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虎尾春冰 · 碎發
胡黎筠回禀了三太太,強留尹芝在杜府住下來,對外只說是她的朋友,和家裏賭氣出來住幾天。
一應飯食用度皆送到房門口,也不要人伺候,下人們只知府裏來了個神秘的女客人,卻連面也未曾見過。
三日後南洋煙草園的稿子見報,天剛蒙蒙亮,報社就派人從排字廠送了份樣報去杜府,指名道姓是給胡小姐的。
胡黎筠懶在床上,啜着西貢甜咖啡,翻着報紙。
副版頭條的文章題為淡巴菰之鄉,将煙葉的種植,采收,制作一一道來,又直言法屬安南勞力充足,治安良好,煙葉生意本薄利厚,大有可為。
她剛逐字逐句讀完,張管家便派了個丫鬟來傳話,有位江先生來了,道是盛先生要他來找胡小姐的,也不肯進來坐,只在大門外等着。
胡黎筠信守諾言,親自送尹芝到了大門口,街對面的汽車她認得,見車上的簾子拉得嚴實,一努嘴道:“盛三他自己沒來?”
江樸木着臉,沒有好聲氣:“盛先生近來忙得很,只盼胡小姐少給他找些麻煩。”
他說也不管胡黎筠憤憤面色,轉頭對着尹芝道:“尹小姐,盛先生讓我送你回去,快走吧。”
尹芝坐上車,這才發現後座上是坐了人的,此刻阖着雙眼,眉頭微蹙,正是盛懷初,。
江樸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一夜沒睡,別吵他。尹小姐,想去哪裏?我開車送你。”
尹芝點頭,報了個地址,是仙樂斯附近的一家茶樓。
車子轉出杜府門前的巷子上了大路,不一會兒就開到南京路上,遠遠地已能望見仙樂斯那塔樓一樣的霓虹招牌。
盛懷初用什麽代價才讓胡黎筠放了自己?
尹芝轉過頭對着他的側臉,猶豫着該怎樣謝他才不算輕慢。
那綿長的呼吸,縱得她的目光愈發大膽,悄悄描過他平坦的額頭,陡峭的眉骨,停在筆直耐看的鼻管上。
原來這個人也是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初見時自己擔着太多心事,沒有留意。
車子開得不快,不知為何猛地一剎,停住了。
尹芝見盛懷初喉結微動,心虛地轉頭,望向別處。
等再看回來,熟睡之人已經醒了,不錯目地看着自己,眼中朦胧睡意未散,被幾條淡淡血絲網住,一派慵懶随和。
“去看看前面怎麽了?” 他依舊看着尹芝,話卻是對江樸說的。
江樸應聲,開門去了,車裏只餘他們。
尹芝擡手,拉開小半幅車簾,街上行人熙攘,也往車裏看過來。
清淺晨光一湧而入,依着她的輪廓,在兩人之間斜拉出一道線,楚河漢界一樣,可幾縷頑皮的碎發,還是将影子悄悄留在他指縫裏。
“尹小姐,我睡了多久?”
尹芝想了想,沒有答案,這一路像是過了幾個小時,其實也不過一兩裏遠。
“大概十幾分鐘,我上車的時候,盛先生就睡着了。”
“怎麽不叫醒我?”
“江先生說你一夜未睡,讓我不要吵你。”
“哦……”
“盛先生,這一次和胡小姐的誤會能解開,多謝你了……”
“又打算日後有機會,再做東請客?” 他語帶戲谑,明擺着質疑她的誠意。
“不是的,這次沒有要拖延的意思。”
他還是不信:“我若不自己醒過來,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一聲不響地走了?”
尹芝被他說中心事,愣了一愣,而後連忙搖起頭來:“不會……但也不必為了一句口頭上的感謝,擾人清夢。”
春日的早晨不算熱,她的鼻尖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陽光一照,如花葉尖上的朝露一般晶瑩。
盛懷初搖下車窗,涼風徐來:“被你說中了,還真是難得做了個夢。”
尹芝被他看得臉上發熱:“不知道盛先生是怎麽說服胡小姐的……好像聽她提到煙草股票。”
“嗯,确實和股票有關。”盛懷初靜待下文,目光已越過她的鼻尖往窗外去。
“如果為了我,使盛先生破費了,請您直說,我盡自己所能,一定償還……”
“這麽說來,尹小姐是家纏萬貫,有什麽事情都想用錢解決。”
解決二字聽得甚是刺耳,尹芝耐住窘迫,繼續道:“萬貫家財是沒有的,不過家父早先将一棟房産轉到了我的名下,也還值些錢。”
盛懷初與她對視片刻,眼底不複溫柔:“怕是要讓尹小姐失望了,我救你分文不費,不用你變賣祖産償還。”
車內陷入沉默,尹芝見他又閉上了眼,料想自己一開口就提錢,多半是惹惱他了。
推己及人,他剛救了自己,自己卻這般急的和他撇清,也願不得他惱。
尹芝于心有愧,另起話題:“盛先生剛才做夢了……不知道是什麽有趣的夢?”
盛懷初睜開眼,臉上緩和了幾分:“算不得什麽有趣的夢……細說起來,還有幾分可怖。”
“我聽說只要把噩夢說出來,那夢便破了,不會成真。”
“也不全是夢,你真的想聽?”
“嗯。”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去北平,準備做一件大事……後來被人抓住關了起來,牢裏的老鼠也餓,趁我睡着,要吃我的耳朵,我連覺也不敢睡,撐了七八日,剛才便是夢到了那些困極了卻不能入睡的日子……”
尹芝心想自己也差點就被關進捕房,那恐怖的夢境愈發真實,不由得心生好奇:“你要去做什麽大事,又為什麽被關起來?”
盛懷初略帶感慨:“我那時年紀輕,預備去刺殺一位要員……”
尹芝聞言,轉頭将他看個仔細,仿佛在重新認識他一般。年紀這樣輕,又這樣斯文,竟然也也有那麽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你還當過刺客?”
“不信麽?”
尹芝剛想搖頭,見她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發問道:“那你要刺殺什麽人?”
盛懷初的過去不是秘密,時不時還會被別人拿出來當成熱血少年的英雄事跡,他自己卻鮮少與人願意細說。
“是位王爺,不過我沒殺成他,他是個好人,正直又清廉……”
尹芝背脊一涼,低頭瞥見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覺握了起來,又趕忙松開:“那位王爺叫什麽?”
盛懷初被她問得臉色微沉,敷衍道:“好多年了,我也忘了,那位王爺後來病死了……”
尹芝微微松了口氣,兩人一起沉默了。
就在這時,車門開了,江樸氣喘籲籲:“仙樂斯舞廳門口的那條街,封鎖了,好像在抓人……”
盛懷初看看尹芝,又問江樸道:“抓的是什麽人?”
“不知道,好像是從舞廳裏逃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