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永詩 END (1)
還是不行啊,這個樣子……
完二癱在板凳上望着伫立在面前的人臺,盡管衣裝看起來已經進展到收尾階段,但在他看來依然還是個半成品。真的能在暑假之前弄好嗎,他喪氣地垂下頭。
“哎呀,巽同學,這麽晚了還在這裏努力啊。”
“啊,柴崎老師,你好。”
完二立馬站起身對來人彎了彎腰。這位教服裝設計的老師是個有點娘娘腔的男人,雖然這讓完二多少有點不适,但他還是打從心底裏尊敬着給予自己諸多鼓勵的老師。
“好厲害啊,這個是第幾版了?”
老師望向人臺,完二小聲說“第三版”,他點點頭。
“巽同學對自己的作品真是要求很完美呢,不過這也是設計師最需要具備的要素就是了。”
“是……我只是一直不太滿意,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做給女朋友的嗎?”
“咦?!呃,這個是——”
看着完二驚慌失措的模樣,老師壞心眼地笑了。
“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情哦。巽同學的作品,很好看透呢。”
“不,那個……是嗎……很好看透嗎……”
“這也沒什麽不好的,我是在說你的作品很單純哦。”他輕輕拉了拉人臺的裙角,“看着會讓人覺得心情很平靜,怎麽說呢,莫名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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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母親總是說,即便是染織品也是有生命的。他設計的服裝也透出了生命的色彩嗎。依附其上并使之鮮活的,大概是對遠方所愛之人的深深思念吧。
“女朋友,一定是個很美的人吧。”
老師對他露出微笑,他毫不猶豫地給予肯定的回應。
“對我來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人。”
「前略
對不起,完二君。一直沒來得及給你回信。
我最近太忙了,沒辦法給你回電話,一切順利……這種話,都是騙你的。
工作上并不順利,犯人一直沒被抓到,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但卻無計可施。被警方嘲笑,說我只是個派不上用場的小孩,這些我都已經習慣了,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會難過呢。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沒用的樣子。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跟你溝通。我相信再過一陣子就會好起來了。在那之前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上次我提到的那名教授,他邀請我去參加暑期的一個學術會議,因為機會實在難得,所以我答應了。會議在七月中旬,在那之前我都回不去了,抱歉。
……總覺得,我一直在道歉呢。
這大概會是我這個學期寫的最後一封信吧。臨近期末,時間變得更少了。
完二君,我好想見你。」
“哦呀,又來信了。”
從信箱裏拿出信件,高田啓介确認了一番注明的收件人和寄件人。果然是給完二的信件,而且也是一如既往的娟秀字體。巽這家夥還真是沒有運氣呀,每次都剛好被我發現,我真是個赫爾墨斯啊。他得意洋洋地想着,順手把信塞進了口袋裏。
——信就等回來的時候再給他吧。
>>>
“嗚哇~終于考完試了。”
在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淺見伸了個懶腰,敲了敲隔壁正在收拾東西的直鬥的桌子。
“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如何?我找到一家不錯的料亭哦。”
直鬥露出了歉疚的表情。“抱歉,今天我也有工作……下次吧。”
“诶诶?又是工作?警察局的那些老頭子也太壓榨人了吧。還是上次的那個案子?”
“嗯,花了多天的追查終于抓到了犯人的蹤跡,今天那邊說是要部署人手,抓準合适的時機帶他回署裏。”
“噢,也就是終于可以告一段落的意思了?”
“是的,順利的話。”直鬥看了看表,“糟糕,我得先走了,晚點回來再說。”
淺見應了一聲,又對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叫了一句:
“注意安全哦——”
完二将最後一份期末作業交上去的時候,被柴崎老師叫住了。
“巽同學,你最近有空嗎?”
完二愣了一下,“怎麽了老師?”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近期要舉行婚禮,她把婚紗和婚禮上要用的婚紗造型玩偶之類的工作都交給我了。碰巧我助手最近生病,我一時間找不到人手,想看看你有沒有時間來幫我這個忙?”老師頓了頓,“薪水還不低哦。”
“時間……很趕嗎?”完二在心底盤算着時間,他希望能早點回家,這樣就能早日見到直鬥了。
老師點點頭,“很趕哦。工期大概就是這一周吧。”
“我做。”他很幹脆地答應下來。
如果只是一周的話,應該來得及的。
完二回到宿舍,路過信箱的時候順便看了看。今天的信箱也是空空如也。
……直鬥那邊還是沒有聯絡,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呢。
>>>
“——以為我會乖乖束手就擒,你就太天真了。”
昏暗的夜色中,男子發覺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卻意外地冷靜下來,面對着身後一幹圍上來的警察咧開了嘴。
“是他不好。我跟那個人借錢的時候從來都沒想過他會悄悄換掉了借據,他跟茅原那小子都在騙我!八千萬的借款,別開玩笑了這群混蛋……”
“蒼井先生,請把這些話留到警察局再說吧。”
從夜色中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穿過警察的包圍圈走近了畏罪潛逃的男人。
“你已經無路可走了。不管是你僞造的借據還是把犯罪的事實嫁禍于茅原先生身上的手法,都已經完全暴露了。”
“那個男人本來就該死,我有什麽罪過?!”
嫌疑犯嘶聲喊叫,領頭的隊長皺起了眉頭,對身邊的持槍警察們低聲暗示:
“跟他廢話什麽,快給我上。”
“請等一下,他的情緒不穩——”戴着帽子的年輕偵探出聲阻止,但卻沒一個人聽她的話。幾個警察已經伺機沖了上去。此舉似乎刺激到了嫌疑犯,他從懷中拔出刀子大幅度地揮舞,一個警察靠得太近而不慎被他劃傷跌在地上。
“蒼井先生!請冷靜下來!不要再繼續增加你的罪名了。”
“……哈,哈哈……我不會讓你們抓到的……我本來就沒什麽好牽挂的……那個人毀掉我的一切,只要能拉着他一起下地獄……”
“跟他說這些也沒用,走開!”
“等等——”
領頭的警官一聲令下,警員們再度包圍上去。
“——我又怎麽會害怕死亡!”
沒等她來得及說些什麽,一道銀光便劃開了凄厲的夜色,然後是血。
铛啷。刀子跌落在地上。
“呼啊~這個警匪片還真是無聊。”高田打了個哈欠,聽到響起的開門聲。“哦,你回來啦,今天也很晚诶。”
完二關上宿舍的門,徑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唔,幫柴崎老師幹活。”
“哦~他還真是喜歡你啊。過兩天就放假了,你不打算回家嗎?”
“過幾天吧,等幫他把事辦完。”完二一口氣喝完了一整杯水,宿舍裏沒有空調,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焦躁地拿着書本扇了扇風,說:“高田,你最近有沒有看見有我的信?”
“信?……啊。”
“不過最近總是去看也沒有,大概是真的沒寄過來吧。”完二轉過身,撞見室友那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什麽啊,你這什麽反應。”
男生僵直了片刻,戰戰兢兢地對着完二合起了雙掌。
“抱歉。”
“啊?”
“我忘記了……”
“什麽忘記了?”完二突然明白了什麽,臉色頓時猙獰不已。“你小子……你該不會是……”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藏起來的意思!不如說我當時拿了本來是想給你的,但是後來不知怎地就忘記了……”
“你——那信在哪裏?”
“那個……”男生看着兇神惡煞的室友吞咽了口口水,“雖然大概是還能找出來……但是……”
數分鐘後,完二面對着一堆已經不能稱之為信的碎紙,連殺了高田的心都有。
他倒是相信高田不是故意這麽做的,他只是把信放在口袋裏忘記拿出并且放到洗衣機裏這麽一攪——
果然還是把這小子幹掉吧。
這堆漿糊般的碎紙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原樣了。因為怕把它們吹跑,完二連風扇都不敢開。感到焦灼的同時又莫名地安心。如果哪天直鬥停止了寄信,他一定會忍不住想要打她的電話,如果這樣都行不通,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她。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些小紙片,被水泡開又粘成一團根本看不清上面寫了些什麽。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看出一兩個詞語,他努力辨認着那些字跡,眼睛逐漸睜大了。
「抱歉」
「回不去」
和「想見你」
“……可惡——!”
把那些只言片語捏進手心,心髒仿佛就要裂開了。在室友畏懼的目光之下,他抓着手機便奪門而出。
“——直鬥!”
高跟鞋的聲音回響在深夜的醫院裏,忽然就令人有了某種真實感。直鬥擡起頭望向來人,嘴角提起疲憊的笑。
“真紀,這麽晚真是麻煩你了。”
“你衣服上的血跡是怎麽回事?”
女子微微蹙眉,在她身邊坐下來。
“不是我的。”直鬥看着袖口上業已幹涸成褐色的血跡,眼神暗了暗。“傷了一名警員,所幸是輕傷。但是嫌疑人已經……”
是嗎。淺見低聲應和,伸手握住對方的手,明明是夏天,她的手卻跟冰一樣。
“我什麽都做不到……我什麽都……”
“別說了,這不是你的錯。”
淺見溫柔地攬過她的肩膀,直鬥抓住她的手臂,身子微微顫抖。
“我以為我早就習慣了……拼命地想要幹出點成績,結果卻是這樣……”
“你已經盡力了,不要這樣責怪自己。”
她輕撫着友人的背部,語調柔和。
“我很沒用吧,真紀,出了這種事我卻只想逃避……想着幸好我沒事,然後、突然好想見完二君……我想見他……”
淺見沒像往常那樣吐槽她,只是嘆息着拍拍她。懷裏隐隐傳來抽泣的聲音。
“你很害怕吧。但是你活下來了,直鬥,只要好好活着,總能見到他的。”
“我真的能習慣嗎……”
“會的,沒有什麽困境是人習慣不了的。你不僅要習慣,還要學會跨越它,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好好面對。”
回應她的是更劇烈的啜泣和揪緊的手指。
我很害怕。
害怕達不到爺爺的期望,害怕身邊人的眼光,害怕受傷和死亡,害怕距離和時間。
就像在一條漫長而漆黑的道路上拔足狂奔,前方隐約有亮光,但無論如何都抵達不了。
我讨厭這樣半吊子的自己。但是要怎樣才能提起勇氣去适應這一切,有誰能來告訴我。
我要怎麽辦才好?
>>>
回到宿舍裏已經是半夜了。直鬥被淺見推去洗了個澡,出來後坐在臺燈前發了很長時間的呆。雖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暑假也要開始了,但她卻沒有任何結束的實感。
她拉開抽屜,從首飾盒裏拿出了裏面唯一的一樣東西。光滑的金屬在燈光下泛着溫暖的光澤,她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插入左手的中指上。已經有三個月沒怎麽戴了,居然還有點松。如果完二君見到的話,一定又要懷疑自己有沒有好好吃飯了吧。
為了不給同學們造成多餘的騷動,也為了工作,直鬥權衡了一番還是将這枚訂婚戒指收了起來,只在某些時候拿出來看一眼。她凝視着在指間閃耀的戒指,微微揚起一抹苦笑。
到底是為什麽偏要折騰這麽久呢,明明那麽想見他的。
快了,還有十幾天就可以見面了。
在那之前,再多忍耐一下吧。
說起來,寄去的信件他始終沒有回,不知道收到了沒有。
她突然想起了沒了電的手機,于是掏出來插上電源,開機。不一會兒手機開始振動個不停,吓得她趕緊握在手裏。待振動終于停下來的時候,她才翻開那些郵件。
往下滑動的手指逐漸顫抖起來。
三十幾條未接來電,全部來自同一個人。從9點一直到12點,三個小時之內,他一直在試圖撥通她的號碼。
滑動的指尖突然停住了,逐漸氤氲的視線內顯示出最後一條郵件,內容只有短短一句話。
眼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屏幕上。
「等我」
>>>
“什麽叫我沒事,不要擔心我啊,就是這樣才令人擔心啊!!”
剛走進工作室的柴崎老師被突然發起脾氣的男生吓了一跳,他低頭看了看表,才九點不到。
“巽同學,你來得可真早。”
“啊,老師早上好。”完二沖他打了個招呼,一臉羞赧,“不好意思,剛剛吓到您了。”
“哈哈沒事。跟女朋友吵架了?”
剛說出口柴崎就立刻後悔了。完二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更加兇狠了。
“啊……哈哈哈……我開玩笑的……”
“老師!”
“是!”
被完二這麽一吼,老師立刻僵硬着定住。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完二用前所未有的嚴肅眼神注視着對方。
暑假的第一天,難得不用早起的淺見正趴在床上賴着,聽到對面傳來一聲嘆息。
“怎麽了……?”
“你醒了?……剛剛收到了安德森教授的信息。”
直鬥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不樂,淺見打了個哈欠。
“他說什麽了?”
“……他讓我明天就過去。”
“哈?去哪裏?”
“說是有個案子,他要去京都看看,要我明天跟他一起去。”
“因為你是偵探吧……那你會去的吧?啊不過你昨天才辦完一件。”
直鬥神情有些為難,往常的話,她一定是會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下來跟過去的。那畢竟是她最感興趣的案子。
淺見覺得蹊跷,撐起身問道:“怎麽了?有什麽不方便的麽?”
“……不,倒不是不方便的問題。”
她停頓下來,又垂着頭思考了一陣子,仿佛要否定什麽似的搖搖頭。
“你要去嗎?”
“嗯,最近……反正也沒什麽事。”
直鬥回了一條郵件,又若有所思地發了很久的呆。奇怪的孩子。淺見想着大概她還沒從昨晚的打擊中回過神,便沒多去在意。
隔天一早,完二背着一個包便離開了學校。他來到電車站,研究了半天站牌上的标示,又詢問了一番工作人員,才買票上了車。
“五個多小時嗎……不,六個小時吧至少。”
坐上電車之後,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兩個半小時之後要轉一趟車,到了京都之後還要再搭一個小時左右的公車……啊啊,日本交通為什麽會這麽複雜呢。
自他出生以來,除了去沖奈市和大學,他還不曾一個人坐這麽遠的電車到外地。這次出遠門也是他突然的決定。只是想去見直鬥。為了這個簡單的理由,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把老師布置的任務完成,剩下的全都推給了室友。高田自覺對他有愧,只好接受了這份突如其來的工作。臨行前他把所有打工的積蓄都取了出來,并把已經完成的某樣東西收進了行囊裏。
這兩天幾乎沒怎麽睡的完二,一上車便感到一股徹底的困意圍攏過來。還有兩個小時,還是能多少睡會兒的吧……他這麽想着,頭一歪便睡了過去。電車晃晃悠悠,在鐵軌上摩擦出整齊規律的聲響。
……真遠啊,為什麽會這麽遠呢,兩個人的距離。
完全陷入睡夢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
手機一閃一閃,提示有新的郵件。
>>>
與此同時,在京都市的烏丸分局,安德森教授跟直鬥一同聽取了請他們過來的警官的說明,一樁無關聯目标的連續性殺人案——連是不是連續都不知道,只是覺得幾樁案子有說不清的相似之處。焦頭爛額之下,他們只好請來了這方面的專家。
“沒錯,是連續殺人,而且那兇手一定是個相當嚴重的心理變态。”
在仔細研究了一番檔案後,教授如此下了結論。
“怎麽說?”
“直鬥也注意到了吧。這幾個被害者的共同特征。”
他點了點那幾張被害人生前的照片,直鬥若有所思地扶着下巴。
“他們的眼睛……很像。”
“對。這裏有對他們的調查,三個人都是獨身,而且都是一個人住。還有,他們都是從事夜晚的工作。”
“職業?不,如果這麽說的話……難不成是……”
“法醫說過這三個人生前有被性侵犯嗎?”
“啊,是的……”警官擦了擦汗。這天氣真是熱得太變态了。
“恐怕那不是性侵犯吧。”教授意味深長地說,“調查一下他們平常接觸的客人吧。”
同性戀,而且多半是有某種情結的犯人。恐怕有被性虐待過的童年,結合現場來看,還有一定的自戀型人格障礙。
教授三言兩語地解釋完,這裏便沒他們的事了。眼看刑警們馬上動作起來,直鬥對教授的敬慕簡直無以言表。
“今天受教了,沒想到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可以找到突破口,不愧是教授。”
走到門外,直鬥朝教授行了個禮,對方則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是熟練和經驗的積累而已。你的洞察力很強,專業知識也決不匮乏,只是需要進一步的磨練。”
“是。”
兩個路過的警員對他們多看了幾眼,扭頭又竊竊私語。
“……那孩子,是之前岚山那邊的特別調查員吧。”
“我聽說過,原來就是她啊,看起來只是個孩子嘛。”
“那個案件,據說是在圍捕行動中不慎讓疑犯自殺了……”
随着流言漸漸遠去,直鬥垂着眼不甘地握起了拳頭,又緩緩松開。身邊的教授注意到她的舉動,不動聲色地提了提嘴角,然後一把抓起她的手臂。
“好了,工作結束了,我們去哪裏游覽一下吧。”
“咦?請等一等教授……”
“別擔心別擔心我來請客~”
等完二經歷長途跋涉最終站在K大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他拿出手機,想着能打電話過去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在發現新郵件的時候愣住了。
「今天我要跟教授去京都辦案子。就是之前在信裏說的那位教授,大概會是一次有趣的學習機會。」
教授?信裏說過的??完二在腦海裏飛速搜尋着蛛絲馬跡,那個教授是她提起過的外國人吧?
……不知怎的,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不過比起這個,當前的現狀更讓他無語。
“難不成我是……白來了?”
蟬鳴聲遮天蔽日地鼓噪起來,莫不是一場盛大的嘲諷。
淺見真紀在終于舍得走出房間的時候,在樓下撞見了一個男生,他正在手舞足蹈地跟管理員解釋着什麽。管理員大媽似乎被這個侵入者的氣勢吓到,說什麽也不讓他進女生宿舍,引得不少女生駐足圍觀。
“……所以說,真的不能廣播一下嗎,說不定她會在呢!”男生攥着手裏的一封信,兇神惡煞的樣子讓人退避三舍。“508的白鐘直鬥,我這裏還有她的信。”
正要走出宿舍樓的淺見聽見這個名字,刷地回頭看向對方。她皺着眉頭觀察了他半天,從喉嚨擠出一個名字。
“……巽、完二?”
戴着平光眼鏡的高大男子停下了跟管理員的争持,一臉呆相地看向她。
校園裏的咖啡廳裏客人寥寥無幾,畢竟正值放假,大部分學生都已經回家了。面容豔麗的女子動作優雅地攪拌着面前的咖啡,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對面,欲言又止。
“就是你嗎,直鬥的男友。”
輕啜一口咖啡,淺見問道。對方一瞬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旋即點點頭。
“請問你是……?”
“問人前自己要先自我介紹。”
她咄咄逼人的眼神讓完二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什麽啊這個女人,這種敵意是怎麽回事?
敵意……難道說她是……
“呃……初次見面,我是巽完二。那個,你就是真紀吧?”
“誰允許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了。”她的眼神一凜,“我叫淺見,淺見真紀。”
“啊,淺見小姐,直鬥平常受你的照顧了……”果真是直鬥的室友,看來信中所說的一點不假。這個敵意比想象中更加驚人啊。
淺見緊盯着對方,就像母豹對着外來的入侵者。
“那麽,巽同學來這裏有何貴幹?我不記得直鬥有說過你會過來。”
“啊……抱歉,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完二費盡口舌跟淺見解釋了一番,包括收到直鬥的信,令人擔心的郵件,還有一些碰巧的錯過。淺見聽完後挑起了眉。
“也就是說,你沒跟直鬥說一聲就跑過來了?然後也打不通她的電話?”
“這個,因為我想給她一個驚喜來着……”完二摸了摸腦袋,對方尖銳的眼神令他感到坐立不安。“不過到了這邊才發現她去了京都,電話又一直打不通,于是我抱着一線希望去宿舍想看她回來沒有……”
“你們是笨蛋嗎?”
确實是笨蛋。這點從交往之前就明白了。完二對此毫無辯駁的餘地,只好喪氣地垂下頭。
“也就是說,她現在也不知道你過來了啰?”
“唔……不知道她今晚還回不回來,要不還是先給她發個郵件好了。”
“她有跟我說過是要在京都住一晚。”
“什麽?跟那個教授嗎?”
完二騰地站起身,霎時整間咖啡廳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過來。
淺見看着一臉激動的男生,好笑地挑起嘴角。
“哎呀,你那麽在意啊。”
“廢話,我是她男朋友!”
整間店陷入短暫的沉默。随後完二才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大,又悻悻地坐下來。
“……你的心情我已經充分明白了。不過照你剛剛的說法,你應該有些事還不知道吧。”
淺見的唇邊露出了既憐憫又譏诮的微笑。
>>>
“那個……教授?”
清雅的和室裏,直鬥僵硬地正坐在榻榻米上看着眼前精致豐富的京料理,身邊的外國教授喝了口杯中的清酒,笑着問怎麽了。
“這……這裏是?”
“先鬥町的京料亭,這裏的料理和酒都很棒哦。對了,這邊的孩子們也都是beauty~”
“可是……”
重點不是這個啊!直鬥在心底吶喊道。
“今天我來請客所以放心吧,啊對了,要不要一起喝點酒?”
“……教授,我還未成年。”
是嗎。教授嘟哝着,一臉失望地給自己倒了點酒。看他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看老板娘給他們安排房間的樣子,他大概還是常客吧。
“不用這麽緊張,難得來一次,還是要好好享受才對嘛,不然就太對不起服務的人們了,對不對?”
像是看穿了直鬥的諸多顧慮,教授笑眯眯地安撫道。直鬥拿他沒轍,只好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直鬥就是太正經了啊,也要學會享受生活才行,不然會老得很快哦。”
教授用美國人特有的歡快腔調調侃,直鬥扯出一絲苦笑。他看起來總是無憂無慮,無論是講課還是跟學生們聊天都可以保持豐富表情,即便是面對鮮血淋漓的案子也是一臉平靜。但他的言辭間充滿了說服力,讓人覺得可以完全信任他。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就是游刃有餘。
這是直鬥最羨慕的,也是她所欠缺的東西。
“今天一直都心不在焉呢,是在想男友嗎?”
教授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直鬥先是一怔,臉頰忽地發燙。
“咦……咦?!不、不是這樣的!為什麽會這麽說……”
教授并不言語,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讓直鬥羞愧地垂下眼。
“不……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
“怎麽說?”
“感覺事情一直不太順利,處理人際關系也是,辦案子也是……總覺得自己太笨拙了,好多事都做不好。之前的案子還變成那種結局……”
而且,自己的語焉不詳肯定也給完二君造成困擾了。她在心底加了一句,嘴唇抿成直線。
“直鬥真是個認真的孩子呢。”安德森教授笑着說,“從你的論文也可以看出來你是個自我要求相當高的人。不過——對了,你知道彈簧吧?”
“彈簧?”
“就是‘啪’地拉開——”他伸展開自己的雙臂,“然後會彈回來的那種。但是啊,如果繃得太緊反而會變形,彈不回來。還有八音盒。如果發條上得太用力,有時候根本松不開,也演奏不出美妙的音樂吧?”
教授生動地演示了一番,直鬥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我太緊張了……?”
“是對待生活的态度哦,就像是後面有人在追趕一樣。啊,難不成是真有什麽東西在追你嗎?”
教授煞有介事地往她背後看了一眼,怕怪談的直鬥打了個寒顫,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起來要好看多了。真應該多笑笑的。”他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背部,直鬥感到一陣溫暖,鼻子竟有點兒發酸。她想起了完二會笑着摸自己的腦袋,自己哭的時候會手忙腳亂。他也喜歡自己笑起來的樣子,她知道。
“因為……跟他約好了,要堅強起來。”
“男友嗎?”
直鬥點點頭,“我想證明就算他不在我身邊,我也一定能習慣。我想要成為堅強的人,所以有意識地不想依賴他……所以電話很少打,郵件也很少發。他一定會擔心的吧,因為他是個溫柔的人。”
——我希望你可以對我任性一點,這樣我還比較安心。
“直鬥,那個不能叫堅強哦。”教授喝了一口酒,“——那只是逞強而已。”
昔日他在車站臨別時對自己說“別逞強”,在信裏他也總這麽說,那是因為自己實在是個很喜歡逞強的人吧,所以他才總是擔心這個。
……啊啊,我還真是。
明明那時候約好了不能逞強的,可是我現在不僅在逞強,還什麽都做不好。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直鬥很努力,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你的努力。不過在我看來,那不過是違背人性自然的行為而已。”
“違背……人性……?”
直鬥呆呆地重複着教授口中的詞彙。
“你跟你男友是在交往吧。”
“……那是當然的。”
“愛情是類催眠現象的一種,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你刻意要忽視男友對你的作用,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他身上拔出來,那是不自然的。”教授轉向她,表情比任何時候都嚴肅。“如果你真的一直這麽做,你要不就是不夠愛他,要不然你就是一直在勉強自己。”
房間陷入了幾乎跌到冰點的沉寂。直鬥想努力維持自己冷靜的表情,但劇烈動搖的瞳仁卻暴露她的不知所措。
胸口有什麽急遽地湧上來,在喉頭竄動沖撞,令她差點喘不過氣。她最後只能顫抖着嘴唇,吐出那句沉重無比的話:
“——不,不是那樣的。只有想到他,我才會覺得我可以撐下去。我——”
我愛着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他。
在很多個疲倦而望不到頭的日子裏,只有他是唯一的那道光。
“是嗎?那就是你在勉強自己吧。”教授放下手中的酒杯,“恐怕你自己都沒意識到,在你把對方當作自己的信念的同時,對方又是如何想念你的。站在對方的角度上設身處地想想,你會覺得你并不孤獨。”
人若無法發散和分享自己的能量給予他人,會失去聯接,感到匮乏和孤立。
現在的自己,一定是因為太過急于求成,而忽視了最重要的事物。
她習慣性地壓抑自己,卻又無意識地向他放出求救的信號。明明是那樣想念他,明明那樣需要他,但她卻敵不過心底的自尊,一次次地推開了他試圖伸過來的手。
這種克制,真的可以稱之為正确麽。
她無法言語,只是低頭注視着左手上閃耀的指環。它靜靜散發的光芒如同嘲弄。她明明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勇氣和執着才将它把握在手,但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只會讓它黯然失色。
“……真是不好意思,讓您這個心理學專家解決我的私人感情問題。”
直鬥收拾了一番表情,端正地向教授低頭行禮。男人綻開了毫不吝惜的笑。
“哪裏的話,心理學家就是為了這種事情存在的呀。可不要小瞧愛情吶,那玩意兒既可以感天動地,也可以毀滅地球的哦?你看不是挺多你們這邊的動畫片都這樣說……”
直鬥被他的玩笑話逗樂了。教授看着笑出聲的她,眼睛眯成了細縫。
“我來日本也有三年了,這邊的人們給我的感覺一直是很克制和壓抑的。我們那邊就不常這麽做——當然并不是說這對社會有多好,但至少活得比較快樂。心态上。”
“是這樣沒錯,不過也會有開心的時刻呢。”
遺留在幾百公裏之外的小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