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龍忽然停止了動作, 他僵硬着雙手停滞在了半空中,艾米也停住了動作,他們旁邊每一棵樹、每一株草葉都停止了擺動, 風也停止了吹拂, 一切的一切沒有了意識也沒有了記憶。

像是有人在空中按下了“暫停”鍵。

只有諾比利斯在走動。

他将艾米扶了起來。

輕輕打走她臉上的碎草葉,再将她一绺飛揚着的頭發攏到了耳後,

随後他的目光像是被什麽吸引一樣走進了餐廳。

是廚房裏的燒火凳。

原本是石碑, 後來被艾米當作燒火凳,從此灰頭灰腦縮在廚房一角。

是你啊。

諾比利斯的眼睛閃過一絲清明。

他的食指拂過玄武岩石碑, 原本黯淡的石碑表面漸漸發出了光彩, 原本湮滅在歷史塵埃裏的碑文也漸漸浮現出來:

宇宙中唯一的神。

諾比利斯終于想起來了。

曾經有無數個日夜從他的指尖如流水拂過,過濾了無數的先賢、愚者、國王、權貴、美人。

時間過去得太久,被他遺忘了的本體終于在這世間被想起。

他不是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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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光明神。

他是宇宙瞬間高溫膨脹那一刻的星塵,是雪世界尼福爾海姆與火焰之國穆斯貝爾海姆之間的鴻溝, 是忒休斯之船上的椽木,是科爾喀斯的金羊毛,是喬奧克手中的白泥。

他是時間本身。

今在昔在,時間永在。

時間之神在世界上渡過了很多年, 似乎宇宙初始那瞬間他就存在了。

無數星球的誕生滅亡、無數生靈的生老病死,在時間之神這裏只是剎那。擁有無限時間就像擁有一個圖書館, 他可以随時走進去,從出生看到死亡。

可以穿行時間久了也就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據說人類管那種叫“寂寞。”

直到有一天他聽見了宇宙間一聲嗤笑。

誕生了一位新的神靈。

新的神靈是一位少女, 懵懂擡起眼睛看他:“我是邪神, 你是誰?”

時間之神皺眉, 他是一位中立的神。

但這麽多年宇宙終于有了第二位神祇, 他想了想, 也就不計較對方名字裏這個“邪”字了:“你好,我叫諾比利斯。”

作為創世紀以來第一位神祇,諾比利斯認為自己有義務教導邪神改邪歸正:“做神不能有情感,神應當像河床一樣,任由萬物如水從身上流過,神自亘古不變。”

可這對邪神來說來太難,她努力嘗試了一下,皺起眉:“我只會以生靈的惡意為生,似乎改不掉。”

諾比利斯:……

沒關系,他總有本事能讓她改掉。

可是時間久了,少女邪神有了自己的想法,變得伶牙俐齒:“我問你,人捕獵山間狐貍,邪惡嗎?”

“當然邪惡。”邪神不假思索。

“可是狐貍要吃兔,人對兔子而言此時就是善良之神。”少女振振有詞,“邪惡是相對而言。”

邪神:……

少女滿肚子的怪點子,邪神辯論不過她,但兩人還是好友。

清心寡欲看盡千帆的神祇和不谙世事沖動熱血的少女,兩人相攜在無盡的時間中穿梭。

在一起待了許多個歲月,有一天,諾比利斯忽然覺得他的心動了一下。

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兩人成為了情侶,諾比利斯給少女娶了個好聽的名字“艾米”。

“什麽意思啊?”

“被人深愛着的。”諾比利斯将一片飛絮從她發間捏開,輕輕一吹到空氣裏。

“被誰深愛着啊?”邪神大眼睛狡黠四下環顧,“讓我找到那個倒黴蛋。”

“當然是被我深愛着的。”諾比利斯俯首輕摸她的發絲,替她将寬檐帽邊沿露出來的碎發塞進去,聲音溫柔得像五月的晚風,“還有,不是倒黴蛋,是幸運兒。”

他們在紅冷杉谷地裏見過最盛大的蒲公英黃昏,也在雪域賞過飛雪漫天,在岩漿肆意奔流的火域一起并肩淬煉過武器,在禁忌荒原一起尋找過羚羊的足跡。

直到有一天邪神吸收的執念太多,她被那些邪惡的力量吞噬,忽然有一天清晨就消失在了諾比利斯眼前。

邪神隕落。

這對神靈來說不算什麽新聞,除了時間之神之外其餘的神靈都會随着力量的漲跌而強大或隕落。

可是眼看着愛人消失在自己眼前,只能讓時間之神失魂落魄。他自責于自己的粗心,也痛恨自己的無能。

他走遍了無數時間軸上有無數中可能,穿越了無數個時間之門,可是回到過去也無力更改時間,他只能一遍遍看着過去和她的美好回憶。

衆多嘗試失敗後,他終于搞清楚邪神的隕落是因為太多黑暗侵蝕了她的靈魂。

可萬一那些散落的靈魂碎片能夠複蘇呢?

諾比利斯用了很久很久終于建造出一個靈魂鍛造器,一旦使用者做好事、獲得別人的贊賞和感謝就會獲得靈魂加成,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幫助邪神找回靈魂。為了喚醒她的記憶,這座餐廳出現的每個地方都是兩個人曾經游歷過的地方。

他想,只要有這種方式,她總能回來。

可是即使是時間之神都無法捕捉到她的靈魂碎片。

他只能等。

等艾米的靈魂出現,綁定這個系統。

為了增加概率時間之神用盡了全部的法力,複制了無數個靈魂鍛造器投放到無數個宇宙中去。

他想,萬一是她呢?

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她的蹤影。

終于有一天他失望了。

諾比利斯拆散了自己的記憶。

他變成了邪神。

他想知道愛人是怎麽隕落的,如果找到方法就救她回來,如果找不到方法自己就也跟着隕落

他成為了邪神,收集起世間上所有的惡。

在漫長的光陰裏邪神受盡人間香火供奉,跋涉了許多個宇宙,在每個世界都要傾聽人們貪婪醜陋邪惡的念頭,所有人性醜陋的一面晝夜不屑在他耳邊響起。

他對世界本能産生了一種厭倦,但是他的力量太過強大,用了很多很多時間都沒有隕落。

他用了更多手段去加速隕落,也因為這些瘋癫的手段他成為了有史以來最驕狂的邪神,被神靈們避之不及。

那一天終于來了,先是有黑暗從縫隙裏露出。

是你嗎?艾米?

諾比利斯毫不抵抗,利用最後的時間做出了最後一個洋薊形狀的靈魂鍛造器,這一個做得格外精心:他抽出了一根肋骨化作了洋薊的根莖;心尖血為它染色;和艾米的回憶給洋薊注入了生命;最後用心髒化作了葉托。

随後用盡了力氣一擲,将它扔到了無盡的宇宙洪流中去。

他把這些記憶都封鎖了起來。連帶着他的心,一切扔進了無邊的荒漠中。

如果有人撿到,或許還有人會知道我們的愛情,知道我曾經愛過你。

最後一刻鋪天蓋地的黑暗即将襲來。

諾比利斯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穿紅裙的艾米不依不饒問他:“你喜歡我嗎?”,“到底有多喜歡?”

諾比利斯笑着回答:“喜歡,有21克那麽喜歡。”

“太土氣了啊。”艾米不滿撓撓他的後背,“上個世紀的追求語錄才會有這麽土的回答。”

諾比利斯現在有點後悔,他那時候沒有回問“那你喜歡我嗎?”

可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回憶已經逐漸離開腦海,關于她的一切都被他扔回了宇宙之中。

諾比利斯無所謂地笑笑,撕開胸膛,選擇了昏昏沉沉回到了宇宙創世之始的黑暗中,趁着最後殘存的神智長睡不醒。

我想陪着我的愛人一起消失。

直到有一天他醒來了。他只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因為厭世才選擇了沉睡。

有條龍喋喋不休許願要金幣。

諾比利斯被她神神叨叨的絮叨聲所吵醒。

他在入睡前曾發誓再也不沾染人間紛擾,沒想到還是背棄了自己誓言。諾比利斯安慰自己:算了,就當這次是夢游。

他找到了發出吵鬧的那頭小龍。

這顆他不記得的洋薊在漫長的歲月自己進化變成了餐廳系統,在某天被艾米觸發了。

艾米用這個系統做了很多好事,每一天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逐漸完整。餐廳系統補全了她最後缺失的靈魂,靈魂痊愈。而餐廳系統綁定的善意又反饋給了諾比利斯,讓他清掃了最後困擾自己的邪惡,也在關鍵時刻讓他封閉的記憶蘇醒。

在漫長的時光裏,他們終于再次遇到了對方。

艾米也都想起來了。

在這個短暫形成的時光裂隙裏她對着他伸出手,他踩着時間的碎片,對她伸出了手。

光從縫隙裏裂進來,照在他白色大理石一樣的手指上,也照在他溫潤如玉的笑容上。

艾米眼眶有些酸,她伸出了手。

諾比利斯牽住了她的手,有那麽一小會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滿足地牽着艾米的手,一點點摩挲,像是在确認自己不是做夢。

而後他小聲問艾米:“你還記得從前請問我有多愛你嗎?”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像是晨曦時拂過耳邊的海風。

“當然記得。”艾米忍住眼裏的淚,“有21克那麽重。是靈魂的重量。”

“我的靈魂沒有那麽重。”他搖搖頭,“不是,是一顆洋薊的重量。”

洋薊的葉托是他的心髒,洋薊的顏色由他的心尖血染色,洋薊的根莖是他的肋骨,洋薊的生命是他的全部回憶。

只是簡單一顆洋薊,只有21克,卻是他的全部。

是邪神的心跳,那是他的全部。

他可以用全身的重量去愛她。

可相聚的時間太過短暫,光線像海水從頭頂流了下來。

艾米慌亂擡起頭。

“沒事,我要走了。”諾比利斯很坦然,“我還虛弱,停滞時間耗費了全部法力。”

原來他在救自己嗎?艾米想起停滞了的時間,淚如雨下。

諾比利斯努力伸出手指,想要去觸碰艾米。可是他已經漸漸消失,無法在觸碰到艾米,只能努力用最後的口型說“再見。”

“我愛你有多深呢?”

“有21克那麽重。”

在光之海水全部湧上來之前,他笑着投入了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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