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故事

經歷了逃亡、随後是一夜的舟車勞頓,三笠下馬時,大腿兩側早已因麻痹而有些無法直立,落地時是極力隐忍着才不致于雙腳一軟倒地。

眼前是一棟與周圍住宅再平凡不過的平房,位于首都近郊、擺脫了喧嚣繁華,在利威爾卸下馬背上披挂的行囊期間,她回首望去,俯視那一大片首都的房舍與宮殿,并非僅然有序而是雜揉夢幻與現實一般,華美的大道轉角即是低矮下陷的貧民窟,高處鳥瞰下帶着詭異之美,居住在首都有了些年分,她是首度被這一幅景象震撼──希娜女神将世界上最嬌貴、最低賤的族群圈在這一個小空間,這是一股畸形而脆弱的平衡美,颠覆古希臘人追求的完美比例。

此處地勢高且渾然天成的要塞,利威爾落居在此必然是為了觀察首都的一切動态。她想到前幾天自己也是當中的芸芸衆生,穿梭在宮廷或者舞池間、身着華服、異香燭光浮動的幽微帶出陰謀與算計,一切的一切在一個俯視的視角顯得愚蠢又可笑。

她并非一夜間失去了所有,那些為了擁有她而為她吟詩作曲歌詠贊美甚至揮霍錢財的男人們并沒有對她失去熱情,她也依舊笑看着,任由追求者将她的身價推得比許多貴婦名媛還要高。不過心許有了厭倦,洗去粉妝的面容多了幾分難以陳述的晦暗、蕭瑟,她正值年華卻又歷盡滄桑,權勢金錢就是一個無止盡的深淵,她游走邊緣差點墜落、失去自我,就在這一刻生生打住──她選擇主動抛開而不是苦苦追尋。

當利威爾領着她進入屋內,夜晚燭光之下空蕩乏味的客廳放置沙發木桌,冷色月光照射下更顯森然,此處看似利威爾偶爾的休憩據點,少了屬于人活動過的氛圍。

「你的房間在那裏。」利威爾手指向右側的門房,側頭看着她,用着所有男人對她感興趣、不懷好意時都會有的神情,盯着她被雨水打濕的長發,黏在妝容盡褪的兩頰、裸露的肩膀、胸前;盯着她濕漉漉的、狼狽的姿态,裙裝緊貼着她的身形,那黏膩又帶着雨水汗水的難聞氣息,是不适且令她無法動彈,就像叢林曠野間的獵物,察覺到虎視眈眈的專注卻無力反擊。

沒有惡心或不甘,她只是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暗自嘲諷:身子都這麽髒了,不介意再髒一回──有了名氣之後她确實得到了身體主控權,也不再與任何男性有過實質意義上的親昵接觸,但并不代表她可以自以為是,就算抗拒的不是如利威爾這般擁有勢力的男人,在體力的鮮明差距下她都極可能被強上。

「快去。」這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仰躺在沙發前,是這麽說的,還不忘丢給她一塊大毛巾。

她手拿着大毛巾,無法遏止自己做出無禮的舉動,以這樣一位長年身處在地下街、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強者,她直勾勾的眼神審視着,盡管閉眼養神,對方肯定是察覺得出來。

然而,她就這麽着了魔般的緊盯着,用自己的雙眼去描繪這樣一位身上總是帶着争議性話題的男人──事實上她何嘗不是外人眼中的特異存在?

他就是利威爾。

有關地下街的傳說,有大半與此人有關,沒有人知道更多,他首次嶄露頭角,是在一場争奪地盤的械鬥中,這些制造混亂的混混一般來說不是憲兵的管轄範圍,光是雙方不勾結便已經是萬幸了,更遑論管束。三笠不知道當中是否有人為操控,所有一切像是為利威爾的崛起而演出的戲碼──年僅二十的利威爾連同幾名成員被憲兵抓到,當中利威爾是唯一一位進入高等法庭受審的罪犯,然後無罪釋放。

地下街黑勢力間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能夠住進監獄,才是正式算入地下街有頭有臉的混混,而如利威爾這樣進入高等法院受審,卻無罪釋放的少之又少。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呢?

不管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至少結果是合意的──自那時起,他的名聲逐漸傳開,勢力同樣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增長。

三笠其實認為利威爾比他在受審時聲稱的年齡還要年輕許多,總覺得有灌水嫌疑──半瞇着眼、狀似休息的男人兩手攤在沙發的靠背墊上,有着好看的臉孔、攢緊的眉頭、緊抿薄唇……卸下那桀骜不馴與地下街生活圈人慣有的痞氣,三笠心中微微詫異:不只是個有着好看臉孔的男性,年齡恐怕也沒有真的大上自己太多。

不過謊報年齡不失為一種生存的辦法,年齡在許多地方确實阻撓了他們的生存,因此沒必要戳破。

在此期間,那沙發上休憩之人撐起身、睜眼,四目相交的瞬間,深邃的眼瞳寫滿不解,「還愣在這裏做甚麽?」

「沒有。」她聽見自己是這麽回複的,而且口氣不算好,是惡意挑盼,為了掩飾自己的小動作。在抽身背離深不見底的雙瞳,理智還是掌控着她,能夠清楚感受到兩道灼熱目光似要穿透她的背,直入心底,盡管她因為自己的無禮舉動而心感窘迫,但她佯裝不覺的走進利威爾分配給自己的房間。

房間比起想象中要幹淨,原先在她的設想,基本上有張床就可以勉強當作休息的空間,不過這一間房的大小比想象中大,桌椅、衣櫃、梳妝臺……東西一應俱,可以看出并非利威爾使用的房間,甚至不曾有人使用,但當她打開衣櫃,看着幾十件女裝整齊疊好擺放着,不禁一楞。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猖狂,但第一直覺竟然是如此天真有趣──那露骨的眼神并不代表他會觸犯某種底線。

這有可能嗎?她漫不經心的思考,随便拿出一件長裙,然後在洗漱過後、也沒有擦幹身子或是套上裏衣,她直接換上,不久前洗浴的溫水帶着淡淡乳香木制成的熏香氣息,浸濕了床單、被套。

她在床上靜靜躺着、等待着,在黑夜中用思緒摸索房內的一切,幾坪大的房比起她過去躺過的任何一張床都還要小,卻像是施展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魔法,她安心之餘又昏昏欲睡,被突如其來的倦意擊敗,她的思緒朦胧,抛開所有抵抗,任睡意占領。

而這一晚她發現自己最慶幸又最不解,莫過于利威爾沒有闖入她的房內。

──原來那愚蠢的直覺,也并非完全不可信。

────────小草專用分隔線

三笠很少起晚,她可以逼迫自己快速入睡、在短時間內培養充足體力,睡到太陽爬到頭頂正上方還是頭一遭。

看着窗外燦爛豔陽突破窗簾直入房間,她不禁有些氣餒。

房內放了甚麽安神的精油嗎?她嗅不出房內有任何異香,當即放棄找尋,從衣櫃挑出一件衣裝換上、理順長發,快步走出卧房。

她沒有打算白吃白喝寄人籬下過日子,利威爾顯然也不會收留無用的人。她是帶着這樣想法的:地下街最上層的族群,絕對不會讓無用的人待在身邊。只是利威爾令她驚訝且不解的,不僅僅是昨晚發生過的暧昧。此刻空蕩蕩的客廳僅剩桌上以碗盤盛擺的食物留下利威爾活動過的痕跡──利威爾外出、留了一桌的食物給她?

輕盈腳步踏在地上還是發出雨點跳躍在木制屋頂的那充滿節奏感的樂章,四周的窗外的脆鳴、葉影疏離,光束斑駁映在餐桌上……具是融入背景,她聚焦在打上日光的餐盤上,像是舞臺上萬衆矚目的舞者──那分毫未動的白面包中心夾了幾片培根和半熟煎蛋、南瓜濃湯不大協調的撒上黑胡椒,數量之多黑點浮沉在其中壞了濃醇澄色的美感。

木匙舀起濃湯放入口中,分明是有味道的,南瓜的鮮甜、胡椒的微辛辣,以及濃稠口感觸動她的味蕾,但當湯品順着食道滑入,在體內徐緩流動,就像無色無味的膠質,令她吞也不是咳也不是,難受至極。

是可圈可點的一餐,不管是否是利威爾親自下廚,三笠感謝之餘卻也胃口盡失。

──利威爾是從哪裏知道這一個錯誤訊息?恐怕也只有那個人了,分明互不相欠,到頭來,真正賒欠的一直是自己。

她喝南瓜濃湯其實不喜歡加上其他香料,總覺得壞了一鍋濃湯的純粹美感,不過曾有一位與她關系親昵、名叫讓的憲兵與她相反,她從來沒向對方提起,卻是在讓親自下廚時,向對方撒謊「我很喜歡」、「很好吃」……回想起來,她好像從沒有思考過要去反抗讓或者違逆對方心意,只因為對方曾經待她有恩──但其實啊,她對曲意順從感到厭倦了。

──既然倦了,就試圖改變吧。

一個再明确不過的想法在心中滋生,她抛下滿桌食物,開始四處觀察,确認目前自己身處的環境。除了利威爾的房間她不敢擅自闖入,屋裏屋外被她盡可能翻過一回,這間屋子幹淨的令她驚嘆,兩間有着洗浴間的卧房、客廳連着廚房,家具物資少的可憐,唯一算上齊全的,竟然是屬于她的那間卧房。同時她還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沒有真正的書房,卻有一間擺滿數據的檔案室。

究竟是對她信任還是認為她無足畏懼?恐怕後者居多。檔案室沒有在門口加鎖,沒有設置在隐蔽的地方,因此三笠最初認為是間休閑用處居多的閱覽區,然後入內翻閱當中的資料,便發現了不對勁,資料內容任何一份具能成為憲兵緝捕利威爾的證據,有關走私、洗錢等違法行動的金錢交易活動條條清楚的列舉在文案上。

既然看了,她也就放大膽看下去了,大堆數據與冷僻的專用名詞最開始看着有些艱澀,不過三笠的學習能力很好,下午時已經大致摸出當中的格式、名詞的含意、彙率計算方式,不過似乎是看得太入神,她忽略了時間、忽略了心中的緊張不安,忽略了周遭變化。利威爾進了房,她才察覺到自己這個現行犯被屋主抓個正着──她無從辯解了,她人正待在檔案室,手中還拿着一本冊子、腋下夾着另外兩本。

那倚在門口的男人還沒來得及脫下沾滿塵土的披風,就這麽瞪着她,眼神沒有斥責,調侃中有一閃而逝的放松。

「不吃東西,你不會收拾嗎?」利威爾這番話并沒有得到她的響應,不過也因為這一句話,三笠才注意到半開的門帶來黑夜的氣息──時間過得這麽晚了?不過眼睛确實有些酸痛。她正想着,利威爾又說:「會煮晚餐嗎?我不吃冷食。」

三笠動作一頓,順口就響應,「我可以試試看。」語畢她也不禁暗自嘲諷自己,別說煮鍋湯了,她連掃地都沒有做過,要她準備食物根本是天方夜譚。

利威爾擺了擺手,轉身要離開,簡單的舉止已經表現出他的要求并不認真,讓她準備晚餐只是随口一說。「算了,我沒興趣吃焦掉的食物。」這一句話,隐含着「你乖乖待在我身邊不要亂跑」的意思,就像她過去一直是靠着男人的喜愛、順從他們的需求才能讓自己占有立足之地──不能責怪他們的想法,這是她特意表現出的軟弱與屈從制造出的假象。

可悲又惡心的生存法則,如果她不試圖改變,将一直延續下去。

「等等,利威爾。」

她在心中這麽告訴自己──得向利威爾證明自己有點價值,否則她的一生終歸都是屈就于男人之下。

「怎麽?」

「我剛才看了過去的交易紀錄,發現有幾筆交易出現漏洞。」她緊盯着利威爾回身朝自己遞來的眼神,不見更大變化,卻可以證明利威爾根本不去注意這些小細節──也對,這個男人生活在地下街,能夠學到多少知識?被合作夥伴、手下占了多大便宜,恐怕都不知道。她舉起手中的文件,「給我五分鐘,我可以計算出損失的金額。」

「喔?」當利威爾從她手中抽出密密麻麻寫滿數據的冊子,靠近她的男人帶來缭繞在身的清淡的氣息,那是利威爾身上的汗水,奇妙的是不讓她讨厭,「不要漏掉分毫。」他眼底閃過怒火,「把害蟲一只只挑出來,該還給我的,一個都不要放過。」

「好。」

從那一日起,他們開始了合作關系。

……

她和利威爾相處的時間不多,第一日像是一場夢,或許是平白無故因為無關緊要的争風吃醋而讓人找上門鬧事,久違的死亡之門向她半開半掩,有多久沒有受到如此威脅?她忘了,而她又是如此害怕死亡情緒以致于當晚情緒不□□定。

夢醒了,陳前往事諸如痛苦、厭倦、絕望的負面情緒在短時間內洗滌、淡化,逐複平息而消弭。她是個自我療愈快速的人,加上身處環境帶來的影響,随後是她與這位新的同居人保持一個不算友善卻相安無事的關系──縱使不到合作愉快,卻算是對她作為一位工作夥伴、專屬會記,也是對于一名女性最基本的尊重。

果然當初自己還是太大驚小怪了,有很多原因都證明着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可笑而愚蠢:利威爾就算純粹為了解決生理需求,也不會找上她這樣的女生。随着相處時間拉長逐漸了解彼此的生活習慣,她是真切認識到利威爾那嚴重的潔癖,而将工作男女私情混為一談,更是禁忌──當初她是這樣想的,而利威爾察覺她的退縮,就放任了一切保持在最純粹的原初。

他們與許多從事走私的商販非常不同,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不是躺在同一張床上,沒有沾染任何男女□□,偶爾鬥嘴、偶爾嘲諷彼此、相互指導……她藉由這樣的生活逐步體認到自己真實的存在與價值,她與利威爾站在同一個立足點,而不是再度站在男人身後成為附屬品。

回首看起來,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趣的荒謬,她誤會了多少,利威爾又誤會了多少?他們往常是理解彼此,就像生活多年的夫妻,但碰上情感,就像兩個稚幼的孩童,體驗青澀戀情帶來的奇妙。

不管誤會了甚麽,生活繼續以緩慢卻不令人讨厭的步調前進,大大小小的波折并沒有驚擾彼此,她從最初的懵懂無知到駕輕就熟,從試探、競争到相知相惜,當中沒有經歷太多的時間,不過在她的心中早已刻下這個想法:就這麽一直停滞在原地,是不錯的歸屬。

真的是不錯的歸屬。從前她只以為是一個她所向往的生活使得她心生滿足,如今她才知道,待在利威爾的身邊、得到一份屬于自己的位置、共同面對所有困難,是她心中苦苦追尋的、卻早已實現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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