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月八號過後,終于放暑假了。

其實老師比學生更期盼假期。路春江同辦公室的鐘會不到四十歲,天天偏頭痛。用她的話說,這幫小兔崽子讓她提前體會到了職業倦怠期。路春江的精神尚未倦怠,但期末連續工作依舊感到些許疲憊。鐘會大聲抱怨,“怎麽又去漓江呀?不是去年去過了?”

範麗麗和路春江年紀相仿,講話溫聲細語,“漓江也挺好的呢。”

“小範你去年沒去吧?”

“沒……去年家裏有事兒。”

“小路也沒去。”鐘會轉向收拾抽屜的路春江,“诶,路啊,今年你去不去?”

路春江把沒收來的小說整理整齊,準備還給學生。聞言擡起頭,“啊,我不去。”

“學校組織的,又不收你錢,幹嘛不去?”鐘會撺掇,“去嘛,你和範兒一起去。”

範麗麗人如其名,是位漂亮的女老師。她永遠散發着平和的甜香,辦公室的老師們明裏暗裏撮合了好幾次,路春江只裝聽不懂。他抽出本《霸道總裁與純情秘書》,笑道,“天這麽熱,我就不出門了。”

鐘會啧啧嘴,“你呀,大小夥子一個,怎麽跟塊木頭似的……”

熏風卷過,空調嗡嗡作響。幾個學生在走廊追逐打鬧。最明亮的夏日。

暑假中,路春江繼續代課。

說實在的,誰不想在家安安穩穩地孵空調?不過他去上課的理由與其他人不同。他不在乎錢,就不願孤獨地待在家中。沒有路西,他和三張遺像過日子,寂寞得可怕。雖說班裏的學生并不聰明,有幾個上到高三,連“比喻”和“拟人”都分不清,可路春江喜歡教授學生知識——起碼有人回應他……會點點頭,笑一下,或者扮鬼臉。他已經非常滿足。

代課在每天下午的四點鐘結束。路春江坐半小時車,堪堪錯過晚高峰。下了車,沿着路口向前,越過一段廢棄的鐵軌,就是菜市場。他在菜市場裏閑逛,總會碰到父母的同事和鄰居,他們有的管他叫“小路”,有的就管他叫“路”,親切的就喊他小名,“泉子來買菜啦?這西紅柿可好呢,才八毛一斤。”“買豆腐不?別買那邊那個,他家的不新鮮。”等等的閑話,讓他又重新活過來一回。

這天,七月十七號,路春江下了班,按照既定的路線開始菜市場之旅。與平時不同,他買了點熟食、涼菜,又去超市買了塊小小的蛋糕。最後打了一袋子紮啤——啤酒裝在透明的塑料袋裏,泛着冰涼的白色泡沫。他不愛喝酒,但今天決定喝幾杯。

今天是路西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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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行為是不是非常無聊?路春江點燃蠟燭,好像有個詞兒,叫“儀式感”。路西抛棄了他,抛棄了這個家,可他仍然無法像弟弟那樣潇灑地抛棄他固定的儀式。路西非常喜歡過生日,過生日能吃到蛋糕和肉丸餃子,還可以得到禮物,通常是玩具和書本。他說以前從沒人給他過生日。路春江記得弟弟明亮的眼睛,他頭一回在家過生日時,甚至激動得渾身顫抖,一夜未眠。

路西在上海肯定有人陪他過生日,他盯着搖曳的火苗,喝下第一口啤酒。酒液苦澀,路春江晃晃頭,他反正永遠搞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對這種難以下咽的液體上瘾。

“沒意思,”他咕哝着,“沒勁。”

路西不在家,路春江連做飯的勁頭都不複存在。他會買菜,做飯,也就是喜歡買菜時逛菜市場的感覺。他唾棄自己怯懦,沒出息,可惜就是無藥可救地走不出來。桌上的菜沒吃幾口,啤酒已經喝光了。路春江摸了摸肚子,酒液在胃中翻騰……他走進路西的房間,躺下,拽着枕巾蒙在臉上,混沌地睡了過去。沒做夢,醒來清醒不少。樓下放了暑假的孩子在尖叫玩耍,伴随着狗吠。路春江去廚房找出小半瓶白酒,打開電視機,就着蔫頭蔫腦的涼菜,不知不覺全部喝了下去。

臉頰很燙,路春江橫在沙發上,看着新聞裏人們争執的臉。又是為了房子,一家人打得不亦樂乎。看看,這就是所謂的親情,在金錢面前不堪一擊。媽媽當初怎麽說的來着?有個弟弟好,能相互扶助。扶助什麽?親生的兄弟尚且靠不住,更別提領養來的。路西肯定也是這樣想的,他留下一張銀行卡,想用錢買斷這份虛無缥缈的親情。路西确實比他聰明,他早就看透了。

說起來……路西,路西現在幹什麽?路春江看了眼客廳裏的挂鐘,時針指向十點。十點,飯也吃飯了,酒也喝了,生日蛋糕的蠟燭也吹了……說不定,他腦子裏出現了些肮髒的畫面,路西和面目模糊的男人在一起……惡心,路春江唾棄自己的下作,他用力拍了拍臉,想了半天,顫抖地撥通了那個熟記在心的號碼。

當然沒能接通。路春江捂住臉,停了不知多久。然後哆哆嗦嗦找到座機,試圖聯系他的弟弟。路西把家裏的號碼也一并拉黑了吧?路春江并不抱希望。他按了一遍,按錯了。接着扣下,猶豫幾秒後再度撥打,忙音響了兩聲,居然接通了。

“喂。”路西的聲音,隔着電流,沙沙地響。

“……盼盼。”路春江張開嘴,才念出兩個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趕忙扣下電話,手忙腳亂地逃回客廳,僵硬地蜷縮在沙發裏,直到睡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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