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換了世界

那是一顆星辰。

外殼薄透似一層柔軟的水膜,渙渙的光華流動在內芯的一點,那樣清至極致而又炫目得令人傾嘴的色彩,只能以“奇跡”名之。那樣的絕麗,本不應屬于這個世界。

“玉兒,戴上看看……”那團百轉的流華輕輕曵動着,甫一搭上小姑娘脖頸細白的皮膚,就緩緩的熄滅,凝固為一枚淚滴形狀的墨色玉墜,“真好看。我們玉兒本來就生得水秀,戴深色玉石最養眼不過了。這就是媽媽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喜歡麽?”

“喜歡!只要是媽媽送給我的,我都喜歡。”

“調研隊的飛船在經過獵戶座星雲時不幸失事,船上一百二十名研究員皆不幸罹難。林老師,雖然您已經離職多年,但是我還是想這樣稱呼您。您的妻子賈敏女士是研究院最為出色的科學家之一,為她的親人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我深感抱歉。”

“她也是我最優秀的學生。”男人任由眼淚在面上恣肆,聲音冷靜,“能為無垠宇宙的探索事業而獻身,她是我的驕傲。”

書房的燈一夜夜的亮着,高高摞起成山的資料把被一頁頁的翻閱,降低、變平,又被新的資料高高摞起成山。男人挺拔的背脊在這日夜不休的伏案工作間漸漸佝偻,臉頰消盡了豐潤的輪廓,只餘削瘦。

“爸爸,您要注意休息,注意身體。”女孩子幼潤軟糯的聲音帶着哭腔。

“爸爸知道。”男人摘下眼鏡,回頭微笑,深陷的眼窩邊沿刻着深深的紋路,神情枯槁,眼神卻是狂熱,“玉兒,你再等等……”

“爸爸!你回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再等等……”男人的身體如豔陽下的雪花,一點點的融化、蒸發,空蕩蕩的衣服慢慢的萎落于地,“爸爸就快要把媽媽找回來了!”

“小姐,快醒醒,你做噩夢了嗎?”

瞳仁在眼皮下不安的顫動了幾許,昏昧的光線從中劈開一線,再擴大,映出一個朦胧的人影。黛玉的意識兀自昏沉着,一如她此時眼角淚意未消的殘痕:“我在哪兒?”

“衆合地獄。”那個聲音溫柔的說。

衆合地獄?那個《正法念處經卷六》中所記載的,造下殺生、偷盜、邪淫等三不善業的罪者所堕入的地獄?我何時犯下了這三不善業?除非……

黛玉倏然一凜,清醒了過來。這回她終于看清楚了坐在不遠處的女人的樣子。她似乎生得很是年輕,淡如清空的藍唇與藍發,發間綴着鮮潔的蓮花,恬靜柔美得像是一簇清風拂過之時含露而綻的藍色風信子——忽略掉她發間兩只漆黑的尖角,盤在腰間蠕蠕而動的紫紅長蛇的話。

黛玉這些年大風大浪見慣了,倒也未覺得受到多少驚吓,只蹙了蹙眉:“您是……怎麽稱呼呢?”

見她并沒有被自己異類的形貌吓到,藍發女人松了口氣:“我是衆合地獄的主任輔佐阿香,林黛玉小姐,你還記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嗎?”

銀鍠赦生邀請她去琉璃仙境,她被安排在駕駛艙裏副駕駛員的位置,AI管家狼煙發出警報,緊急迫降……黛玉努力回想了一下,遲疑道:“原來我已經死了麽?”又苦笑道,“那些神話故事裏都說,人死之後需要經過十殿閻羅的審判,方能被判定是飛升天堂還是堕入地獄,堕入地獄後又該進入哪一獄。沒想到,我的罪行已經不潔到不經審判直接進了衆合地獄麽?”

阿香連忙擺手,窘迫的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和你的同伴的座駕墜毀在了閻魔廳的殿前,你們被彈射了出來。陽世之人很少會直接落入地獄,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合常理了,大家正在着手排查兩界之間通道的漏洞。因為你是女性,閻魔廳不好安置,衆合地獄的女性獄卒又多,所以鬼燈大人才把你轉到了我這裏接受治療。”

經她這一提示,黛玉忙問道:“和我一起來的人……”那頭小山一般大的白狗自腦海中一掠而過,“還有他的狗呢?”

“他們都被安置下來了。”阿香似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樣,“那條狗現在正在不喜處地獄由夜叉一照看。說起來,它真是少有的良才美質,鬼燈大人第一眼看見,就恨不能把它挖去不喜處工作呢。至于你的同伴……他正在閻魔廳做清潔工。”

“什麽?清潔工?”黛玉輕呼出聲。

“是啊。事實上你的同伴才是最早清醒過來的那個。可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你的同伴和鬼燈大人似乎氣場非常不合,而前來核實情況的鬼燈大人因為你們的座駕壓壞了許多金魚草的關系,态度也不是很和善。兩人只說了幾句就大打出手,還波及了好多建築和公共財産。你的同伴在他的年紀應該是少有的強者吧?能跟鬼燈大人打那麽長時間的,整個地獄也找不出來幾個的。不過鬼燈大人是地獄最強的邪祟神,所以……現在他正被鬼燈大人扣下做事,以抵償地獄的損失。”阿香說,見黛玉面露擔憂,連忙補充道,“你放心,鬼燈大人很有分寸。”

這個銀鍠赦生,平時看着不哼不哈的,到了地獄倒是尋釁滋事起來了!黛玉哭笑不得:“阿香小姐,我可以和他見面的吧?”

“叫我阿香就可以了。正好我要去閻魔大王那裏送文件,就一起去吧。”阿香說着,腰後的兩蛇調皮的眨了眨眼,“忘了說一句,林小姐,你的日語說得真好。我還發愁,如果你和你的同伴那樣,交流起來大概會有些吃力的。”

“他怎麽了?”

“也沒什麽,大夥兒語言不通,我們問的他聽不懂,他說得我們也聽不明白。鬼燈大人因為常年從事對外交流工作的關系,倒是和他交流無礙,可惜除了說出了你們的名字之外,沒能了解多少情況就打了起來。之後他給身上的裝置充了電,看起來已經可以聽懂我們的語言了,可又拒絕和大家交流。真是個倔強的少年呢。”

“倔強的少年”赦生此時正被一股生不如死的悲涼情緒所牢牢捆住。而這份情緒的源頭則是一位蓬頭亂發、面容枯黃的老僧人,他饒有興致的繞着赦生從右轉到左、又從左轉到右:“提問!”

帶着古老腔調的日語經過光腦的翻譯,變成了熟悉的通用語。赦生一下一下的擦着地板,将全然當他不存在。老僧卻不覺自己被冷落了,反而興致勃勃的跟得更緊:“你該說,‘回答’。”

赦生眼神也不給他一個。老僧撓了撓後腦勺,疑惑道:“難道是個啞巴?”緊接着自我寬解道,“衆生平等,啞巴怎麽就不能辯佛?”他盯着赦生走來走去的身影,笑眯眯的問,“小夥子啊,我問你,你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啊?”

若問赦生生平最厭煩何等樣的人,那麽啰啰嗦嗦、絮絮叨叨、神神秘秘、總是把簡單的問題無限複雜化的和尚們絕對是要被列在最前頭的。誤落地獄、回家無望、被迫和心愛的雷狼分離,還慘敗于一個看不順眼的黑衣鬼神之手而不得不在他手下當清潔工,這幾天的遭遇實在是将赦生的忍耐力逼迫壓榨到了極限。是以當僧人的發問灌進耳朵裏時,他直覺的腦海中有一根無形的弦即将崩斷。

抓着墩布的手猛攥成拳,用力之大,手背上甚至乍起了青筋。好在一個女聲及時将他從發飙的邊沿拉了回來:“我不知我們從何處來,卻知道大和尚從何處來。”

那聲音并不十分熟悉,事實上,赦生與它的主人認識的時間加起來還不過二十四小時。他眉頭一跳,轉過頭,看見黛玉在一位藍發女性的陪同下冉冉而來,錯過他,走到了那名僧人的面前。

“哦,此話怎麽說呢?”老僧饒有興致的反問。

室町時代的口音與黛玉所知的日語有着微妙的偏差,但她熟悉多國語言,又采訪過多國政要與文化界人士,倒也不把這點兒微妙的偏差放在眼裏,只含了三分清淺的笑,說:“佛曰從來處來,即非從來處來,是名從來處來。大和尚,我說的不對麽?”

僧人一時肅然:“施主聰慧明睿,貧僧一休佩服。”

“一休……”黛玉咀嚼着這個聽來過分耳熟的名字,猛然想起一部歷史上曾經風靡亞洲的動畫,訝然望向了僧人蠟黃的臉、生着寸長短發的腦袋,不可置信的道,“一休禪師?”

僧人呵呵一笑,容态普通得宛如任何一位朝九晚五被社會毒打的中年上班族。

黛玉轉頭看向阿香,表情複雜,低聲說:“那位真的是‘聰明的一休’?”

阿香有些同情的握住她的手:“我理解你的心情。一個認識了六百多年的老熟人,被後世改編成了那樣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孩子,我們也很苦惱的。”

黛玉:……

黛玉努力讓自己忽略那位人設崩塌的名僧人,望向了筆直坐在辦公桌之後伏案工作的黑衣男人:“那麽,他就是阿香說的‘鬼燈大人’了?”

“情況正是這樣:地獄通往陽世的通道理論上講千年之前就已經做到了嚴格的管理,陽壽未盡而墜入地獄的活人……二位是這些年來的頭兩個。同時,我聯系了中國酆都的判官,兩國地獄任何有關現世的資料裏都找不到二位的記錄,情況變得麻煩。”名為鬼燈的地獄輔佐官有着異樣俊秀的面容,異樣平板的磁性嗓音,以及異樣公事公辦的态度。

“這代表着,二位并不屬于這個世界所對應的現世。”他将二人同時皺起的眉頭看進眼底,不摻雜絲毫個人情緒的說。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本着愛他就要折騰他的原則,赦生來到新世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華麗麗的清潔工,噗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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