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3.
……..
我叫婷婷,今年二十三歲,現在在T城某家公司工作,職位是公司老板之一的助理秘書。
我的老板名叫江毅,身高一八五,名校畢業,年紀輕輕,事業有成。
可惜是個彎的。
在見過蘇先生前,我一直懷疑我老板的男朋友是個小妖精,畢竟前任秘書因為懷孕辭職回家休養和我交接工作的時候提醒過我,如果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可以趁蘇先生來送午飯之後再和老板禀報。
…所以我們老板是想吃什麽不會自己叫嗎,還要他送?
整天閑着沒事幹是嗎還要來送飯,看來是個靠老板養的。
然鵝,當我第一次在公司樓下見到蘇先生以後,我開始懷疑,老板這個小妖精,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段才将這位男神勾下凡的。
蘇先生平時來公司的時候都穿着很随意,襯衫風衣牛仔褲(但是某天我瞟了眼牌子,價格真的一點都不随意,我現在懷疑被包養的是老板),帶着個飯盒的樣子也很随意,和我說話的樣子也很随意。
可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随意。
他一看就是那種,中學時期開始便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視着、全年級的女生茶餘飯後都在讨論他今天的白襯衫和昨天是不是同一款、可是在他身邊方圓五裏永遠空無一人的、那種類型的男神。
要不是我是在公司門口從他的手裏接過飯盒,換作是在大街上,我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人會和我說話。
“你讓他早點吃,不要拖到下午”,男神對我說,“冷了的話微波爐熱一下。”
我畢恭畢敬地接過飯盒,就像是接過隐士高人要我獻給帝王的通靈寶玉。
他長着一張“美人如花隔雲端”的臉,可當他對我道了聲謝,斂眉垂目的樣子,簡直就是“美人如花向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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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很慫地将已經到嘴邊的“你要不要進去看一眼老板”憋了回去。
我抱着這貴重的飯盒回到老板辦公室門口,只敲了一下,裏面便立刻傳出“進來”的回應,一開門就看到老板這個工作狂居然既沒有在看文件也不正盯着電腦,而是面無表情地用眼神鎖定我手上的飯盒,正襟危坐的樣子簡直像是幼兒園等老師發獎勵的優秀兒童。
真棒。
這個心機的小妖精。
……..
我叫婷婷,今年二十三歲,現在在T城某家上市公司工作,職位是公司老板之一的助理秘書。
我的老板名叫江毅,身高一八五,名校畢業,年紀輕輕,事業有成。
他最近好像和他男朋友吵架了。
說實話我不太能想象蘇先生這種人怎麽會和人吵得起來,又有什麽人能和蘇先生這種人吵得起來。
但老板最近氣壓很低,上周大夥兒好不容易熬了幾天搞完個大單子,公司也成功上市了,前一天結果出來時大家都在歡呼,老板當天也慷慨地提早宣布下班,興沖沖自己第一個跑了。
大概是興沖沖跑回去想和蘇先生邀功吧。
呵,男人。
結果第二天老板大清早黑着張臉來公司,陰森森地宣布他又為公司接了幾個單,一看就是性生活不和諧老婆和人跑了,然而公司上下都得為他失敗的戀情陪葬,辦公室的氣氛安靜得像是墳場。
連池刻先生(我們的另一個老板)都開始躲着他走。
這段時間的上班經歷甚至簡直像個噩夢,甚至趕不上前段時間公司上市前後那段我以為會是最忙的時光。
大概是因為那段時候蘇先生每天都有來公司給老板送飯,有時候甚至還會進來看老板一眼。
老板喜上眉梢都模樣簡直像只成了精的孔雀。
呵,男人。
惹惱了男朋友後就知道來公司拿員工撒氣,這只求偶失敗惱羞成怒的孔雀精,我覺得這種幼稚的人蘇先生是不會和他長久的。
……….
當我沒說。
老板好像和蘇先生和好了。
池刻先生有着像狗一般靈敏的嗅覺,大早上地跑到老板辦公室聲稱是自己的功勞,并乘機提出要老板找蘇先生給他介紹女朋友。
老板眼帶笑意(顯然!蘇先生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地看着他,對他說你不要把 “将客戶所有的酒都推給我”當作什麽了不得的功勳。
池刻先生委屈巴巴。
嗯...老板今天的午飯多了一盒牛奶。
14.
………
我今天回了趟家…不是和Y先生一起的那個家,是我父母的本家。
我早該想到的。
我之前就說過在某些方面…他們前科累累。
我明明那麽清晰地知曉他們對我的、比起關心與愛護更偏向于過剩的保護欲與控制欲,希望我活出“他們覺得我應該活出的樣子”,我為将Y先生帶到他們面前做了一切的打算,卻居然完全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早就找過了Y先生。
大前天晚上Y先生酒醉睡着後,我連夜訂了機票,第二天早上趁着Y先生喝解酒茶的時候和他說得去個外地的講座,今天去明天回來。
Y先生看起來有些不高興,嘟嘟囔囔地表示那這兩天的午飯先欠着,回頭折算作別的。
我答應他。
他說的對,我确實變了,我學會撒謊了。
只是此時的我顧不得畏頭畏尾傷春悲秋,我覺得我的心頭簡直有一團火,現在想來用“惱火”一詞來解釋當時的心境真是再貼切不過。
我回到家的時候,一個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的女士正坐在看開放式茶室的主席上,客廳裏咿咿呀呀的,播放着的是《游園驚夢》的錄像帶,正唱到那一句 “我欲去還留戀,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我的母親在她對座的瓷杯裏沏了三分之二杯茶,才擡起頭看向站在玄關處的我,她似乎毫不意外連我自己都是臨時決議的拜訪。
這位保養得當的女士站起身來,微笑地對我說道:“茶還熱着,你就回來了。”
我沉默地仰視她--這并不是因為她比我高,只是她和我爸差人裝修的時候,不知怎麽想的,刻意在玄關于客廳的交界處提了一層臺階,約莫半尺多高,所以我記得小時但凡有人來我家拜訪,站在玄關處同我父母打招呼的時候,必然都是仰視的。
只是今天拜訪的人變成了我。
“我聽說你最近寫了一篇解析白先勇《游園驚夢》意識形态的文章”,她矜持地對我點頭致意,微笑道,“聽說小樓幫你改過了,但是媽媽覺得你可以再看看原戲了解一下,以後不要犯類似的錯誤。”
小樓是我那位友人。
“解析白先勇《游園驚夢》意識形态”的文章是我病中錯漏百出的臨時商稿。
了不起。
我在沉默中走進客廳,恍惚間想起幼年時我曾被這臺階絆倒過兩三次,父親在時總會冷眼在一旁責罵我的粗魯莽撞,我問過母親為什麽我們家在進門處要修這樣的臺階,母親只是微笑地回答:“那個臺階不是用來絆你的”。
“ 那是用來絆誰的?” 我這樣問她,她的笑容好像真了一些,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對我說,這就像是戲曲變調前的一“铮”--是用來提醒來客,這裏是有門檻的。
…….
錄像裏的戲子已唱到“不争多費盡神情,坐起誰欠,則待去眠” 一句,我的母親偏着頭,像是沉迷其中,我知道她想等它唱完最後幾段,忍住了沒有出聲。
我之前不是沒看過這出戲,事實上,我對于戲曲的愛好最初就是來自于我的家庭,其實若要回憶我的童年,父親母親的形象都很單薄,進出的常是挂着各種名頭的先生老師、面目模糊的煮飯阿姨,要說我能回憶起來最鮮明清晰的印象,居然是這些常年不絕于耳的、多為纏綿缱绻類別的戲曲,其中最常放的是《鎖麟囊》與《桃花扇》,我的母親能唱幾句,我也能。
只不過她只将此當做消遣,我卻當作了職業。
“媽”,戲文的最後一句剛剛結束,我便忍不住開口,“您見過Y先生了嗎?”
她像是才從戲文中驚醒,轉過頭來很包容似的看着我,就像十幾年前我問她“那是用來絆誰?” 時,她看我時的目光。
“他和你說了?”
“沒有”,那時候我已經不太惱火了。
我只是感到有點累,以及無奈。
“我猜的。”
她回到茶座,也不招我,兀自端起主桌桌面上青釉白內壁茶杯,抿了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道:“他想做這一行,卻一點心思都藏不住,連你這樣的人都能發現,你覺得呢?”
她想問我覺得什麽?
真是熟悉的氛圍。
“您和他說了什麽。”
她覺得很有趣似的地瞥了我幾眼,漫不經心地把把玩着茶杯,又去摸了摸手腕上茶杯青釉同色的玉石手環:“說你。”
…我真是無法想象Y先生和她見面談話時的心情。
我的母親嘆了口氣,她叫了我的小名,就好像我還是個孩子:“我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
擔心我不能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嗎?
原來他們還是擔心的...看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以為我已經令他們絕望了。
“你和我們一點都不像”,她補充道,“你還不聽話。”
我覺得頭疼。
說實話這些年來我常常會想,我的父母--他們不是第一天用這種溫柔如水大家都父慈子孝般的“我們都是為了你好”、“我給了你一切,連正确的選項都擺在你的面前”的态度對我,并在我打算繞開的時候無奈地搖搖頭,露出一副“你真是不懂事呢”的表情來決定我的決定。
他們在告訴我日記是用來記錄一天發生的事情與種種思緒後每日偷偷查看、在我十二歲前差人送我上下學,而十二歲後顯示告訴我:“你長大了,這是你獨立的第一步”,然後派人跟蹤及記錄我上學放學路上的一言一行、他們給我安排了“好朋友”,調查我“好朋友”外的人際關系,為我決定學校、文理科,還打算為我定好了大學與專業...之前的十幾年我不知我是怎麽忍過來了,可是在成年以後--尤其是是遇見Y先生以後--我覺得我有點忍不下去了。
我想不起往前二十年我的身邊有任何人,能活得像他那樣堅實可靠,那樣懂得自己想要什麽。
“你知道的,我們有能力讓你聽話的,只是親子一場,我們也不願讓你過多為難”,恍惚之間,我面前的女士還在不緊不慢地說,“你在上大學時在外面住過的房子,包括你們現在住的房子…小Y也真是,這麽大的人了,連個房子也沒有。”
Y先生才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兩年就有家上市公司,前途無限,沒買房子是因為我讓他住現在的房子。
“說是要辦公司,公司也小”,她似乎看出了我想說什麽,無奈地搖搖頭,轉而垂目輕撥杯沿上的茶葉,“但是很努力——這點自然是值得嘉獎的,只是平時也未必有多少空閑陪你。”
我覺得我好像又明白了一點,所以他陪我的時間少我應該謝謝誰。
她嘆了口氣,放下茶杯,随意般說了幾個名字,我知道這些年在站在那個位置,她說話從未随意,剛剛提到的都是他們那個圈子裏同我平輩的女孩,上大學前約莫見過幾個,千篇一律到難以給我留下印象,若非其中幾個近年來以“名媛”的姿态上了幾次Y先生常看的財經雜志,我怕是此刻根本不可能想起來。
她見我不為所動,倒也不意外的樣子,又說了幾個男孩子的名字。
其中居然有我的那位友人。
“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女孩子,媽媽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真的很為我着想,“可是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呢?我不是說他有多不好…只是你們長大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他怎麽會理解你呢?”
“你怎麽會理解他呢?”
我面無表情看着她。
“小樓也不錯”,她繼續道,“小樓還和你一個專業呢,但是人家現在也開了一個出版社,你整天呆在家裏等一個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的人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的這位友人要是知道我媽在這給她相親,一副只要我妥協點頭就可以立馬動身叫上他媽把他綁過來的架勢,大概是會拿毛毯掐死我。
“媽媽。” 我打斷她。
她不說話了,放下茶杯,平靜地看着我。
這平靜裏難掩嚴厲。
她曾經不會用這麽溫和的口氣同我說話,她也曾很嚴厲,包括如今她的笑容再溫和,也是難掩嚴厲,上一次我見到這個表情,是她要我轉到B大把博士念完,她已經給我安排好了去英國後的老師,而我拒絕了她。
她是直到近年才修心養性,我只是很明白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和我父親是一類人,他們看似講理、和善,可他們又怕別人真的覺得他們講理、和善,因為我不像他們,所以不論我做了什麽,做得多好,他們即便帶着笑容,也是看待不聽話的孩子胡攪蠻纏時給外人看的包容,他們為為我做出“正确的選擇”引以為傲。
他們去找Y先生,便是“正确的選擇”。
但是他們有一點很好。
從小到大,只要我提出問題,他們就都會回答。
我知道他們對Y先生說了什麽了。
你們其實真的不用太擔心我和Y先生,我的父母并不瘋狂,他們不會像戲本裏那樣,找人把我關在家裏、立刻收回住處把我們趕到大街上、或是叫人搞垮Y先生的公司。
他們不只有我一個孩子,不只有一套房子,他們知道把我們趕出去除了在他們那些朋友(就是他們之前想給我的朋友那種朋友)面前顯得難看以外(他們的圈子裏沒有秘密)別無用處(畢竟我們可以出去住賓館),也看不上一家上市區區兩年的公司。
“媽媽”,我對她說,“我做好決定了。”
她凝視我:“可是你又做了錯誤的決定。”
是嘛。
我站起身,這一趟我想問的事情我已經找到答案,我覺得我應該告辭了。
當時二樓的木質回廊傳來窸窣的聲音,我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只見那上面走下一個女孩,她看到我時似乎有些驚訝,淡淡地叫了一句哥哥。
十年前我多了一個妹妹,這大概是因為我的父母已經預見到了什麽後的決定,也是他們對我爽快地逐漸放手的原因之一。我能想象這些年來他們對我的失望,這失望大概已經轉變作了絕望,他們是合格的商人,從不在沒有必要的事物上浪費時間。
我的妹妹疏眉朗目,眼睛像極了我身後的女人。
我同她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回頭對我的母親說:“在你們眼裏,我大概就沒做過什麽正确的決定。”
她應該為我的自知之明鼓掌。
出了家門後我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撥通了Y先生的電話。
“我撒謊了,我沒有去做講座,我剛剛回了家一趟”,我搶在他之前開口,“我想和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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