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BGM: 維瓦爾第《G小調大提琴協奏曲》RV417 第二樂章,行板
Concerto RV. 417 (F. III. No. 15) in G Minor: II. Andante
安娜和萊昂最近很為他們的中國朋友擔心。
自從那天他去和奇怪的流浪漢打了招呼,兩個人還友好握手之後,情況就越發嚴重了。中國朋友邀請流浪漢來和大家坐到一起聽音樂,但流浪漢似乎更願意一個人站在遠處。其實安娜和萊昂也不希望那個人靠近大家,畢竟他只在曲和演奏時聽得認真;如果曲和在一邊休息,他就明顯心不在焉,一邊大口喝着酒。他倆不止一次叫曲和提防那個流浪漢,可曲和總是笑笑,一臉不在意。
他對黃志雄越是熟悉,越覺得這個人不會是個壞人。一個自己澆得濕透,但好好保護了一本樂譜的人會是壞人嗎?
兩人互通了姓名的那一天,演奏結束後,曲和邀請黃志雄到家裏用晚餐,答謝他送回自己的樂譜。他原本做好了被對方拒絕的心理準備,想不到黃志雄不過略一猶豫,就點頭答應了。兩人一前一後往曲和的租屋走去,黃志雄一路上都安靜得很,只在經過一家賣酒的店時叫住曲和,頗有禮貌地問道:“請你等我一下好嗎?”
曲和點點頭,目送他走進那家簡陋的小鋪子。店門低矮,高個子的黃志雄走進去時還得低一點頭;店面的櫥窗被碩大的霓虹燈字母占據,不過那霓虹燈已有大半壞掉了;櫥窗剩餘的部分沾滿不知幾十年不曾清理的泥污,叫人完全看不清店裏的樣子。要不是因為黃志雄,曲和也許都不會發現這條走熟了的路上還有這麽一間破舊不起眼的小店。
黃志雄很快出來了。他懷裏多了個大紙袋,曲和看不出裏面是什麽,但聽到了裏面玻璃瓶子互相撞擊的聲音。黃志雄神色平靜,曲和便不多問,兩個人沉默着繼續往家裏走。
到家進了房門,黃志雄把紙袋随意立在門邊,卻從裏面掏出一瓶氣泡酒遞給曲和:“到別人家裏做客,不能空着手。”
這也太懂禮貌了。曲和一邊在心裏嘀咕一邊道了謝,接過酒。和上次那個大吼大叫的醉漢真是判若兩人。他正想着,卻見黃志雄彎腰又拎出一瓶酒來,還不等他看清瓶身上的标簽,黃志雄已經擰開蓋子,灌下兩口。
“等等,”見他喝酒,曲和實在不忍看着他再變回那個一時茫然一時狂亂的醉鬼,這兩字便沖口而出;可也不敢太過幹涉他,只勉強笑道:“吃飯時一起喝不好嗎?”
他這話已說得很婉轉,黃志雄聽得明白。他聽話地把酒瓶放到一邊餐桌上,還問:“做飯需不需要幫忙?”
曲和笑道:“都是現成的,你等一等就好。”于是把黃志雄一個人留在客廳裏翻看他攤了一茶幾的樂譜跟文獻資料,自己鑽進廚房。樓下咖啡廳的老板娘簡直像在把他當兒子養一樣,前天端來自己做的奶油濃湯,曲和還沒來得及動一口,今天又送來一大鍋自家炖的牛肉,倒正好讓他拿來款待客人。若在平時,他也許會蒸鍋米飯再炒個蔬菜,雖然不中不洋,但到底是炒熟的蔬菜吃起來舒服。不過今天他借着加熱湯和牛肉的空當拌了沙拉,再切幾刀早上才買的新鮮面包,湊成了像模像樣的西式晚餐。
他把食物一樣樣端到餐桌上,轉頭要招呼黃志雄吃飯。那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正低頭翻看一本曲和從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曲和又轉開目光,去看剛剛被黃志雄放下的酒瓶——還在原位,裏面的酒也絲毫沒少。
他就暗暗舒了口氣。
曲和家裏沒有酒杯,只好拿了兩只不成對的馬克杯來,一邊笑道:“不好意思,只能因陋就簡了。”黃志雄擺了擺手:“沒那麽多講究。”一面放下書本入座。兩只杯子,一只倒了氣泡酒,另一只倒了曲和不知名的烈酒。曲和舉起自己那杯,正想同對方幹杯表達一下謝意,只見黃志雄仿佛早已等不及這一刻,仰頭一口将杯裏的酒喝幹,立刻又倒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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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和不知道怎麽治療酒精依賴,但也明白戒掉一種瘾有多難。他心裏嘆息,也不便再多說,只是自己敷衍着喝了一口氣泡酒。那酒入口清爽但不甜膩,不知是偶然,還是黃志雄特意挑了适合男性口味的酒。曲和誇獎道:“這酒不錯。”
黃志雄只是笑笑,朝他舉了舉杯子,又是一飲而盡。
這頓飯吃得氣氛并不熱絡,反而有些淡淡的尴尬。黃志雄不怎麽說話,曲和只好自己挑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來寒暄。他還記着那次拉黃志雄時對方的反應,心知這男人身上不知有多少故事,随口提問怕就踩了什麽雷區,不如說說自己。于是曲和簡略說了自己來法國念博士,來的日子不長,但是遇到了許多照顧自己的好人。聽他一一敘述那些在異鄉遇見的新朋友,黃志雄仍是很少給出回應,不過點點頭笑一笑,最多回答三言兩語罷了。曲和怕他是聽得無聊,可一瞧那人的神色,一雙眼睛專注地望着曲和,又仿佛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
曲和越發覺對這人背後的故事好奇起來。
飯後兩人回到客廳,時間剛過八點。曲和留黃志雄再聽幾首曲子,那人也沒有十分推辭。曲和請他坐在壁爐前最柔軟的那張沙發裏,自己拉起一段和緩的行板。房間裏極安靜,大提琴的聲音仿佛有了實質,厚重地盤繞在人的心頭,曲終之後也不散去,連曲和自己也不覺忘我,出神良久,才轉頭去看黃志雄。
那人卻在這幾分鐘的琴曲中窩在沙發裏睡着了。他姿勢別扭地歪着頭,表情卻很舒展,睡得十分安然。他手裏抓着新開的一瓶酒,這時候手指漸漸無力,那酒瓶就一點點下滑。曲和把琴扶到一邊,上前去把那瓶酒拿走。黃志雄絲毫沒有察覺。曲和想了想,去卧室抱了一床薄毯來幫他蓋好,又回到座位上,選了一段更安靜舒緩的曲子演奏,自己卻走了神。
曲和收拾餐桌時才發現這一頓晚餐,自己的注意力只在找新話題不至于冷場上,沒發覺黃志雄喝光了一整瓶烈酒,食物卻只是略動了動。他猜測自己貿然請人家來家裏吃飯,也許到底是唐突惹人不快了。這樣一想不免有些郁郁,回到客廳,卻見黃志雄并沒有走;他試探性地邀請他多留,對方也答應了,可他卻聽着曲子睡着了。而自己不僅沒生氣,還換了更适合他安眠的曲子來。曲和忽然覺得這人就像只剛被撿回來的流浪貓,捉摸不透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可也對他發不起火來,只能想辦法把他照顧得更舒坦。
曲和瞥了一眼黃志雄的睡顏,不由笑了起來。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沙發上安穩睡着的人輕輕一動,接着醒過來了。曲和聽見動靜,琴聲也随之中斷,帶笑打量着黃志雄。那人眼神迷茫了幾秒鐘,漸漸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仿佛剛剛回過神來,一下子坐直了。曲和見他這樣,不禁笑出聲來:“睡得好麽?”
黃志雄難得露出幾分尴尬的樣子,輕輕說:“真抱歉。”曲和在國內演出時原本見慣了那些坐在貴賓席裏打瞌睡的人,明白古典音樂在許多人聽來都是無聊的,因此雖覺有些遺憾,也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正想開個玩笑繞過這個話題,黃志雄已經接着說道:“你的大提琴很神奇。”将曲和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
黃志雄站起身來,四處尋找他那瓶酒。曲和一言不發地遞過酒瓶,他接過去,馬上像是渴極了一樣灌下去小半瓶。
他握着瓶子坐回沙發裏,并不看曲和,而是垂着頭盯着地面。他沉默幾秒,才接着剛才的話說道:“我想起很多舊事。”
曲和望着他道:“音樂有時确實會讓人這樣的。”
黃志雄搖了搖頭:“只有你的會這樣。”他又喝了一大口酒,長長地嘆了一聲。他的眉眼本藏在淩亂的頭發後,曲和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忽然清晰地感受到那人身上散發出了沉重的傷感。他不由輕聲說:“對不起。”
黃志雄卻因他這句話笑了:“是我該謝謝你。”他終于擡起眼睛回望曲和,“很久沒覺得這麽踏實了,謝謝你。”
他的話一如他的人般令曲和覺得費解,但也無法多問。黃志雄已經站起身來,走去撿起仍留在大門邊的紙袋——那紙袋已經空了。他把紙袋随手揉了兩把夾在胳膊底下,朝曲和點了點頭,回身就要離開。曲和忙站起身叫住他:“請等等,”他心中隐隐有個責備的聲音在說自從遇見這個人,他已經幾次頭腦一熱沖動行事,可仍是接下去說道,“太晚了,睡在這裏吧。”
黃志雄露出略有些自嘲的苦笑,搖搖頭:“太叨擾了。”
聽他這樣答,曲和心裏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失落。他又道:“那……再來聽音樂?”
黃志雄微微揚起眉毛,臉上的苦笑變成了一個些許驚訝的表情,接着又露出了那種掂量思索的神情。最終他舒展了眉目,換上了一個溫和得多的微笑,第三次說道:“謝謝你。”
TBC
有些地方現在不太明了,會在後文有補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