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陸勇來是在陸熠高一下學期時出車禍去世的。陸熠本來就有一筆巨額零花錢，再加上自那之後打工存下來的，他其實有差不多三萬元。董晶知道自己手裏留不住錢，很自覺地讓兒子把持着家中財務。如果何一晗沒有出現，陸熠本打算等陸韻然上了大學再去動這筆存款，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陸熠便想着多少補償下妹妹。

他計劃在陸韻然的學校附近租個屋子，還有，今年要認真地給她慶生。姜美麟非常同意他這個決定，她自己買了小裙子給陸韻然，并且熱心地出主意讓何一晗送兩米高泰迪熊做禮物——市中心的某家玩具店提供定制服務。

12月24日，三人兵分三路，分別去拿蛋糕、熊和裙子。

陸熠沒有提前告訴妹妹他将給她舉辦小型的生日宴。美滋滋地行駛在路上，他認為今晚過後，自己在妹妹心裏的形象必将重新高大起來。

手機響了。陸熠拿出來一看，嘴角翹得更高。是陸韻然打來的。

“喂，然然……”

電話那邊，陸韻然的聲音透着無比的驚慌：“哥！媽媽煤氣中毒了！她現在醒了，不肯去醫院。”

陸熠車把沒扶穩，差點刮到旁邊的摩托，被那車主罵了一句。他急剎在路邊，握緊了手機，語速很快道：“你把窗戶和門都打開，我這就叫救護車。”

“我都開了。”

“好、好，”陸熠心裏亂糟糟地，“然然乖啊，沒事了，媽媽現在怎麽樣？”

“她說自己就是頭暈，躺一會就好了，用不着去醫院。”

“你別聽她的，我先挂了。”

姜美麟一邊提着精致包裝的小禮盒走出服裝店，一邊回複王子路的消息。那家夥感冒了，在她這裏求安慰。

美美的錦鯉：家裏還有沒有藥

美美的錦鯉：吃一片再好好睡一覺

美美的錦鯉：我晚點給你打電話

星空：你要去做什麽

美美的錦鯉：朋友過生日我去送個禮物

星空：我都生病了你還去聚會？

星空：哪個朋友？陸熠？

美美的錦鯉：他小妹

星空：噢，你現在連他的家人都要照顧了？

姜美麟皺起眉頭，壓着脾氣回複。

美美的錦鯉：你好好休息我不吃蛋糕了給小姑娘送完裙子就去找你好不好

星空：我家沒有感冒藥了

他這是讓她現在就給他送藥去的意思。姜美麟知道他又開始鬧脾氣了，頭疼地站住。

先去一趟王子路家裏……那樣就遲到了。正糾結着，手機鈴聲響起。姜美麟還以為是男票，結果拿起來一看，陸熠打來的。

市立醫院。樓梯間。

陸熠坐在最下一層，抱着單側膝蓋，眼裏空洞洞的。病房那邊有妹妹陪着董晶，他便獨自跑出來……跑出來做什麽，他也不知道，只是在母親面前待不下去了。身後有淩亂的腳步聲靠近，陸熠以為有人要下樓，往旁邊讓了讓，心想這家夥很煩欸，這麽偏的樓梯，非走這裏幹嘛。

腳步聲停下了。

何一晗輕聲道：“陸熠？”

茫然地擡起頭，陸熠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站起來把人壓到牆上，他垂下頭，抵住何一晗的肩膀，聲音裏透着無盡的疲憊：“不是說取消了嗎……你怎麽找來的？”

“聯系了然然。”何一晗遲疑地擡起手想摟住他，半路又放了下去，“幸好阿姨沒出大事，你也不要這麽難過了。”

陸熠不只是難過，更是後怕和自責。董晶記得女兒過生日，特地請假回來給她煮面。她看家裏的醬油剩得不多了，便支使陸韻然去買。誰也沒料到，就這麽十來分鐘的時間，她竟然發病了，她聞出氣味不對勁，卻是癡癡傻傻地不動不躲，單是嗅着。還好陸韻然回來得快，且牢牢記着哥哥交給她的煤氣洩露時的應對方法。

陸熠愧疚極了，他分明知道董晶的精神時常會陷入恍惚，卻是從沒放在心上。他以為那是面對突發事件後的應激反應，不必理會，漸漸就将痊愈。這樣忽視母親的原因，陸熠不願深究，可他是清楚的，再簡單不過了，他不愛她。

或者，愛得不夠。

因為董晶也不怎麽愛他的樣子，包括陸韻然，她生下小孩，似乎只是因為自己太寂寞了，想感受下另外一個生物的體溫。陸熠出生後，她着實開心了好久，走到哪裏都抱着小寶寶，把他寵到了天上，可過了沒兩年，她膩了，開始實行放羊式教育。又過了幾年，陸熠進入叛逆期，她便愈發懶得管他，反而打算再生一個玩，最好是個女孩。

面對這樣的母親，陸熠實在沒法從心裏去敬愛。可他所受的教育，他所處的環境，又告訴他不可以這樣不孝順。

董晶的突然中毒，擊碎了陸熠的兩難。他發現自己是害怕的，害怕董晶真的出什麽事。他還發現，他的母親根本不是他認定的那樣沒有母愛。

董晶的病例顯示，她早在幾個月前就做過精神科檢查。可她從沒提過要去治療。

陸熠心情複雜，苦澀，酸痛，他很想躲在誰的懷裏傾訴，可他找不到傾訴的人，也許對何一晗是沒有顧忌的，但在他剛剛得知對方曾給過母親一張銀行卡後，他又如何再去開口呢？

何一晗筆直地站着，他以為陸熠會和他說點什麽，可對方只是沉默不語。過了不知多久，他從兜裏取出香煙來，抽出一根，塞進陸熠嘴裏。

陸熠這才動了，擡起頭，含糊不清道：“這裏不讓吸煙吧？”

“啪”的一聲，何一晗的手中蹿出小火苗。他自己也叼了一根，點燃了，又接到陸熠那邊：“我們偷偷吸。”

陸熠翹了翹嘴角，笑得不太成功，吞雲吐霧片刻，他低聲說道：“有時候，我覺得我爸還活着。反正他在的時候，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和現在區別不大。”停頓了一會兒，他又開了口：“他是出車禍死的，我和你講過嗎？車上還有他的情婦。剛聽說的時候我一點沒有覺得失望或者驚訝，好像早就認定了他在外面有人。其實他對我很好，每次出現都誇我長高了，會幫我擺平惹出來的禍，走的時候還扔給我很多零花錢。但我只是想讓他參加一次家長會，我媽嫌麻煩，從來沒去過，小時候我學習還不錯，可惜每次老師念成績，都只有我自己能聽到。他答應我初中畢業典禮會來，結果沒來，我就單方面取消了他‘爸爸’的身份，大鬧了一場，把他通訊錄的聯系人都給删除了，那裏面都是他生意上重要的客戶和朋友……小晗，我這樣是不是很幼稚。”

“嗯。”

陸熠伸手揉亂何一晗的頭發：“嗯什麽，就知道嗯，這時候你應該哄哄我。”

“可是我也不知道正常的父子關系什麽樣。”

陸熠愣了下，溫和地笑道：“噢，我倒是忘了。不過珊瑚阿姨很會教育小孩，她好像融合了父親和母親兩種角色。你知道嗎，我以前，有段時間很嫉妒你，你都笨成小豬仔了，她還把你當天才似的寵，變着花樣捧你。”

何一晗：“……”

“哈哈，”陸熠大笑起來，“沒想到是我眼拙了。”

董晶需住院兩天。陸熠送陸韻然回家去了，何一晗執意留下來陪一會兒病人。他削了兩個蘋果，弄成了兔子樣式。

董晶倒是沒看出來他還挺心靈手巧的：“在國內住得習慣嗎？”

“嗯。”何一晗點了點頭。

兩人再無話可說。

何一晗向來是話題終結者，此時也沒什麽不自在，反而董晶覺得這沉默顯得詭異又尴尬，咬了一口蘋果：“我有點困。不然你先回去吧，也讓小鹿別往回跑了，我沒事了。你們明天不是還有課嗎？”

何一晗又嗯一聲，站起來很禮貌地和她告別。待他走了，董晶覺出自己的話不對勁，不讓陸熠來，她發個短信就行了，幹嘛要何一晗轉達？

陸熠載着陸韻然回了家。儲物箱裏的蛋糕還沒變形，他取出來，擺上桌子，帶着歉意道：“然然今天吓到了吧？都是哥哥不好，一直沒檢修煤氣竈……過來，吃點甜的，我們然然又長大一歲，更漂亮了。這還有彩色的蠟燭，許個願好不好？”

陸韻然一點沒受到他哥的感染，看都沒看蛋糕，心事重重道：“媽媽的住院費夠嗎？把我的電腦賣掉吧。學校有機房，而且幾乎也用不着上網。”

陸熠心裏一酸，捏了捏她的臉：“說什麽傻話呢，用不着你操心錢，我都能處理好。你呢，就負責好好過生日，然後好好學習。”

“我不過生日。老師說了，生日就是媽媽的受難日，不應該慶祝！”

陸熠失笑，這丫頭，嘴裏頭天天蹦出他無法反駁的大道理：“行行行，你說了算。那我把姜姐姐和晗晗哥送你的禮物都扔垃圾堆去。”

陸韻然眼睛一亮：“禮物？禮物在哪？”

“明天拿來給你，啧，別扯我袖子了。趕緊把蠟燭插上，吃得晚了你小心夜裏肚子疼。”

哄着然然吃過蛋糕睡下了，陸熠悄悄回到客廳，撥通了胡娟的號碼：“喂，胡姨，我是小陸，抱歉這麽晚打擾你，可不可以給我珊瑚阿姨的聯系方式，哎對，不，沒什麽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這麽久都沒問候過她，實在有點不應該……”

同一時間，回到公寓的何一晗也站在陽臺上沉思着打電話的事。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聯系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