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美君子,淑女好逑15
七月十三。落梅臺上。寧息道人梳好了頭發,帶齊發冠,穿上祖傳的道袍,跪坐在臺上,手邊是一把拂塵。
此刻在吃瓜群衆眼裏,眼中加了特效,倒是有那麽幾分仙風道骨。
我是吃瓜群衆中的一枚,身邊是小嘉和陳雨澤。此時烈日出來了。我們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呆着。
另外一個主角姍姍來遲。
人群喧嚣。看好戲的百姓,“還真來了。你說那道士真的有法子讓他現出原形嗎?不會是逗我們玩的吧。”
“龍争虎鬥,有好戲看了。”
純屬迷倒在鐘慧澄絕色容顏下的大媽姑娘們紛紛喊道:“鐘大人,我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打倒臭道士。”虎視眈眈的大媽們提着菜籃子啐道:“不要臉,咱們鐘大人這樣的好官也敢亂說,真是不要臉。”
也有看不慣的,“是人是妖,一會兒可不就知道了。”
……
“鐘大人過來了。”是女子沉醉的聲音。
鐘慧澄步行過來,人群見到他,紛紛讓了一步,有熟知的仍不失恭敬地問候。
鐘慧澄面沉如水,點頭。
他停了一下,望向我,微微一笑,如春溫一笑。仿佛是想讓我放下心來,這算不了什麽。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擔心着我嗎。
“鐘慧澄。”我輕聲一念。
“你說什麽,雨幽?”陳雨澤皺着眉問。并沒有聽清我剛才說的。當時我和鐘慧澄的目光僅僅交彙了一下,卻引起了陳雨澤敏感的感覺。“剛才……鐘大人?”
小嘉大抵也發現了什麽:“鐘大人可真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官,剛才一定是為了感謝我們大家對他的支持,所以才對我們這樣笑,不想我們擔心他。”
這個解釋完美。
陳雨澤道:“原來是這樣嗎。”仍然半信半疑。
小嘉善意地微笑。
我偷偷地拍拍小嘉。好樣的。
小嘉回頭瞪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說。小姐,你的演技可真差。
落梅臺邊,自然是不會有皇家的貴胄。不過,那邊的杏花雪裏卻不可能沒有皇家的人。我在其中看見了幾個眼熟的人,曾經在大皇子、晉纓帝姬身邊見過。
這幕後主使者是誰?我已經不感興趣。
我看向臺上。
落梅臺上。寧息道人睜開了眼睛,望向鐘慧澄。那本是一算渾濁的眼睛,卻在那一剎那銳亮如同弦上欲發的利箭。
“鐘慧澄,你為妖,卻不甘潛修,入了這紅塵,亂了這江山社稷。可知錯。”
鐘慧澄道:“錯?我本無錯。”
“你不知悔改。天打雷劈!”道士的聲音沉重而尖銳。
鐘慧澄面不改色:“寧息道長你可知何為天打雷劈?這些年來,我問心無愧。”
道士逼問愈緊:“好一個問心無愧!這些年來你的手裏有喪失了多少人命。”
“他們罪有應得。我只是按照律法審判。”鐘慧澄道。
道士笑得森寒:“可你不是人。”
那一剎那,鐘慧澄沉默了。
看臺下的觀衆不太聽得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麽,不滿嚷道:“你們在說什麽,大點聲啊。”
嘲聲如潮水。盡是喝倒。
我捏着手,手心有些潮濕,出汗了。我看向臺上一言不發的鐘慧澄,不由開始擔憂。
說啊,為什麽不反駁。并不是他說的那樣。
“你若是還有悔改之心。現在就跪在地上,告訴大家真正的真相。”
“什麽是真正的真相。”鐘慧澄長身如玉,目明若湖,帶着一種奇異的平靜瞧向寧息道長。
那目光仿佛看透一切的玄機,看得寧息道士冷汗連連。
“誰指使了你。我并不好奇。但是,我想告訴你,你的照妖鏡是無法讓我現出原形的。你盡管試試。”
“我不信。”寧息道長從胸前掏出一把雕滿了古怪字紋的銅鏡照向鐘慧澄。
黃光初現,人群騷.動。
銅鏡反射出一道黯淡的黃光,照着男子身上,紋絲不動,他發絲被風吹動,神情淡漠。
黃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麽也沒發生。
臺下騷.亂更加。
道士驚訝得仿佛吞下一個雞卵,他簡直難以置信:“為什麽,你不是——”
“我是。”鐘慧澄說。
我忍不住為眼前這一幕熱烈地鼓起掌來,太好了,什麽也沒發生。
“小姐。”小嘉和陳雨澤盯着我看。
我解釋:“鐘大人沉冤得雪了。我這是在高興,高興。”
鐘慧澄淡然地走下落梅臺,衆人讓步,有些愧疚。當臺上只剩下寧息道長時,大媽姑娘們紛紛往上面扔青菜蘿蔔。
奇怪的是,那寧息道長額頭都被砸青了一塊,他人還癡癡呆呆地坐在地上,嘴裏不知念叨着什麽。
我內心不忍,但還是好幾次回頭看,叫好。
鐘慧澄走過時,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有太多情緒。
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麽。
七月底,鐘慧澄向皇帝辭去了官職。據說,當時皇帝是極其不情願的,可是後來鐘慧澄走進了宸極殿和皇帝密談了一晚,第二天,皇帝便準許了。
鐘慧澄上門拜訪的那一天,陳大人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因為他要拜訪的不是陳大人,不是陳雨澤,而是本小姐我。
陳雨澤覺察了什麽,聯系起前因後果:“雨幽,你什麽時候和鐘……慧澄有了這種……關系?難不成是大皇子……”
我幹笑道:“應該是的。”這也太敏銳了吧。
陳雨澤對鐘慧澄說:“家妹頑劣,還望海涵。”然後就留給我們兩人一個相處的機會離開了。
辭官後的鐘慧澄看上去更不食人間煙火了。而且眉心憂慮着什麽,好像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大概就是看出這個原因,陳雨澤才會主動離開的吧。
“喝杯茶吧。”我百思不得其解。端起茶盞。
茶水氤氲氣霧缭繞,他的臉在茶霧裏溫柔了些。
“你辭官了,有什麽打算嗎?”我問。
鐘慧澄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是……人。”
我吓得茶杯掉在地上,陶瓷破碎的聲音清脆而刺耳,鐘慧澄和我看向地上。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這并不是玩笑。”我面對的是他沉靜的雙眸。
為什麽今天要突然告訴我這種事。心裏的不詳征兆又出現了。
“這麽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妖怪嗎?”我皺着眉,為難地說着。
“這樣說,也沒錯。”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鐘慧澄似乎已經接受了什麽,“其實今天我來是告辭的。”
我着急道:“為什麽啊。”
“你有沒有想過我?”
鐘慧澄道:“我是妖,你是人。人妖之別,雲泥之別。我和你并不合适。”
“并不合适?”我承認那一刻我的心痛得要命。不知道這到底是陳雨幽的心緒,還是我自己真實的心情。
“你今天來就是要說這些的?”
鐘慧澄沉默了一下,繼續說道:“今天之後,我會離開京城。”
“好啊。”
我們倆沉默地做了一會兒,後來鐘慧澄告辭,小嘉來了,看見那一地摔碎的陶瓷碎片。驚訝道:“小姐,怎麽了?”
我擡頭,望見小嘉震驚的雙眸。
我摸了一下眼睛,手縫上沾滿了淚水。原來哭了啊。
鐘慧澄說了離開,此後倒是再也沒見過他。京城裏掀起狂瀾。随着時間的漸去,市井傳聞也開始冷卻。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回想起最後那一次見面。鐘慧澄的欲言又止,分明就是不舍得,但又是什麽原因,不得不離開呢。我日思夜想,最終忍不住來到萬國寺裏,那個如蓮托生的女子,也許她知道什麽。
我來到亭裏。
風波動,紅蓮如浪。豔陽烈灼,可亭中無比清涼。
“陳小姐。”如珠如玉的聲音輕輕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看見那如芙蓉般的女子一雙紫眸落在我身上。
***
鐘慧澄辭官,其實早有打算。
寧息道長的出現只是一個催化劑。當知道寧息道長的幕後指使者便是大皇子時,他有些錯愕,又了然了。
是他威脅到了大皇子的地位嗎?
本無心的。
也許便是上次為雨幽退婚那件事,讓大皇子感覺到了威脅?
鐘慧澄在人間這麽多年,說起人間的好友,似乎第一個便是少年時的大皇子。他是不是這麽認為的,目前已不想追究。
最近這半年,他已覺察到雷劫将近,而以他的半仙之體,要渡雷劫尚且不易,況且近年來他修為詭異消失,查不出原因。
不想牽連雨幽,所以才說出那樣絕情的話。
而辭官,更是早已決定好的事。過去的好友,他又怎麽會讓他不快。
事到如今,反倒是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身體也不能容許半點差漏。唯有尋一個幽靜有靈氣充沛的洞府靜修,等待雷劫。
萬一無法渡過雷劫,這便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吧。
鐘慧澄以為自己能放下,不過卻是自欺欺人。
深夜,他落身在帳前,看向帳中香甜睡着的陳雨幽,是一場好夢。
唯願從今以後,你都能這樣快快樂樂的活着。
該離開了,又回頭看了一眼,直到将她深深地映入眼簾當中。
無風自動,從窗外飄進幽幽甜蜜的花香。在她夢中,有一個人拉着她的手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是鐘慧澄離開京城的前一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