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心口不一
桑钰聽出他語氣中的感嘆,帶着一絲寂寥,想必關于檀州,他心裏有一段不好的回憶,不再追問,轉而換了個話題道:“哥哥,你家在哪兒?”
夏晔用一根藍色的發帶綁他的頭發,發絲一绺一绺地滑下來,落在指尖。他道:“濟州。”
桑钰道:“我家在徽州,你知道徽州嗎?”
夏晔道:“徽州很有名,聽說你們那素來出貞潔烈女。”
桑钰道:“我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值得誇贊的事,很多女人喪夫之後,只能孤苦無依地守一輩子,其實沒意思。”
夏晔幫他綁好了頭發,拍拍手,道:“說得對。行了,束好了。”
桑钰擡手摸了摸,往旁邊的水盆裏照了一下,頗為滿意,他頭發順長,簡單束一個發冠,襯得他俊雅又閑适。站起來,看到夏晔正滿含笑意地望着他,似乎也很滿意自己束發的手藝,心裏不知怎麽突然想到這也不是自己的臉,再好看終究不過是一副假皮囊,不過他沒有将情緒表現出來,整了整衣襟,道:“接下來去哪兒?”
夏晔凝神想了想,道:“我一直想去金陵的烏衣巷看看,探尋一下以往繁華的古跡,今日凋零成了何種模樣。”
桑钰道:“好,就去金陵。”
兩人商議好了,便與小和尚道別,乘船沿古運河而上,去尋詩中的烏衣巷。
看過了烏衣巷,他們又舉足南下,在明媚的春光中登臨黃鶴樓,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足跡走遍了名勝古跡,心頭始終震蕩着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詩句。
這日,他們在一處小鎮落腳,走進一家客棧,剛跨過門檻,就聽一陣激烈的争吵聲傳來。一個人激動道:“你什麽意思?有話說明白,什麽叫不予追究了?你的意思是我這些年的屈辱全都不算數了嗎?”
另一個人道:“你那麽激動做什麽?我又沒說不算數,只是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兩年了,還提它幹嘛?這不是存心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對面的人道:“是你先提起來的!到底是誰給誰找不痛快?林沐他主持會試洩露考題,害得我落第一年,我只有那一次機會!考不中家裏就要逼我去經商,他一個錯處就害了我一生!憑什麽?我問你他憑什麽! ”
那人無言以對,半晌,道:“那林沐不也被下獄流放了嗎?你就別……”
“那是他罪有應得!”男人重重摔了一下茶杯,“我恨不能他立刻死了才好!”
桑钰聽見不以為意,雖然他也是那場洩題案的受害者,不過沒有那人這麽深的怨氣,可能是他還年輕,還有很多機會,正想讓夏晔不用理他們,徑直走過去就好,擡頭卻見他定定停在那裏,神色冷凝,眼神也變得深邃幽黑。
桑钰拽了拽他的衣袖,道:“夏晔哥哥你怎麽了?”
夏晔回過身來,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笑:“沒事,進去吧。”
桑钰跟在他身後,怎麽看他剛才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但是看他反應應該是不想說,桑钰也不多問,随他走到櫃臺前,聽見夏晔對掌櫃的說:“老板,麻煩來兩間房。”
掌櫃的歉意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客滿,單人間已經沒有了,但是還有幾間雙人的空着,客官不介意……”
桑钰不明白兩個男人同住一間有什麽好介意的,剛想回答,夏晔直接扔下幾枚銅板,道:“那就來一間雙人的吧。待會兒送些飯菜上來。”
掌櫃的收了錢,喜笑顏開,忙道:“哎,好嘞客官,您往樓上走。”
引他們進了屋,掌櫃的便下去了,桑钰在房間內環視一周,屋子幹淨整潔,屏風後隔開兩張卧榻,桑钰感覺很不錯,奔波一日,在桌邊坐下倒了杯茶喝,轉頭看到夏晔站在窗邊,沉默地望着下面的街市。
走到他身邊,桑钰問道:“夏晔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夏晔淡淡道:“還好。”
桑钰道:“要是累了你就去休息吧,躺一會兒,飯菜送上來了我叫你。”
夏晔輕輕揉了揉眉心,好像是真的有些疲憊,便道:“行吧。我去休息一會兒。”
身影轉過屏風,去榻上睡了,桑钰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深深吸了一口氣,窗外吹來一縷清風,長發随風飄起。
小二将飯菜送上來,桑钰走到裏間,看到夏晔睡得正熟,眉間微微蹙起,一縷憂色,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叫他,自己回到桌邊,沉默地吃完了飯。
要來熱水,桑钰撕下了貼在臉上的假面皮,不得不說,那位老大夫的易容術很好,他帶着這副面皮,居然一直沒有人看出來。
他靜靜望着鏡子裏自己的臉,清俊淡然,眼窩深邃,微微偏了下頭,眼角眉梢竟然透露出一股冷麗之色。
回頭看一眼裏面睡得正熟的人,桑钰抿了抿嘴唇,将假面皮放在随身攜帶的小盒子裏,慢慢走到榻邊,吹熄了蠟燭,和衣而眠。
夢裏看見父親一臉失望地指責他不求上進,整日只知道游玩,也不用功讀書,還有整日一副悲戚神色的母親,然後他恍惚聽見有什麽動靜悉悉索索,桑钰睡夢中被吵醒,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正盯着他。
“……!”
剛要驚叫出聲,夏晔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嗚嗚嗚……”
夏晔的呼吸吹拂在他臉頰上:“不要叫,小玉,你不要叫。我睡不着,我也不點燈,你能不能就這麽陪我說幾句話?”
黑暗中,男人強烈的氣息環繞在他周圍,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捂着他嘴的雙手溫熱,帶着清晰的紋理,桑钰感覺心髒跳得猛烈。
他眨了眨眼,喉嚨裏發出模糊的一聲“嗯”。
夏晔松開他,坐直身子,背對着他,側臉在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更顯英俊。
桑钰怕被他看到自己的真實相貌,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夏晔也不在意,仿佛就是只想跟他說會兒話,沉默了半晌,夏晔開口道:“小玉。”
桑钰:“嗯?”
他道:“你有沒有過那種很難過的時候?”
桑钰道:“……沒有。不,不能說沒有……我也不知道。”
夏晔道:“我有,是那種真真切切的難過,甚至懷疑自己活着還有沒有希望。”
桑钰道:“為什麽呢?”
夏晔道:“因為犯了錯誤,受到了懲罰。”
桑钰道:“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夏晔道:“沒有。”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桑钰輕聲道:“會好的。”
夏晔道:“小玉,你真的想考科舉嗎?”
桑钰嘆息一聲,道:“也不是很想,只是一件未完成的事罷了。我第一次參加科考是在兩年前,但是你也知道那年發生了什麽事,我也因此而落第,所以我總想着無論如何我也要再試一次,不然沒法給自己一個交代。”
夏晔道:“萬一還是不成功呢?”
桑钰的頭在枕頭上輕輕摩擦,他笑了笑:“那就認命吧。不過家裏是沒法回去了,我父親一定會打死我。”
夏晔揮了一下衣袖,那動作裏好像有一絲隐約的悲涼:“家?我也回不去了,我父母都當我已經死了。”
“……啊?”桑钰一愣,“沒那麽嚴重吧?就算你做了什麽忤逆他們的事,可也不能咒你死啊。”
夏晔搖搖頭,沒說話。
桑钰覺得今夜的夏晔有些不一樣,渾身籠罩着一層濃濃的憂傷,可這憂傷從何而來,他又說不清楚,只能陪着他一起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桑钰困意層層上湧,夏晔才終于緩緩起身,回頭站在床前俯視着他,道:“好了,你睡覺吧。我回去了。”
桑钰躲在被子裏道:“……哦。”
夏晔好像輕笑了一下,不過他困得眼皮直打架,沒有聽清楚,夏晔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他翻了個身,什麽都沒想出來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來,把假面皮貼在臉上,又恢複成了溫潤如玉的樣子,剛整理好夏晔就起來了,在裏面高聲叫他:“小玉,小玉——”
桑钰忍了忍,沒有理他。
夏晔就不間歇地喊:“小玉——,小玉——”
桑钰走過去,“唰”地一下推開屏風,道:“叫我幹嘛?”
夏晔笑容滿面地看着他,仿佛對于昨晚的事瞬間失憶,手裏拿起一件白色的衣衫問他:“你說我穿這件好不好看?”
桑钰道:“不好看。”
“那這件呢?”
“醜。”
“……”
一連試了好幾件,桑钰都給否定了,夏晔也不生氣,他笑眯眯地看一眼桑钰身上的衣服,道:“小玉,你怎麽總穿着紅色的衣服,我覺得你穿白的應該會好看,更襯你的相貌。”
桑钰聞言眼神閃了閃,猛地轉身,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
夏晔:“……生,生氣了?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