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更)
江水粼粼,停駐的船舟酒家亮着燈牌,醉酒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從甲板走到岸上,高跟鞋陷阱鵝暖石之間,她擡腳拉扯,一個沒站穩,倒在地上。不遠處的跨江大橋川流不息,對岸的樓房鱗次栉比,身後的洪崖洞燈火輝煌。無人理會她,連城市燈光都不舍得映她分寸,她伏在石堆上,低低啜泣起來。
李琊收回視線,聽見葉钊說:“……是我表姐,她爸是我爸親哥。”
她問:“楊岚是他們女兒嗎?”
他“嗯”了一聲。
秦山說:“我就覺得有點眼熟,以前是不是住你家對門?”
李琊想了想,指着遠處女人說:“那個女的好像喝多了,要不要去看看啊,待會兒被人撿屍了怎——”
葉钊蹙眉,“你在哪兒學的這些話?”
她抿了抿唇,“沒有……就……”棱他一眼,“你管我。”
“我去看看。”秦山說罷走了過去。
李琊吃完一串苕皮,自然地說,“比巴蔔說的是真的?你會俄語?”
“嗯?”葉钊夾了塊年糕,擡眸看她,“他們開玩笑的。”
她有些失望,“噢。”
“不過會一點。”
她眼前一亮,“怪不得你上次在看陀妥思耶夫斯基!”
季超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吧?”
她瞥了他一眼,“……你懂完了。”
葉钊說:“那本書是我随手拿的。”
李琊吃了些菜,才又出聲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山茶’用俄語怎麽說?”
“嗯……卡蜜莉亞。”他看着她的眼睛,“這是你的俄語名字?”
卡蜜莉亞,他不帶任何感情地念出“卡蜜莉亞”,這一瞬間,她覺得周圍都靜了下來,原來這個單詞是這樣的,遠沒有想象中的好聽。她有些失落,學着他的發音,輕聲說:“卡蜜莉亞。”
葉钊笑了笑,講了一句俄語。
李琊只聽出“卡蜜莉亞”,問:“什麽意思?”
“你好。”
“這麽長?你不會是在罵我吧。”她狐疑地打量他,見他不像玩笑的樣子,便說,“怎麽說的,你教教我。”
葉钊淺笑着重複了一遍,李琊聽得皺眉,“你慢慢說。”
他一字一句地說,她跟着念一遍,舌頭攪在一起,說不清楚,索性放棄,“算了,學不會,俄羅斯連打招呼都這麽麻煩,有誰願意出門啊。”
季超在一旁悶笑,“你現在特別像我剛學西語的時候,其實小舌音不難——”
李琊伸手推他的臂膀,“少說兩句舌頭也不會生瘡。”
“行,我不說了,假俄國人。”他笑得很肆意。
她不喜歡別人提混血或者說她俄羅斯人,皺了皺鼻子,“我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
他知道說錯了話,笑着打圓場,“你說得都對。”
秦山扶着女人走來,李琊趕緊讓座,去棚裏拿椅子,剛走兩步,就聽他說:“倒杯熱水過來!”
她擡手表示知道了,經過燒烤架,同老楊說:“多了個人,拿張椅子。”
楊嫂把餐盒遞給客人,邊走邊說:“我給你拿。”
李琊跟在她身側,“有溫開水嗎?”
楊嫂詫異地看她一眼,“沒得,有熱啤酒。你是要喝還是幹啥子?”
“喝的。”
“那就熱啤酒,煮了枸杞的,好喝。”
李琊連忙道:“不用了不用了,那瓶礦泉水就好。”
“你是葉钊朋友啊?”楊嫂從一摞重疊在一起的椅子上取下一張,又瞧她,“看起來好小哦,有二十歲沒得?”
“嗯。”
“你們啷個認識的?”
“嗯……”李琊伸手去拿椅子,“你忙吧,我自己拿過去。”
她拿着椅子走過去,笑說:“什麽年代了,這兒還賣熱啤酒。”
看見女人伏在葉钊的手臂上,她嘴角一滞,踢了踢他的椅腳,“邊上去。”
葉钊順勢收回手,往邊上挪了一步。
李琊把椅子擺在空出來的位置上,看清女人的面容,有些詫異,“這是?”
秦山說:“你說有個人躺那兒,我走近一看,結果是我高中同學,好久不見,差點沒認出來。”
“巧了,今天怎麽回事兒,都是熟人。”她笑了笑,擰開礦泉水瓶蓋,遞給女人,“喝點水?”
“謝謝。”女人接過水瓶時,手一抖,水直灑到她大腿,“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李琊用紙巾擦了擦,坐了下來,原本寬松的牛仔褲因被水浸濕,緊貼着皮膚,涼意鑽進去,她拉攏了衣襟。
葉钊手攀上她的椅背,她條件反射般地往前傾,“怎麽?”
下一刻,疊好的格子圍巾搭在了她大腿上。晚風裏,如被柔軟而幹燥的植被覆蓋,溫暖蔓上心口,她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簾,“謝謝。”
葉钊已拿上了筷子,輕聲說:“不客氣,冷的話先送你回去。”
“沒事。”她壓低聲音,“你覺得像不像?”
“還好。”
季超湊過來問:“像什麽?”
李琊身子前傾,越過葉钊胸膛前,對他說:“老秦的前妻。”
葉钊咳嗽一聲,兩個小孩紛紛坐了回去,她的頭發掃過他的下巴,輕飄飄地,而後嗅到洗發香波的味道,同上次聞到的一樣。他點燃了煙。
李琊也拿出自己的煙盒,點燃一支,問女人,“抽麽?”
“我不抽煙。”女人拭去眼角零星的淚水,“現在清醒多了,還好碰到你們。”
他們說起近況,大多時候是孟芝骅在傾訴。她同前夫相親認識,一年前離了婚,小孩三歲,法院判給她撫養。
“……他根本不管孩子,離了沒多久就談了女朋友。今天幺兒過生,我工作走不開,晚上和領導吃飯,剛把領導送走。”孟芝骅朝游船揚了揚下巴,“我讓他帶幺兒去游樂園,前幾天說好的,今天臨時又說沒空。”
秦山聽得心頭五味陳雜,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同境遇,一個結局。他喝了口酒,說:“我也離了,最慶幸的就是沒有小孩。”
“我媽逼我結的婚,現在還怪我,為什麽要離婚。過不下去,未必拖一輩子?一個人也好,就是小孩受苦。”孟芝骅長嘆了一口氣,“有下輩子的話,還是不要做女人。”
人到中年,難免有大堆心酸往事要講。李琊聽得百無聊賴,盤裏餘下些殘渣,挑揀出調味用的豌豆,堆在盤角。葉钊見了,學着她挑揀豌豆。兩人對視一眼,笑笑不語,夾菜的速度卻都變快了。
季超本來在和對面兩人辯論“是女人辛苦還是男人不容易”,聽見李琊悠悠地說“不做人最好”,朝她看去,發現兩個盤子裏的堆砌豌豆小丘,笑道:“你們太無聊了。”
“有來生之類的做塊石頭最好。”李琊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轉而用筷子敲了敲旁人的筷子,擡眉說,“我贏了。”
燒烤攤白得幽藍的吊燈光線、大橋上的紅色燈帶、對岸樓宇金黃的景觀照明,無數的光團住這黯淡的方寸之地。她看着他含笑
的眼眸,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不斷地下沉。
“你贏了。”他說。
沉到深百米的江底,沉到地心,沉到太陽系外,漂浮在浩瀚宇宙裏,他一句話就喚醒了她,回到現實。
她錯開視線,又瞥他一眼,嘴唇動了動,發不出音。
葉钊看向秦山,“都吃得差不多了,走嗎?”
“走吧。”秦山起身,問孟芝骅,“你怎麽走?”不等她回答,又說,“我送你。”
“拜托……現在要查酒駕了,你喝了不少。”李琊背對葉钊,反勾着手将圍巾遞給他。
“那這樣,大钊,你送送她?”
孟芝骅擺手,“不用,我就住這後面,叫個車就回去了。”說着一個趔趄,險些摔跤。
秦山扶穩她便松了手,“沒事,他順路。大钊?”
葉钊把圍巾搭在李琊脖頸上,“行。”
李琊摸了摸後頸,猶疑地看他。
“冷,戴着吧。”他說着走到她身側,将垂下來的圍巾在她脖子上随意繞了一圈。
孟芝骅看了看他們,對秦山輕聲說:“這是葉钊的妹妹?”
李琊還未仔細體會脖頸上的溫度,捕捉到這句話,揚笑說:“她說我是你妹妹,葉叔叔?”
葉钊低笑,随她玩笑道:“嗯,我侄女。”
孟芝骅信以為真,打趣道:“侄女也這麽乖,你們家基因不得了。”[4]
秦山聽了也笑,大步走到雨棚前,“老板娘,結賬。”
孟芝骅跟在他身後,“你們倆高中就在一起玩,現在還一起玩。”
“可不是……十幾年,一晃就老了。不過你還是沒變。”秦山一面付錢,一面佯裝仔細打量她,“噢,變了,更漂亮更有氣質了。”
孟芝骅笑說:“你真是沒變。”
秦山挑起眉梢,“不變應萬變。”
楊嫂看見葉钊從旁走過,并未招呼,只是找零給秦山,客氣地說:“下回再來。”
斜坡上一路都停着車,走到銀色別克所在的位置,秦山把車鑰匙丢給葉钊,“我有點困了,打車回去。”
季超說:“我也打車,山茶,你跟我一起?”
李琊猶豫片刻,應下來,回頭朝葉钊道別。
他揮了揮手,坐上駕駛座,待孟芝骅上車,将車駛了出去。後視鏡裏的女孩慢慢地變小。
孟芝骅看着他,感慨道:“真的好多年沒見了。”
他敷衍地“嗯”了一聲。後視鏡裏的女孩還未消失。
“葉钊!”脆生生地叫喊從傳來,他踩下剎車。
李琊跑上來,手撐在車門上,喘着氣說:“我要和你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4]乖:重慶方言,一指人長得漂亮,二指人或物外表可愛,三與普通話用法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