你跟老師道歉,他一定會原諒你的。如果是老師的錯……”

林月野道:“不是他的錯。”

“那……”

林月野嘆氣:“只是有些心結難解。”

他轉頭看向外面,車外天空碧藍如洗,清淡如夏初的露水,像極了臨夏清澈真誠的眼神。

貢院門口烏泱烏泱一群人。

江語霖踮起腳尖往裏面望,望了一會兒發現除了人頭還是人頭,便退出來道:“待會兒考完出來我去找你們。你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等着就好。”

林月野道:“進去吧,好好考。”

江語霖點了點頭,整了整衣襟,随人流走進貢院。

林月野道:“你覺得他能考過嗎?”

晚英道:“能。”

林月野道:“我也覺得他能,語霖是個很有靈氣的學生。”

晚英沒說話,像是默許了他的話。

等所有人都進去了,門口頓時寂靜下來,只剩幾個小童在外等着。

兩人慢慢走到牆邊樹蔭下,有清風拂過,站了半晌,林月野道:“我本不想提起你的傷心事,但是不問我又難受,所以趁着此刻沒人,你願意跟我講講你和語霖的事嗎?”

晚英怔了一怔,随即明白過來:“林沐哥哥你是指兩年前的那些事嗎?”

林月野道:“你如果覺得為難的話可以不……”

晚英坦然道:“沒關系,你想知道的話我願意說給你聽。”

還是要重新回到兩年多前,建炎四年的秋天。

晚英遇到江寧之前的那三個月。

自從被賣進這紅樓,他從未停止過要逃出去的想法。

可是又談何容易。

揚州街道繁華,失去了家園的人們無法回還,只能用酒色自娛,沉溺于迷離恍惚的世界,說服自己把他鄉認作故鄉。

晚英是在中元節的時候遇到那個男人的。

他一個人坐在一個隔間裏飲酒,看上去非常孤獨。媽媽讓晚英去給他送酒水。

他看到晚英,眼裏沒有那些男人看到他時的情色與揶揄,他只是淡淡的,對晚英說,陪我喝一杯。

晚英把酒水放到他面前,在桌邊坐下。

他邊喝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晚英道:“向晚英。”

他說:“今日是中元節,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不在家裏,卻來這種地方?”

晚英道:“不知。”

他擡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因為我妻子是這種地方的人。”

晚英道:“這樣。”

他笑笑:“我兒子都已經可以娶親了,她還是改不掉。”然後他看了晚英一眼,“哦,我兒子是學生,今年十五歲了。”

晚英道:“如果沒有在這裏,我也可以是學生。”

他說:“那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

再然後,他就天天來,只點晚英作陪,卻不做什麽,只和他在雅間裏喝酒,不痛不癢地交談幾句,再微醺離去。

晚英對他沒什麽感覺,只是感謝他光顧,至少這樣自己就不用去陪那些下作的男人了。

如此時間一長,園子裏其他小倌兒不由得眼紅起來,誰在被賣進來之前不是清白人家的孩子,都不願意委身于他人,見有一個這麽君子的男人看上了晚英,不作賤他,只當他是個尋常少年,心裏如何能不嫉妒。

他們偷偷找晚英,向他詢問那個男人的來歷,晚英始終淡淡的,說我不知道。男孩們以為他想自己獨占那個男人,便道不是要跟你搶他只是随口問問,晚英依然說我不知道。

妒火輕易就被點燃。

像晚英這種油鹽不進的少年,媽媽也是少見,一直欲想個法子治治他,所以當一群男人點名要見晚英時,災難就開始了。

他們圍在桌邊行酒令,讓晚英斟酒。

一群人喝高了放浪形骸,如同野獸一般在屋子裏瘋狂玩鬧,渾身只剩旺盛的情欲,不見天日。

整整一天一夜,仿佛堕入了最糜爛不堪的地獄,見不到光明,疼痛都已經無知無覺,在白天與黑夜的間隙,他勉強求生,無望抗拒,四周只是看不到未來的黑暗,沒有一絲光明可言。

紅樓裏人來人往,各有各的煩擾與苦痛,互相糾纏一番以作安慰,過後就再也不會相見。

晚英傷好後,在一個冬月的傍晚,再次見到了那個男人。

他看向晚英的眼神多了些憐惜,他們依然坐在一個雅間裏,周圍無人打擾。

男人道:“你還好嗎?”

晚英道:“還好。”

他說:“他們害了我妻子,也害了你。”

晚英道:“他們?你認識那些……男人?”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他們是我的一些酒肉朋友,仕途失意,求報無門,便日日去找我妻子。我氣不過,與他們争辯起來,他們便說如果……如果我能把清園裏那個中意的小倌兒留給他們玩幾天,就願意放過我妻子。”

晚英道:“原來如此。”

他道:“所以這幾天我沒有來。”

晚英道:“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于是兩人接着喝酒,月上中天,男人喝醉了,晚英帶他去樓上休息,剛進房門,男人支撐不住立刻倒在了地上。

他醉眼迷蒙地站起來,視線裏寒光一閃,什麽都來不及反應,一把剪刀驟然插進了他的胸口。

晚英面色淩然站在他面前,手裏握着剪刀的刀柄,還在用勁往裏推。

他感覺到劇烈的疼痛,眼前是鋪天蓋地的紅色,一把攥住晚英的手,身子無力滑下。

他說:“對不起……”

晚英不說話,固執地握緊剪刀不松手。

氣息漸漸微弱,他想将剪刀拔出來,卻絲毫使不上力氣,只能低聲道:“……我對不住你,饒了我……饒了我……”

“饒了你?”晚英突然笑起來,眼神裏都是不可遏制的恨意,“你叫我饒了你?現在知道求我了,當初你怎麽不饒過我?”

他将剪刀猛然拔出來,鮮血濺了一身,語聲涼涼道:“可恨我能力有限,殺不盡那些狗養的禽獸,但你是罪魁禍首,我不能不出一口氣。算你倒黴。”

鮮血滴在地上,濃得發黑。

屍體變涼,天色漸漸明亮。

第二天被人發現,紅樓裏出了人命,媽媽吓得差點兒暈過去,卻不敢聲張,怕連累到自己,找人将屍體處理了,做的不動聲色,不留一絲痕跡。

一個落魄的人去了哪裏,遇見了什麽人,何時出現何時消失,真的沒有人關心在意。

媽媽把晚英關起來毒打,然後将他扔出了園子。

這麽淡漠陰寒的孩子她真的不敢留了。

桑钰無意經過紅樓門前,見這孩子可憐孤苦,便将他撿了回去。

再然後,就是和江寧的重逢。

那短短三個月,是他最沉重的一段生命,偶然想起,仍是痛得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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