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陌上桑間 · 鴻宴
陳季棠仿佛沒聽出鐘夫人話裏的古怪,大大方方從口袋裏拿出一方帕子,雙手遞給盛懷蘭,轉頭對鐘夫人道:“我自入了法租界的警務司,便從家裏搬出去了,省了路途奔波,卻也少了在督軍和母親身邊盡孝的機會。”
鐘夫人聽他說得滴水不漏,言語也收斂起來:“大公子一看就是個孝順體貼的人……怎麽不見二公子?”
她這一問,正巧陳季楠從樓下上來,滿面春風裏泛着傻氣,身後跟着戲班的班主。那班主極有眼色,落了四五步遠,先在雅間門外等着。
經家,佟家的兩位小姐已與陳季楠熟識,盛懷蘭只将他引薦給鐘夫人,寒暄一番便沒了言語。
班主掐着時候,扣了扣門扉,鞠身進來,對着上手的兩位夫人一揖,為了混個臉熟,極盡奉承之能事,末了才道明來意:“夫人們的貴客若到齊了,便讓他們開鑼了?”
位高權重的人物前來捧場,又花了重金,沒有叫他們聽斷頭戲的道理,只是戲單上寫了六點,現在快七點了,再等下去,怕樓下哄場。
盛懷初姍姍不來,做姐姐的也為難。
鐘夫人善解人意:“開鑼吧,懷初那麽聰明的人,看了後半出,便能猜出前半出,不必等他啦。”
班主見無人反對,憑欄一揚手,戲臺上一陣鑼鼓喧嚣,帷幕一掀,青衣白袖的小旦閑步上來,托腮整裝。
她腰肢靈動,眉目傳情,手眼身法步,無處不妙,甫一亮相,便得了滿堂喝彩。
鐘夫人看出些意思,不吝贊美:“是個好苗子。”
班主尚未離開,聞言忙道:“這是綠牡丹的小師妹,今春才出師登臺。” 他故意沒說藝名,新人不好搶了前輩的風光,這是老規矩,何況綠牡丹裙下貴人多,便是他這個班主也開罪不起。
陳季楠卻沒那麽多忌諱,有心替她掙些名頭:“她叫秋夏,夫人等她開了口,那才了不得。”
盛懷蘭睇了兒子一眼,滿是警告:“你才聽過幾折戲,就在長輩面前班門弄斧。”
鐘夫人和顏悅色:“名字倒是有意思,春夏秋冬,偏她是反着過,我信二公子的眼光,這位将來必有些前途。”
她轉而對着經晚頤道:“你爹說他過幾日要在家中擺宴,戲單若是還沒定,就請這位小旦去唱半日堂會,算我請大家的。”
班主得了擡舉,眉花眼笑,擡腳就要下去準備戲單冊子,一轉身,險些撞上迎面過來的颀長身影,頭也來不及不擡,忙道:“得罪,得罪!”
盛懷初擺擺手,側過身走到前排太太小姐身後,見臺上唱到要緊時候,也不言語,先找了個空位坐下,才發現左手邊那人竟是陳季棠。
他們二人本就沒有交情,因着尹芝的事又添芥蒂,四目相對,連寒暄的意思也沒有。倒是陳季楠熱情地問候了一聲:“小舅舅。”
盛懷蘭聞聲,先轉過頭來:“懷初,路上出了什麽事耽誤了這麽久?害鐘夫人和我擔心你。”
被問的人尚來不及答,鐘夫人也回過臉來:“來了就好……尹小姐呢,怎麽沒一起上來?”
六雙眼睛齊齊往他身後望去,空空如也。
盛懷初顯然想好了說辭:“她身上有傷,今日已在外面玩了半日,我先送她回去,這才來晚了,給夫人,二姐,諸位小姐賠罪。”
盛懷蘭見陳季棠眉頭一蹙,看向盛懷初的目光格外幽深。她心中吃味,佯裝好奇:“懷初,上次在督軍府我記得你才剛認識尹小姐,什麽時候這麽要好了?”
盛懷初簡單回道:“後來又巧遇了幾回,一來二去便相熟了。”
佟少俊看看陳季棠,故意對着盛懷蘭道:“督軍夫人是不知道,這位尹小姐自己有家不回,學也不上了,如今躲在朋友家裏,也不知在躲誰?”
盛懷蘭想起在督軍府那晚,尹芝說過被陳季棠脅迫的事,唇角的笑意差點挂不住了:“佟小姐慣愛說笑,上海又不是沒有王法,她一個小姑娘難道有人追殺她不成?”
“就怕執法的犯法,那才厲害。” 佟少俊還欲說什麽,經晚頤已捏住了她的手。
鐘夫人權當聽了個笑話,在佟少俊腦門上一戳:“臺上的戲都不夠你看的?懷初着緊人家,你便跟着起哄?陰謀陽謀的說了一大通,過幾日經府設宴,想必尹小姐的傷也好了,便讓懷初把人帶來,我倒看看你編的故事是真是假!”
佟少俊嘻嘻一笑:“有勞姑婆了,她還欠着我一筆賬,正好讨回來!”
盛懷初聽了鐘夫人的提議,警覺起來:“尹小姐怕生得很,我看還是算了。”
鐘夫人搖搖頭,語帶嘲諷:“啧啧,這個懷初,我請的是人家尹小姐,你憑什麽替她做主?”
陳季棠沉默良久,此刻終于發話了:“夫人請看,現在登臺的便是滬上名伶綠牡丹。”
衆人這才将視線轉到了臺上去,一位佳人雲步上來,倚欄賞景,身形功法與前一位小旦一般無二,只不過行止間多了從容,眉目間少了青澀,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了。
只說不做就不是鐘夫人。
聽完戲的第三日,她便讓于媽送了請柬并一盅鴿子湯去盛府,囑咐一定要親自交到尹小姐手上,還言明請宴那天會派車來接,體貼周到得仿佛受邀之人不去,便是大大的不敬了。
盛懷初因那日在人前說了許多暧昧之言,惹惱了尹芝,被她冷落幾日。
如今沾了于媽的光,他才終于又見着她的面,于是靜靜陪在一旁,沒有插話,等于媽走了方道:“你不必勉強,我和鐘夫人說一聲也無妨,那一日陳季棠大抵也在,你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鐘夫人的危險之處,他暫不打算告訴尹芝,只把陳季棠推出來當幌子,本以為尹芝聽見他的名字,定然不會去了。
尹芝将那請柬接過來,手指順着燙金的花紋描了描,沒說話。
他略放下心來:“你這幾日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做什麽了?”
尹芝不看他:“你這幾日不出門,又做什麽了?”
“尹小姐忘了,我是傷患自然是在家養傷啊,可惜我沒有尹小姐的好人緣,無人挂念。”
尹芝将那一盅尚有餘溫的鴿子湯推到他面前:“我不愛喝這個。”
盛懷初也不客氣,接過來,以他的了解,鐘夫人還不至于在自己送來的湯裏下毒,便認認真真一勺勺喝了起來,半碗下去才道:“鴿子湯養傷是好,就是燥了點。”
尹芝阖上請柬,自她聽說陳季棠也會去經府赴宴,便動起心思,權衡利弊,決定放手一搏:“我想去經府,好久沒和少俊好好說話了……”
盛懷初放下勺子,狐疑地看過來:“你不怕陳季棠了?”
尹芝唇角一彎:“盛先生陪我一起去,我怕他作什麽?”
這姑娘笑起來,還是那麽動人,神情裏帶了六分期待,三分嬌美和一分稍縱即逝的慌張。這一分慌張,襯出了她的十分可愛,叫人移不開眼。
盛懷初默默将湯一飲而盡,不忍讓她忐忑更久。
“那你要答應我,一刻不許離開我的視線。”
經府的宴會下午就開始了,因鐘夫人有不少旅居滬上的洋人朋友,宴會效仿英國園會的調子,在花園裏放了桌椅。
只不過中國人輕易不用白色,換了绛色綢布包上去,繡着花花草草的緞帶紮起來,放眼望去,豔得不倫不類。
于洋人而言,樂于贊美這抹紅色,是他們入鄉随俗的佐證。
夫人小姐徜徉其中,用手扶着她們花樣繁複的禮帽,怕被風吹跑了,落到哪個登徒子手中;先生們帶着墨晶眼鏡,想要盯着哪個太太小姐看,也不用再小心掩藏。
可惜天公不作美,剛才還是晴空萬裏,轉瞬間便烏雲密布,眼見就要落雨下來。
盛懷初帶着尹芝,與衆賓客一起撤回了屋內,仆人們往來奔走,搶搬東西,剛才還笑語晏晏的人群,已沒了大半興致,又見幾道閃電下來,伴着轟轟雷鳴,吓了個措手不及。
“哈哈哈,忽見天上一火鏈,好象玉皇要抽煙原詩作者張宗昌,文中所有人物皆虛構…”
人群中有個一身戎裝的中年人,此刻一手夾着煙,憑窗站着,也許他只是有感而發,說了一句玩笑話,偏偏聲音極洪亮,傳了老遠。
有人道:“張司令好詩。”
那中人年似得了鼓舞,撣撣煙灰,又憋出兩句,拼了個七言絕句:“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鏈。”
衆人聽他吟完,與他一起開懷大笑起來,有人笑他胸無點墨,有人笑他人前出醜,不論如何,被這場豪雨澆滅了的宴會氣氛又活了過來,在張朝宗自己看來,就是無量功德。
張朝宗吟完了詩,向着盛懷初走來,他近日遇着些麻煩,正四處活動,得了風聲,知道盛懷初可能在新政府裏任要職,哪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只是他滿嘴跑火車,天南海北,久也不說正題,仿佛只想套個近乎,打探些消息。
盛懷初知道他是個手擁重兵的牆頭草,不得已,小心翼翼應付了許久,再一側身已不見了尹芝的蹤影。
陳季棠握着手中的紙條,心事重重,那上面沒有署名,字卻是認得的。
他趁着宴會廳裏那位張司令吟詩的間隙,從人群裏走脫,來到僻靜處,确認無人跟着,才慢慢往連廊深處去了。
鐘夫人站在二樓,所有精彩淨收眼底,對着身畔的于媽道:“那位尹小姐把人跟丢了,你去替她指一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