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言榮一回房間,腦袋都木了。一片狼藉已經無法形容他屋子裏的慘狀。
“小……小桀?”言榮出聲詢問。濮陽桀束發微亂,從言榮的床帏後應聲出現。
他的神情帶着一絲不滿與陰郁。
言榮突然聯想到方才奪門而出的醉漢,那人身上的确帶着他屋裏的熏香。
再看看眼前病弱一般的少年,以及滿屋掙紮過的慘狀……言榮腦袋嗡的一聲,食盤沒端住,在差點掉地上的剎那,濮陽桀身形一晃,晃到他的跟前,濮陽桀的一只手端住,穩了穩上面的菜碗,道:“好險……”
客人上客人,這都什麽世道!
言榮半是惱怒半是疼恨,他拉過濮陽桀,扯開他松垮的腰帶,檢查着身體的狀況,卻沒看到傷口,我忙問:“傷哪裏了?疼不疼?”
“什麽傷?”濮陽桀不解。
言榮見他的動作并沒有不自然,不像隐瞞。難道他想多了?言榮尴尬起來,磕磕絆絆解釋道:“方才一個喝多的男的……然後,他衣冠不整,你也不整……屋子那麽亂……我以為……”
濮陽桀舉着食盤好累,一手先将碗筷擺到桌子上,一手将言榮攔腰摟過。他聽完言榮亂七八糟的解釋,倒沒有多想。他摟着言榮,一起坐到桌旁,盯着這遲來的早食:“是啊,我和他上了,榮兒放心,絕沒有弄髒榮兒的床”
言榮:“啊?”
“最近榮兒哥哥想碰碰不得,我可是忍了好久。”
“總該找個地方瀉火吧~”他說得十分随意。
“……榮兒這是什麽表情,你在怪我?”濮陽桀夾起一口米飯送到言榮嘴裏,道:“你和裴方靜纏綿一整晚,我都沒有怪在你身上~”
言榮呆如木雞,濮陽桀便用那雙夾過米飯的筷子夾上他的鼻子,蹙眉道:“那人雖然模樣不錯,但太愛亂動了……”
“連榮兒這樣的身子骨都能承受得住,他卻怕得要死。”
“看起來人高馬大的,原來這麽不耐玩……”
濮陽桀無聊地念叨。
言榮終于想明白過來,甚至在心裏默默抽了自己兩巴掌,他面上假笑:“那官人可還盡興~”
濮陽桀顯得失落:“非但不盡興,還很掃興,還是想要榮兒。”
廢話,言榮是經過多少年的訓練,那客人‘清白’得跟個小白兔似的,哪裏受得住你!虧他還擔心濮陽桀被……愚不可及!
“可是要我,是用花銀子的~”言榮仍假笑道
“又到日子了是麽?”濮陽桀嘆氣:“唉~何時你可讓我想要便要,不用顧慮這些瑣事彎繞”
……做夢吧,現在不可能,以後從良了,更不可能!言榮暗道。
他見濮陽桀似有繼續交銀子養他的打算,下一記狠招:“可是小桀~你的榮兒漲價了~”
濮陽桀不甚在意,繼續盯着盤裏,挑着魚刺:“嗯?”
言榮估量着當紅頭牌的身價,又往上翻了幾百兩。不敢漲得太多,怕他們以為他存心的:“五百兩,一季三個月,小桀你看……”
他終于停箸,側過頭,看着言榮:“這是你定的價?”
“是啊,最近不景氣,媽媽卻搜刮得緊,我只有三位官人,官人若愛我,也該體諒榮兒嘛~”
“你以為我愛你?”濮陽桀忽然問道。
言榮一怔,那只是他随口一說的字眼。“別傻了……”他呵笑一聲,放下竹筷,松開言榮,抽身離開。
他的懷抱,他的氣息,他的身影,瞬間消失無蹤,同時也帶走了周圍的一切聲響。
言榮淡淡一笑:“呵……”這的确是自己預想的結果,他應該高興才是。言榮心裏盤算,這才解決掉一個。他起身,像平常一樣收拾起淩亂的屋子,淩亂的痕跡。這個人永遠如此放肆,想留的時候趕也趕不走,想走的時候便先要踐踏一番,連最後一點念想都不會剩下。
言榮的目光瞥到桌子上那條只戳了幾筷的魚……苦笑:“魚沒吃完……”被割傷的手指傳來陣陣刺痛,言榮突然雙腿發軟,不得以扶着桌沿蹲下來,身體不住得打哆嗦。
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娘的他在幹什麽!
言榮真沒有想到他可以決絕的這麽徹底,好歹把他做的魚吃完啊,畢竟好聚好散……
其實言榮最讨厭魚腥味了。
濮陽桀立在門外。
“我不愛你,我只想要你。”喃喃不休。
漫無目的的輕功猶如随風的柳絮,只顧飄遠,不想回頭。不知多久,濮陽桀的餘光下瞄,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在一家酒樓的頂層雅間裏。
他也正巧餓了,索性停下來,順窗跳進去
“刺客?!”屋內的人驚呼。
晉王看清來人,解釋道:“費大人莫慌,一位友人。”
“你先回王府候着,本王還有要緊事”晉王向濮陽桀使了個眼色。
濮陽桀掃了一眼周圍,除了晉王那幾個眼熟的随從,還有一個面瘦精幹的老頭,瞧這滿身的書卷氣,又是一個文官。看來晉王已準備好在朝堂之上開疆擴土了。濮陽桀懶得動心思,二話不說,便從窗子翻了出去。
“那人并非是中原之人。”老爺子一雙眼睛十分清澈。
“費大人似有顧慮?”王爺了然:“此人乃是江湖中人,小王剿滅南疆叛賊之時,他曾出手相助,頗有些交情。”
“看他年紀輕輕,輕功了得,師從何方?”費丞相問道。
“這倒不曾問過,但看他武功路數與西域聖火教似有淵源。”晉王含糊其辭,他還不知眼前之人是否可用,便不願多透露底細。
“晉王殿下真乃率直之人,來路不明之人,亦可如此信賴。”費丞相試探道。
“哈哈哈大人說笑,小王一介莽夫,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只知人在江湖多個朋友,多條路。”晉王舉手投足之間露出武官鮮有的豪貴之氣,有武官的威懾豪氣,卻無武官的莽野之态,有皇家的禮教談吐,卻無皇族之人的功于心計。這恰恰為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文官所欣賞。殊不知這一切都是他多年精心布局,他的言行,他的舉止,還有他的功績不過是為他那不為人知的野心所稍加的一點點粉飾。
半個時辰過去,晉王将左丞相送出酒樓,臉色不善,這個老烏龜的嘴比石頭還硬,撬都撬不開。
“下來吧。”晉王面朝窗外道。
音落,一個人影從窗戶倒挂下來:“沒地方住了,王爺哥哥收留我嗎?”
王爺一聽,幸災樂禍道:“你做了什麽,他終于把你趕出來了?
濮陽桀落進屋裏,輕巧地,雅間的地板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待他稍一靠近,晉王嫌惡道:“你也是,裴方靜也是,能不能別帶着熏香味進來!”
濮陽桀一聲不響,雙目無神且異常寒冷。
“出了何事?”晉王見狀似不妙。
濮陽桀望一眼滿桌的殘羹剩飯,清湯寡水,伸手挑起半壺清酒,道:“王爺哥哥自己去問不就好了。”
日将傾斜。
卿歡樓頂樓一偏房。
“官人~什麽風把您吹來了”一開門,言榮便撲進來人滿懷。
謝殷虓不為所動,淡然道:“黑旋風”他直入主題:“我早些時候見到濮陽桀了,他怎麽欺負你了?”
言榮心微動,表面毫無破綻,調笑道:“可欺負壞了呢~”
“濮陽官人連點脂粉錢都不願施舍給榮兒~”
謝殷虓嗤笑出聲:“一年搭在你身上的銀子還少嗎,他還會在乎那點脂粉?再說最近你也不往臉上抹了……”
言榮嘴角一僵,心下訴怨:我抹,你們也不高興,我不抹,你們還不高興,真難伺候。
當然面上言榮不能這麽說,他腆着笑:“若官人喜歡,榮兒這就去置辦些來~”
謝殷虓偷松一口氣,輕輕攬過言榮的腰肢:“你想要便去買。”
“榮兒最喜歡官人你了~那官人下個月還會如此憐惜榮兒嘛?”言榮惺惺作态道。
謝殷虓忽又察覺出一絲危險:“榮兒為何如此發問?”
言榮故作愁容:“媽媽最近搜刮得緊,榮兒全部身家,可一心一意全仰仗着官人您呢,所以榮兒想漲個價?”
謝殷虓暗地譏笑:‘濮陽桀就是被這吓跑的?窩囊廢一個。’他稍安下心,道:“榮兒要多少?”
言榮:“五百五十兩,一季三個月,如何?”王爺有錢,自然漲多高是多高。
謝殷虓疑心驟起:“榮兒定的價?”
他的表情未起波瀾,言榮頗感疑惑,但仍順應道:“是。”
晉王微微抿起嘴角:“榮兒還是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再來與我要價吧。”
言榮目送謝殷放離去,他心裏泛起嘀咕:這是解決了嗎?他怎麽感覺王爺是在竊喜啊?
濮陽桀躺在晉王書房的飛檐上,斜瞄向回來的人:“榮兒怎麽樣?”
“很生氣。”晉王暗中補充:本王手心兒都冒虛汗了。
“怎麽說?”
謝殷虓仿佛從生死關裏走了一遭,語氣中帶着一股重獲新生的喜悅:“掐着嗓子跟我說話,陰陽怪調的‘官人’長‘官人’短的……還問我喜歡不喜歡他塗胭脂……”
濮陽桀低落道:“不喜歡。”
謝殷虓當面數落道:“像你本王就廢了!敢說不喜歡……”
濮陽桀睫毛微動:“那……喜歡?”
謝殷虓一臉‘爛泥扶不上牆’的神情盯着濮陽桀:“本王怎麽碰到你這麽個……你比那裴方靜更木!”
“要說,随你心意,榮兒喜歡,本王就喜歡。你娘的懂了嗎!”
濮陽桀從房上跳下來,徑直從王爺身邊走過:“王爺你趕緊走吧,還有上官大人家的晚宴呢!”
“就知道吃。”活該榮兒把你扔掉……謝殷虓朝濮陽桀的背影留下記恨的一瞥。
早朝。齊朝尚武,尚黑。朝殿的十六根梁柱,左右各八根,皆呈亮黑之色,上面雕畫的也不是龍鳳呈祥的吉祥寓意,而是潛龍入海,雙龍鏖戰,鳳火燎原一類的打鬥場景。
齊皇居上,這幾日格外清閑,他坐在高位觀賞着柱子已觀賞了兩日。齊皇今日倒是瞧見,離他最近的兩根柱子上那一龍一鳳的眼睛似乎都有些別扭,爪子也不夠鋒利,騰空而起的形态倒是仙氣有餘,威武不足。
他示意身旁的總事太監一個眼神,老總事即刻會意提起嗓子道:‘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此話一出,基本就是退朝的意思了。齊皇甚感詫異,且不說他的文武丞相向來不合,每日争得面紅耳赤已屬常狀,他那愛挑事的晉小王爺也極其沉穩。平時總愛煽風點火的晉王這兩天上朝一聲不吭。跟換了個人似的。
閑得齊皇只能找找梁柱的毛病。
下朝後,齊皇吩咐總事太監找個畫師将梁柱好好修整修整。齊皇正吩咐着,餘光一掃殿外,卻發現晉王居然在同禮部的裴方靜交談。
謝殷虓站在殿外,仰頭望着天,等一人與他擦肩而過時,輕語道:“你今晚是去榮兒那?”
裴方靜腳下停住,警覺:“與你何幹?”
謝殷虓瞧他一副驕傲自大的神情,突然沒有提醒他的興致,謝殷虓巴不得這廢物被榮兒抛棄。等着看他搖尾乞憐的樣子。
謝殷虓意味深長的一笑:“無幹,保重。”
夜裏,言榮早早收拾妥當,準備将他最後一位客人勸走。與另兩位不同,重簡,是個十分規矩的人,讓他沉淪于這紙醉金迷的煙柳之地,是言榮的罪過。他本可以有良人許配,是言榮偏要拉他下水。好騙,好哄,言榮對他不得不十二分的小心保護。不能讓不幹不淨之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傷了他的心,毀了他的尊嚴。
就連言榮自己也不行。雖然他已罪大惡極,卑劣的身心已從頭腐爛到腳。但那又何妨,他仍然不會給其他人可乘之機。鋪平裴方靜回去正途的路,是他言榮脫身之前最想做到的事。
“重簡,怎麽這麽晚才來?”言榮語氣溫柔。
裴方靜道:“方才下雨。”
言榮:“淋到了嗎?”
裴方靜搖搖頭,伸出手便想抱住言榮。
言榮先他一步,截住他的手,交握起來:“重簡,有件喜事要告訴你。”
“我被人贖了。”言榮喜悅道。
裴方靜一頓:“任承樓?”
言榮:“誰???”
裴方靜僵硬問道:“是他嗎?”
“……那是誰?算了,那個人我們之前也見過,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求了半天,才得到媽媽首肯,可是他要五百五十兩才會成全我們,所以能借我五百兩嗎?重簡。”
……
裴方靜是個清廉的人,他即使再是高官,一時間也無法湊齊五百兩,除非他押上地契,那他家裏人就會知道,他家人知道他将錢砸到一個伶倌身上,必會阻止,之後勢必會對他嚴加看管,絕不允許他再來卿歡樓。
而言榮便可順水推舟,了卻這一段緣分。雖然會被他的家人罵幾句賤貨,可能還會被打一頓,但值!
見他果然在思索,言榮便自顧自說着早編排好的話:“你我多年的交情,你難道不為我高興嗎?無妨,我再想些別的辦法,以後你我各安天命,各自安好吧。”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這麽含情脈脈的斷情理由,應該不會給裴方靜過大的打擊。
裴方靜也不是糾纏不清的那種人,可能一開始會難以接受,但時候一過,風消雲散,也就罷了。反正也沒多少喜歡。也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待我好,只是他本性溫柔而已。
等裴方靜開口的時間,很是折磨人。
也不知是不是言榮的錯覺,裴方靜似乎一直在等待與言榮游離的眼光對視,因為在對上的瞬間,裴方靜抑制不住地笑起來。
“我成全你……們。”
言榮還是第一次見他把這麽開心的表情浮現在臉上。
“你把那人帶來……我想見他。”
言榮懵了。等他反應過來,露餡的神情已顯在臉上隐藏不下去了。他将言榮拉近,欲将輕吻他的眼睛,言榮發愣而順從的閉起來等這人的氣息離遠些,他才睜開。
“讓他查清你的底細,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