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長大就明白
李勁在宿舍裏睡過了一整個早自習,宿舍管理員來敲門的時候,他還沉在亂七八糟的夢境裏。
夢裏有蘇林,他和蘇林好像在冒險,兩人拿着槍,穿着防彈衣,戴着笨重的鐵殼帽子,奔跑在漆黑的森林裏。
腳下的路途坎坷,跑起來的時候身體很沉重,腿很累怎麽也使不上勁,令人滿心焦躁。
蘇林說要去找水,李勁在夢裏惱火地喊:“找什麽水!先躲着!”
蘇林卻一意孤行,非要去找水,半路上又變成找飲料,又說要吃發糕,把李勁吵得頭疼。
敲門聲響了許久,李勁才終于迷迷糊糊醒過來了。
管理員老頭是個退伍軍人,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鬥,小腿上有貫穿的子彈傷口,走路有點瘸,但也沒有太大影響。
這人是個煙鬼,隔着門李勁都聞到了濃濃的煙味。
“你們輔導員讓我找你。”老頭進門就說,“巡邏隊今天沒執勤,看你是不是躲在宿舍翹課。”
“那您打算怎麽說?”李勁在洗手臺前洗了把臉,頭發尖濕了,軟軟地搭在眉眼前。
老頭點了根煙,拉了根椅子坐在門口,盯着李勁看了看:“就說沒看到呗。”
老頭咳嗽了兩聲,又問:“心情不好啊?怎麽了這是?”
李勁沒說話,走到老頭身邊把對方嘴上的煙給拿下來了:“都咳成這樣了還抽。”
老頭笑起來:“哎,外頭總說你們這群孩子沒什麽出息,出息的孩子都念大學呢,要我看啊……”
老頭粗糙的手在膝蓋上搓了搓:“我沒上過什麽學,年輕那會兒一心想做點事情就當兵去了,大字不識幾個,不也為國争光了嘛?後來和我媳婦兒在一起了,她在一家面粉廠上班,成天一身的白,我都不知道她頭發究竟是什麽顏色的,後來生了個娃……”
說到這個娃,老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大概是老頭年紀大了,一些故事總喜歡翻來覆去地說,就這個劇情李勁已經聽過好幾回了:生了個娃,從小周圍的人就誇聰明伶俐能幹,老頭是個粗人,也沒什麽錢,幫不了孩子去更好的地方學習,但孩子争氣,在哪兒成績都是最好的,他一度為這個孩子驕傲過。
後來,孩子漸漸大了,遠離了家人去外地念書,因為成績好,全額免學費還發獎學金,大學被推薦去了新加坡作為交換生待了兩年,和家裏人越來越沒話說,也越來越不耐煩。
到如今,孩子已經簽下了新加坡的工作內簽,畢業直接去了新加坡一家大公司,要在那裏幹滿十年,前兩年結了婚,生了孫兒,也沒有帶回來給家人看看。
臨老了,老頭還得出來兼職打工,做個宿舍管理員,補貼一下家用。
倒也不是孩子不給家裏寄錢,只是老頭一個戰場上下來的人,自尊心也高,不願意被孩子像施舍一樣地養着罷了。
老頭看着李勁把煙掐滅了,丢進垃圾桶裏,說:“你們都是好孩子,成績不好沒什麽,要我看吶念不念大學的,沒那麽重要。”
李勁哭笑不得:“我沒有心情不好,也沒有想這些。”
李勁知道老頭為什麽要說這個,前些日子樓下的女生寝室裏,有個學姐喝醉酒又哭又鬧,這一年畢業生是實習期,幾乎沒什麽課上,只要上半年的實務操作把學分攢夠就行了。
那位學姐從上學期末開始在一家大公司裏實習,幹了幾個月,被周圍的本科生、研究生排擠,因為和公司同事處不好關系,老板認為她工作能力不行,還沒過實習期,就讓她收拾包袱離開了。
——“現在研究生遍地是,本科生一抓一大把,像我們這種大專生學歷一報出去,頭都擡不起來!”
當時全宿舍的人都聽到了那位學姐不甘心的哭喊,李勁自然也不例外。
——“沒念過大學,沒上過高中,沒人權啊!”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就因為處不好關系……那就必須是我的問題嗎?!”
——“她們說我……一個大專生就能坐進辦公室裏,本科生還在外頭跑業務,風吹雨淋,業績上不來就得卷鋪蓋滾蛋,說我是走後門,說我跟老板不清不楚,說她們這麽多年書白讀了,還不如當個大專生。”
李勁想起了老爸當初跟自己說過的話:“人生就這一次,所有的決定也只有一次機會。”
當初選擇不去高中,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他是不是放棄了很重要的東西,比如說……平等地跟別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機會。
可是真的“平等”嗎?學歷一樣,就真的能“平等”嗎?
李勁還想不通這些,他還太年輕了。
老頭又跟李勁叨叨了一會兒,拍着李勁的肩說他是好孩子,別想一些亂七八糟的,等他長大了就明白了,學歷或許很重要,但絕非必須。
“還是要好好上課,”老頭離開前又說,“不管是做什麽都好,首先你得對自己負責,然後才有資格說其他。”
李勁點頭,現在他能明白,為什麽老頭能跟所有男生關系這麽好,哪怕再叛逆的男生,也很尊敬他。
他跟以前學校的老師不一樣,也跟李勁見過的一些大人不一樣。
人有很多種很多樣,有老徐那樣明明是個老師,卻像個黑社會老大,半點老師的樣子也沒有的人;也有老頭這樣的,瘸着腿,精神和靈魂卻筆直,明白生而為人無論年紀大還是年紀小,都應該學會尊重;有輔導員那樣的,收了蘇林爹媽的禮物,卻被蘇林厥了面子,心眼窄小的;還有……
李勁一時想到很多人很多事,最後他又想到了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