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始料未及
雲頂臺外,珠玉與璧和被一道氣勁彈出,硬是持劍疾退數丈,寬袖一拂旋身而立。長劍交輝之處,應天地陰陽,牢牢将那磅礴的劍意給封在雲頂之中,不叫它外洩分毫。但這動靜依然驚到了無情宗上下。
當劍氣濃郁鋒利到了一定程度,它便有如實質,肉眼可見。連照情與晏齊聞動靜而來,此刻凝目望去,但見不遠處劍氣沖天,心中驚駭不已。他們對視了一眼,待要前去一觀究竟。
卻聽人一聲:“阿彌陀佛。”禪杖敲在地上,輕輕一聲響,卻與劍意相和,似有壓制之意。
正是尋上山來的慧根。
連照情看了晏齊一眼,晏齊點點頭,兀自離去,連照情卻一道步伐慢下來,堪堪落在慧根與眉如意面前,眼中帶着笑意。“大師,這麽急着要往哪裏去。”
慧根望向劍氣沖雲的方向,道了聲佛號,說道:“我等本來尋宗主,但見那裏劍氣襲人——連宗主,是否有需要老衲幫忙的地方?”
“有什麽需要你幫忙的。人家娃娃憑自己的本事突破心境,需要你在這裏多事嗎?”還不待連照情說什麽,卻是一道聲音帶着笑意。一只蝴蝶翩翩而來落在眉如意肩頭,眉如意撣了又撣,就差拿拂塵揮去。
可是蝴蝶飛來飛去,就是在眉如意身邊打轉,氣的眉如意道:“老不要臉的,你的蝴蝶是不是長歪了眼睛。”慧根開的口,他半個字都沒提,拿蝴蝶瞎停什麽。
連照情仰起頭,說道:“金谷主大駕光臨,本宗有失遠迎了。”
金非池微微一笑,這才從樹上飄下來。他衣袂飄飄,舉手投足間氣質出塵,衣染幽香,叫人不敢随意碰觸。恐怕這個人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是不變模樣的。
“不用你遠迎,我自己會來。”金非池說着,看那雲頂臺,“我本來還想找小晚樓敘敘舊,現在看來是不能打擾了。”這麽一想,還有些遺憾。
突破心境這件事,短則數天,長則數月。
恐怕直到金非池走,白晚樓都不一定能出關。
劍氣過于強盛,珠玉與璧和一時攔下,竟然有些費勁。在璧和似有不支之意退了一步時,他背心忽然抵上一股真力,雖然陰柔,卻托得璧和往前一傾,生生跨前兩步。珠玉借勢收劍,二人迎風而立,這才看見,身後站着幫襯一把的人是晏齊。
“晏峰主。”
“晏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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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齊齊抱劍喚道。
晏齊嗯了一聲,望向雲頂臺:“幾時的事?”
珠玉道:“就在方才。”
晏齊有些忖度。白晚樓心境多年不層突破,維持清明已是難能可貴,這劍氣果真是他所為,莫不是他失控所致嗎?正在猜測,卻見珠玉面上猶豫神色,當下便問:“怎麽,有什麽不能說的,不可隐瞞,一并說來。”
珠玉道:“有此異象前,我見小江進去了。”
小江。
江原?
他不是方才還和連照情吵架麽,什麽時候——晏齊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他這幾日一直同白晚樓呆在一處。想必白晚樓服了衡止的藥,多半是叫江原瞧見了什麽,這才如此嚣張,竟然跑到連照情面前,替白晚樓說話。
晏齊略一沉吟,遂向珠玉道:“你二人守好此地,有任何異動,都要報與我知曉。”說罷看了璧和一眼,自向清溪峰去。
清溪峰離內宗遠,劍氣影響小。弟子們雖也有好奇張望,畢竟看兩眼便罷了。長老與宗主的事,不是他們這些弟子所能管束的,與其好奇,倒不如修好自己的道。
修道一途,誰也無法幫襯,說到底要靠自己,成也好,敗也罷,不過是一條漫漫無期也不知結果的路,孤獨地很。
雲行剛上晗寶閣,便發覺頂上坐了個人。
這裏平時除了江原,沒有人來。
眼下坐的人,卻叫人意想不到。
是成沅君。
淮南王成沅君,一個人坐在那裏,遙遙望着內宗。他素來美人金不離身,寒冬臘月也要扇一扇風,這次卻沒有扇風,只是握在手心。面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聞身後風聲起,也沒有回頭。
雲行看了看成沅君,又看了看他身邊的酒,說:“王爺是借酒消愁嗎?”
成沅君道:“連照情将我拘在此地,連個美人也瞧不見,我不喝酒,難道還飲淚嗎?”
雲行一時無話可說。
他同這淮南王不熟,淮南王亦非雲行所喜的性格。在雲行看來,淮南王哪怕再修道,也是朝廷的人,是皇帝的人。權朝與他們,原本就是兩條大道。而成沅君成天混際在中原修道之途,無論如何也叫人親近不起來。
無情宗與淮南王,互相牽制多年,面和心不和,要不是連照情不放心成沅君,也不會借此機會,将成沅君一并踹到清溪峰,明着是好生招待,實則将他踢地遠遠的,不再瞧見。
成沅君指着劍氣沖天之處,問道:“那是白真人嗎?”
雲行道:“應當是。”
“他瘋了這麽多年,竟然還能悟到道意,突破心境。”
雲行看了成沅君一眼,極其自然道:“白長老只是瘋了,不是傻了,他若不瘋不傻,眼下早就功成圓滿。他之造詣悟性,無情宗無人能出其右。十年破一層心境算什麽。”雲行意味深長道,“別人比不了。”
但話至此處。
那劍氣卻戛然而止。
成沅君一哂:“比不了?我看也不過如此嘛。”說着忽然起身,不再同雲行說半句話,徑自跳下閣樓往遠處去了。
這是吃了炮仗?還是粥喝少了?成沅君這麽陰陽怪氣,雲行只覺得莫名其妙。但他也沒有管成沅君,而是上前兩步,走到一處塔尖。晗寶閣是閣樓,覆有琉璃瓦,但頂端特地做了個寶頂,有夕陽來時,琉璃瓦是金色的,寶頂在金色之中,像埋在寶藏堆中一樣。
外面的人就差圍着雲頂臺搬個桌椅瓜果,各懷心事。裏面的人在做什麽呢?裏面的人,什麽也不知道。
江原沉沉做了一個夢。原本他不該在做夢的,因為江原還記得自己拉了白晚樓,說要帶他走,雖然那不是真的白晚樓,不過是他困于心境處的一個幻影。而風勢漸大,有阻攔之意,江原一把拉了白晚樓,本想看看他是否安好,一回頭,卻發現自己拉的不是白晚樓。
不知幾時他手中握着的竟然是個孩子。齊身短褂,胸前帶了個金鎖,小手被攥在江原掌心中,一雙眼睛烏溜溜地望着他。
“……”
江原松開手:“你是誰?”
再往邊上看,卻發覺這裏草長莺飛,奇花異草無數,有結伴而行的鳥從空中飛過。遍地的鳳栖花,上面停着瑩瑩爍爍的小蝴蝶。
竟然不是冰原。
這裏是栖鳳谷。
是江原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他不是正要帶白晚樓走?為什麽會忽然在這裏?難道這裏也是一處心境?他并不認識這孩子,這孩子是白晚樓嗎?江原一時心中湧上許多問題。
那究竟是他在白晚樓的夢中,還是白晚樓在他的夢中。先前所見如果是假,那現在是真嗎?莊生曉夢迷蝴蝶,江原忽然之間糊塗了。
江原一松開手,那孩子便跑了開來,一頭紮進花叢中,去撲蝴蝶玩。江原看着那孩子在那裏撲蝴蝶,而此處樹木茂盛,他伸手摸上一棵樹幹,樹皮褶皺,觸感鮮明,就連那暖洋洋的日頭,也很真實。
說來,他離開西域半年都不到,卻覺得已經離開很久,往日往昔,竟然像一個夢。重濕舊地,叫江原撫着樹幹,勾起了故鄉的回憶。
便在此時,那個孩子邁着小短腿跑過來,伸長了手,手裏是一朵鳳栖花,鳳栖花形似鳳尾,開了遍地時,就像鳳凰展翅。縱使心有疑惑,江原還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給我嗎?”
孩子點點頭。
江原笑道:“多謝。”
既而伸手要接過來,那金鎖卻在眼前一晃,一下子吸引了江原的注意力。江原正欲看再仔細一些,到手的花卻忽然撲扇着翅膀,成了一只紫色的小蝴蝶。再望過去,那個孩子忽然成了薛燦。江原的手一滞,沒能捉住那只蝴蝶,它便自指縫間掙紮着溜走了。
他猛然倒退兩步,一背撞上了樹。
後背生疼。
像真的撞到樹一樣。
江原面前,正遞着蝴蝶的薛燦一臉詫異:“江原?江原!你在幹什麽?我問你這只蝴蝶怎麽樣,能不能和金非池打一架?你說是他的蝴蝶好,還是我的蝴蝶好?”
什麽蝴蝶。
他分明沒有要看蝴蝶。
江原下意識道:“那個孩子——”
“什麽孩子?哪有孩子?這裏不就你和我嗎?”薛燦笑道,“你是不是傻了,連我也不認識,竟然還認成了小孩兒?”
不,不是。
不應該啊。江原看着薛燦,後退了兩步。忽然一頭紮進花地中,任薛燦在身後喊着他。只顧着在那裏翻找。
他的手心空空的,好像少了一塊,心裏也空空的,沒有着落。但是江原找遍了,四處都沒有那孩子的蹤跡,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是他看錯了,這裏從來只有他和薛燦。
薛燦看着他:“你在找什麽?找我嗎?”
随着這句話,面前的薛燦,忽然像變成了兩個人。一會兒是成年的薛燦,一會兒是那個烏溜溜望着他的娃娃,一個問他‘我的蝴蝶怎麽樣’,一個又遞給他鳳栖花。
來回反複間,江原幾乎覺得自己腦子要炸開來。他捍着自己的額角,覺得自頭至眼角,都脹痛不已,直到一股溫涼的感覺撫上他的額頭,替他梳絡着神經,叫他漸漸放松下來。
“你是不是找我啊。”
“江原?江原。”
花要遠去,蝴蝶遠去,薛燦也遠去,這裏的陽光不再暖洋洋,但江原的心中卻沒有那麽紛亂。額間溫涼中,他的意識逐漸缥缈,漸漸閉上眼,一頭栽倒在那片花田裏。
花的幽香叫人寧靜,而唇上涼涼的,仿佛是落下了甘霖,叫人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人在将要渴死時喝到的水,總是最甘甜的。江原喝過這種水,在他快要渴死的時候,那段意識不清的時間裏,他喝過的水就十分甘甜。後來江原再沒渴過,也就再沒有嘗到過。但那種甘甜是記在骨子裏的,叫他如今更加索求起來。
白晚樓睜大了眼睛。
他猛然擡起手,欲要掐上江原的脖子。但口舌被撬弄開的感覺,叫他既震驚又茫然,一時之間竟然沒能先下手。不下手就失了先機,反而叫人得寸進尺,再推開就難。
……
他只是忽然犯起好奇心,俯下身聽聽對方在昵喃些什麽而已,卻一把被攫下行此渡氣之事。實在令人始料未及。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咂嘴)
成年人做正經事的一萬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