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再次相遇

桑钰離開家後的那個冬天下了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

他背着古琴四處學藝,一年後來到灤陽,爬到山頂登高望遠卻被大雪困在了山上。

山上都是嶙峋怪石還有厚厚的積雪,枯枝掩映,單薄的身影跋涉在山路上,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

自從從那場大火裏撿回一條命,桑钰就變得格外畏寒,到了冬天更是難熬,寒侵心骨,冷風一吹,簡直冷到了骨子裏。

撿一枝枯枝作拐杖,少年艱難地在雪山上行走。他手裏握着一枚玉佩,觸手溫涼。那是小時奶奶送與他的,他離開家時什麽貼身的東西都沒帶,只帶了這枚玉佩,當作奶奶的魂靈還在護佑着他。

天寒地凍,一眼望去都是皚皚白雪,連枯草都沒有。桑钰走了一個多時辰,鞋襪被雪水浸濕,雙腳已經凍得僵硬,再走不了半步,他抿了一下嘴唇,把古琴扔在一旁,直接坐在了雪地上。

天色漸漸暗了,清冷的月光從枯枝間映照下來,他費勁地擡起頭看遠處山巒,青黑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巨獸一般,似要吞噬掉什麽。頭頂似乎又有雪花落下來,周圍都是冰冷的岩壁,桑钰覺得寒氣逼人,連膝蓋都在疼。

……不,不行,不能坐着,得走出去,眼看天就要黑了,山上不知會有什麽東西,萬一再變天……

這樣想着他重重喘息幾聲,勉力拿古琴支撐着站起來,動了動因寒冷而僵硬的雙腿,咬牙朝前走去。積雪太厚了,一腳踩下去要使很大力氣才能拔出來,桑钰凍得哆哆嗦嗦,再次陷入一個雪窩,無論如何也沒力氣了。

雙腳沒有任何知覺,他把古琴豎插在雪地裏,攥了攥拳頭,猛地一拔,沒有預料到手心一松,原本緊緊握着的玉佩直接飛了出去。

一道弧線劃過,玉佩落在崖壁下面的雪窩下,頓時不見了蹤影。

桑钰的眼睛在那一瞬間閃了一下,反應過來連忙滾到崖壁下,不顧後背的疼痛,蹲下身在雪地裏找起來。

用手刨開積雪,底下只見黑色的岩石,他心裏伴随着挖掘的動作一下一下空了下來。

沒有,哪裏都沒有。大約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心裏又急痛,他發狠一手劈了下去,猛不妨撞在了一塊被白雪覆蓋的石頭上,一陣深入骨髓的劇痛襲來,一雙素手便布血痕,本就生有凍瘡,被凍土磨破,鮮血淋漓,疼得他全身顫抖。

風疾天寒,天空變得雲痕重重,像要沉墜下來,溫度驟然下降。桑钰終于力竭,停下動作不再尋找,直起腰才發現褲腿已結了冰,他用力掙了掙,卻根本擡不起腳,穿得又單薄,寒風凜冽,就像置身冰窖一般,冰寒徹骨。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桑钰蜷縮在雪地上,凍得嘴唇發紫。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山上突然傳來野獸的嗥叫,讓他神智瞬間清醒。不能放棄,必須要走出去。

桑钰掙紮着坐起來,垂頭緩了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雙腿已經麻木無覺,他拼盡全力擡腳在原地蹦了蹦,也許是太久沒有活動,剛蹦了兩下,他就摔倒在地上,崴了腳,跪在雪中,疼得直咬牙。

又有雪花飄下來,落在他眉間,天色昏暗,桑钰絕望地閉上眼,再沒力氣動彈。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他恍惚看見一個人影在向他走來,卻又忽遠忽近,是幻覺嗎?

救救我……救救我……他發出無聲的呼喊,那人卻越走越遠……

·

睜開眼,桑钰發現自己被一個人背着正在下山,彼時天光大亮,風雪已止。

“……我沒死?”他喃喃出聲。

背着他的人聽見聲音,微微側了側頭:“你醒了。”

桑钰動了動手和腳,只覺疼痛鑽心,他看向背着自己的年輕男子,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點了點頭:“是。”又皺起眉,“你的手和腳都受了很重的傷,不過都是凍傷,幸好沒有傷及筋骨。你怎麽一個人上山,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桑钰沒有說話,默默瞧着他俊朗的側臉,心中一熱,忍痛擡胳膊環住了他的脖頸。男子身影一頓,但是并沒有拒絕他。桑钰把頭輕輕靠在他後背上,小聲道:“我沒有家,回不去。怎麽辦,哥哥?”

男子把他背到山下醫館,小城裏寒風呼嘯,大夫吩咐藥童去煎藥,又給他清洗包紮傷口。

男子在一旁看着,眉頭始終微微皺着,大夫看出他擔心,安慰道:“沒事兒,敷上藥養兩天就好了。只是這手上的凍瘡要注意,短期內不能碰冷水。”

桑钰道:“知道了。

男子道:“你剛才說,回不去家,你是出來游歷的嗎?”

桑钰笑了一下:“……算是吧。”

男子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道:“你……如果沒有……我是說……”

桑钰道:“我看哥哥你也是一個人,如果不介意的話,帶我同行吧。”

男子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

桑钰笑道:“我不知道啊,這就是我想說的。”

男子無奈地搖搖頭:“好吧。那……你叫什麽名字?”

桑钰笑眯眯道:“難道不應該是哥哥你先自報家門,然後我再說自己叫什麽嗎?”

男子想了想,果斷道:“不,你先說。”

桑钰:“為什麽?”

男子道:“因為是我先問的。”

“……”桑钰也倔起來,“你不說我也不說。”

男子抱臂站着,笑道:“你說了我就說。”

桑钰剛要反駁,一旁的大夫給他纏好繃帶,拍拍手,道:“你倆愛誰誰說吧,麻煩醫藥費結算一下謝謝。”

男子道:“誰給?”

桑钰道:“我沒錢。”

男子神色如常,笑意加深:“你告訴我你叫什麽我就給你付錢。”

桑钰愣了一下,眉頭微微糾結了一下,索性在床上躺了下來,道:“那就讓我疼死吧。”

大夫已經果斷置身事外了,給他包紮完又去看小藥童煎好藥了沒有,兩人在屋裏僵持着,誰也不願先示弱,外面的街道也漸漸地響起喧嘩之聲。

桑钰在床上躺了半晌,一動不動,最後,還是男子無奈開口道:“算了,不欺負病人。你在這等着,我去付錢,”說着打開門,外面透進雪光,“敢跑你就死定了。”

桑钰眼睛一亮,還來不及說話,男子就已經匆匆出去了。桑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裏,久久不能回神。

後來還是男子先妥協,告訴他自己叫夏晔。夏晔夏晔,晔者,光明華美,桑钰想着夏日清晨一閃而逝的露珠,倒是很有些風流恣意的味道。

當時他們正乘着一葉扁舟,随意飄蕩在水面上,一只青鳥輕盈掠過,桑钰笑道:“我叫譚钰,哥哥,你覺得這名字襯不襯我?”

夏晔吐出嘴裏叼着的草棒,道:“哪個玉?”

桑钰道:“金玉之钰。”

夏晔搖頭:“不好不好,此钰是一種堅石,遇硬則硬,過剛易折,還是換一個吧。”

桑钰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帶着整個船身都搖晃了一下,他問:“換哪一個?”

夏晔想了想,道:“索性将金去掉,就用玉字,美玉無瑕,也襯你的長相。”

桑钰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随即又收回手,追問道:“我長相如何?”

夏晔朝他看了一眼,調笑道:“你呀,面容姣好,宛若好女。”

桑钰被他的語氣中的輕佻意味刺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眼神轉向遠處的青山,好一會兒不說話。

夏晔聽不見回應,轉頭去看他,桑钰的側臉一半隐在長發後,眼睛盯着泛着微微漣漪的水面,正想開口詢問,他卻突然笑了一下,慢慢移過眼神,道:“好,我以後就用玉字了,多謝哥哥賜名。”

夏晔看他神情恢複如常,也不多言,接話道:“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小玉吧,說起來,我從前求學時有過一個師弟,就叫譚喻,是那個隐喻的喻,也不好,連帶着性子也有些陰郁。”

桑钰又在船板上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意态閑閑道:“你那個師弟說不定還覺得你不羁放縱呢,只不過你不知道。”

夏晔聞言哈哈笑了兩聲,道:“确實如此。我那個師弟傲世曠俗,看什麽都不順眼,書院裏按年紀排行,他總不服,覺得應該按品行定序,但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大師兄,哈哈!所以他叫我師兄總不如你叫我哥哥有誠意,聽着舒服。”

桑钰眼神瞥向他,道:“哥哥。”

夏晔應道:“嗯?”

桑钰依然靜靜看着他:“哥哥。”

夏晔不得不将眼移到他臉上:“什麽事?”

桑钰眼神幽深,嘴裏不停,一聲比一聲輕:“哥哥,哥哥,夏晔哥哥,夏哥哥,晔哥哥……”

夏晔終于聽出他話中的意思,禁不住以手支額,無奈地笑了出來,連連擺手道:“好好好,打住,我可受不了你這麽叫我,再有誠意也不行,會折損我的壽行的。”

桑钰止住話頭,一雙清寂的眼眸仍然望着他,半晌又開口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現在?”夏晔轉頭朝四周看了看,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碧水,平靜無波,他站起來懶懶地伸了個腰,目光在水面上輕輕掠過,回頭對桑钰笑笑,“就這麽漂着,漂到哪裏咱們就在哪裏上岸,如何?”

桑钰愣住,片刻點了點頭:“好啊。”

直到很多年之後,桑钰才發現,那天光水色間淺淺的一笑,正是他漫長暗戀歲月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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