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餐食傳上桌,李鈴蘭為葉钊斟酒,他連忙接過酒瓶,“蘭姐,我來。”
兩人碰杯,談話間一杯接一杯,身體愈靠愈近。
李琊想,談定了事還喝什麽酒?蘭姐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偏偏這人還附和。
她不是生在溫室的嬌女,早已摸清這世道是原始叢林的本質,人人都是身披“愛與和平”的野獸,滿心卻是“欲望和金錢”。越是葉钊這樣好看的人,越會利用自己的優勢。
她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可樂,糖水灌滿口腔,吞入咽喉,小女孩的那一丁點兒旖旎幻想也随之消逝。
玻璃瓶裏的可樂已然見底,預告飯吃到尾聲。葉钊拿出保險單,李鈴蘭擡手說:“不好意思,上個洗手間。”
主人公離席,剩下兩雙眼睛,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許是覺得氣氛詭異地可怕,葉钊摸出煙盒,抖了一下,一支煙冒出頭來。
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他擡眸,“你要抽煙?”
“你給我,我就簽字。”
他彎了彎唇角,把煙盒遞過去。
李琊抽出那支冒頭的煙,銜在嘴裏,沖他挑了挑眉。
葉钊失笑,湊過去,“啪嚓”一聲點燃火機。
她越過火苗看他的眉眼,還未看清,火苗消失,只剩瑩瑩一點煙頭上的星火,他也坐了回去。
但他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她吐出煙霧,把煙夾在指縫裏,“怎麽,沒見過女孩子抽煙?”
“見過不少。”
“想來也是。”
李鈴蘭出去的時間比預想的還久,想來是去埋單了,正好給足了她偷偷食煙的機會。
一支煙燃過半,李琊說:“你不抽?”門外突然傳來響動。
她瞳孔緊縮,迅速将煙遞給他,差點燒到他的腕表。
“久等了。”李鈴蘭笑着走進來。
葉钊吸了一口煙,“哪裏。”
李琊的心怦怦跳,也不知是不是怕被發現。她只看見那支煙在他飽滿的唇珠中央壓了壓,像壓在她心口,跟随心跳的節拍,重重落下,又失重般脫離。
李鈴蘭在他們中間坐下,隔絕開她的視線,驚訝道:“你也抽煙?之前都沒看見。”
“抽得少。”他夾着煙的手支着額角,另一只手把文件直接推到她前面。
李琊再一次看見他,看見他的側臉隐在煙霧中。那煙霧不再是可憎的二手煙,變成了可見的雄性分泌素,描繪着男人冷靜面容如何在她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她像是被施了魔法,竟一句話也不說,乖乖簽下大名。
“山茶,你不是還要練琴?你先回去吧。”李鈴蘭的朱紅色指甲覆上手肘。
李琊自然懂得這個暗語,慢吞吞起身。
包廂門合上,她還想說什麽,掀開門縫,看見李鈴蘭倚在葉钊耳畔說話,他低頭看她,一手撐在桌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流暢的肌肉線條。他有所察覺,漫不經心地看過來,她未觸及就垂下眼簾,轉身離去。
那是她見識過卻尚未踏足的動物世界,處處蘊藏危險氣息,教她靠近不得。
李琊坐在茶樓門口,看着牆上的挂鐘,想到送入男人口中的半支煙,煙瘾越發難捱。就在她要去吧臺偷偷拿煙的時候,一男一女從街對面走了過來。
葉钊的襯衫紐扣完完整整,李鈴蘭的盤起的長發完完好好。李琊心想,很好,不用擔心幹爹醋意大發,禍殃魚池。
李琊從葉钊手中接
過攙扶李鈴蘭的重任,“怎麽喝這麽多……”
葉钊目光澄澈,像個滴酒未沾的人,“講起你小時候,她高興。”
李琊心裏暗笑,李鈴蘭又拿那套編造的心酸往事賺男人憐惜了。講家道中落,講大哥同俄羅斯女人私奔,講如何把山茶一手帶大。故事真真假假,甚至連小名的來歷都不知可信不可信。山茶的俄語讀作卡蜜莉亞,卡蜜莉亞,這個溫溫柔柔的名字,她卻從未聽人念過。
葉钊說:“蘭姐,我先走了。”
李鈴蘭癡癡地笑,“下回再聚。”
等他消失在夜色下,她立刻站直了身子,下評語道:“是個人精。山茶,你要是遇上這種男人就躲得遠遠的。”
李琊不解,“什麽?”
“不怕男人不解風情,就怕他們油鹽不進。”李鈴蘭連牙根都發酸。
“只能說明你不是他的大客戶。”
李鈴蘭睇她一眼,“你說得對。還是錢沒到位。”
臨近午夜,一樓廳堂裏的客人只多不少,二樓包廂裏的歡聲笑語也片刻不停歇,更莫說三樓客房裏那些奇奇怪怪的叫嚷和吟哦,一浪高過一浪。這座身處背街的茶樓像古老而隐秘的清朝老太,費力地拉扯着筋骨,臉上厚重的白-粉簌簌抖落,暗中嘶啞,随時會倒下。
唯有門扉緊閉的閣樓安安靜靜,可這些喧嚣還是順着風從犄角旮旯裏灌了進來,傳入李琊的耳朵。她蒙着被子,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翻身起床,走到書架前找唱片,不小心踢倒了立在一旁的淺棕色的木吉他。
木吉他是Gibson牌某個不知名的型號,表面上過蠟,保存得很好,盡管有不少颠簸過的痕跡。據說,這把吉他的年歲比她還大,也是據說,這把吉他是她父親留下的。
父親熱愛搖滾,北漂,結實志同道合的俄羅斯女青年,最後不幸遭遇意外。她的身世都是從李鈴蘭那裏追問來的,她曾深信不疑,直到十二歲。
十二歲時,李琊聽見李鈴蘭與男友吵架。
男人诘問:“你還要幫你大哥養孩子到多久?”
李鈴蘭說:“你以為我想扮演單親媽媽?找不到他我有什麽辦法,說不定他早就死了。不想和我過就滾,滾啊!”
她在門背後瞪大了眼睛。哦,原來她是被抛棄的。哦,原來如此。
她沒有哭,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她早已不懂得哭。
她也沒有揭穿這個謊言。比起三樓那些女人,她實在好命,不用替父母背負巨額高利貸,沒有被人誘騙染上毒瘾,更不用在男人身下承歡維持生計。
李鈴蘭給她優渥的生活,給她所有的愛,費盡心機改寫她的命運;就算是這小小閣樓也要為她擺一架雅馬哈立式鋼琴。
通宵一整夜,李琊白日補覺,睡得昏沉,暮色降臨才醒。她看了眼時間,裹上大衣,匆忙出門。
李鈴蘭叫住她,“去哪兒?飯也不吃!”
“去Live House。”
“不是讓你別去打工了,零花錢不夠用?”
“不是,今天有演出。”
室外冷風徹骨,李琊裹緊了棉衣,走過兩條街,來到商廈負一樓的Live House。
場館所屬的整面外牆繪滿美式漫畫風格的塗鴉,門邊的牆上支一盞燈箱,上面寫着“Nutshell Space”——果殼空間。
店名取意自《哈姆雷特》的臺詞,“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我仍自以為是無限空間之王”。
老板秦山講出這話的時候,李琊笑他又沒
看過什麽書,還胡謅莎士比亞。
他樂呵呵地說:“你還大學生,莎士比亞說沒說過這話都不知道?真有這話,是我一作家朋友起的。”
他整日胡言亂語,沒個正形兒,她自然當他胡謅。
Live House在大陸興起不久,不管是國內國外,知名小衆,來此的樂隊都不多。沒有演出時,果殼會舉辦一些主題活動,例如“回到千禧年”,“唱片分享夜”。
有別于傳統酒吧,果殼逐漸成為本地新潮男女鐘愛之地。不過看似熱鬧,Live House賺取的利潤卻比Club或Bar低得多。秦山只得不停往裏砸錢,維持正常運營。
自果殼四年前開業起,李琊就常常去玩,念大學後,她假期也去兼職,幫忙檢票,或調試設備,偶爾也充當調酒師。
李琊推開厚重的雙開門的右扇門,看見秦山将長發束成馬尾,坐在吧臺前高腳椅上。
她還沒來得及招呼,就聽秦山玩笑道:“山茶妹妹,等你好半天了,我飯都吃了兩回。”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撐死你最好。還有,誰是你妹妹。”
“我們都是山字輩,怎麽就不是一家人。”
“我大名哪有山字。”
“小名也是名字。”
吧臺後新來的調酒師聽見他們的對話,好奇地問:“你不是叫李琊麽,小名為什麽叫山茶?”
這個問題講下去就得說到她的父母,她斂了笑,只說:“山哥知道。”
秦山接話道:“小名哪有為什麽,我都說不清楚我小名為什麽叫毛毛。”
李琊被他逗笑,“你小名叫毛毛!”
“以前的人說賤名好養活嘛。”
“毛毛哥,樂隊呢?”李琊朝後門張望。
“在後臺,剛剛試過音。”
“我還是負責檢票對吧?”
今次演出的是近來頗有人氣的硬搖滾樂隊,未到七點,門外的空地已聚滿了人。
不多時,雙開門中的一扇被打開,人群躁動,立馬湊上前來排隊。
李琊站在門邊,手裏拿着一只印章。客人向她出示過門票,她撕下票根後,在他們的手背上蓋下印章。她對面的工作人員再用拇指大小的紫外線燈照一下,檢查印章是否蓋好。場館封閉,演出時禁煙,有人中途若想出來食言,可憑此印章再入場。
八點,厚重的隔音門後傳來呼喊。李琊給面前的客人蓋了章,跟着走進門裏。
能容納至多六百人的場館已近飽和,人擠人,連多拿一瓶330ml的啤酒的間隙都沒有;喝酒的人基本站在外圍,尤其是飲雞尾酒的。喧鬧的音樂從四面八方的音響裏傳出,根本不管你站在哪兒,通通轟炸着你的耳膜。
舞臺上的人豔光四射,呼喊吶喊,仿佛要把心掏出。臺下的人同他們一起,被社會生活壓抑的神經在裏釋放,激動到不能自已。
舞臺燈光炫目,鼓點和貝斯的節奏打在李琊心口上,牽引着她的魂魄。
“山茶!”
李琊回頭,看見在吧臺收銀的工作人員。他說:“忙不過來,山哥叫你去幫忙調酒。”
Live House重點不在飲酒,調酒師只是個閑職,大多場館也只提供啤酒。今天調酒師忙不過來,足可見這個樂隊的號召力。
“麻煩讓一讓。”她從人群裏擠過,來到吧臺。
秦山站在冰櫃前,正同身旁的人說話,看見她,連忙說:“一杯金湯力。”
獨特的清澈又低緩的男聲響起,“不用,我
不喝酒。”
李琊拿起雞尾酒杯,聞聲回頭,眉梢一動,“二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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