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钰言-37 (1)
霓明如大約是救女兒心切, 江氏弟子客氣有禮的勸告她不聽, 非要繼續往前走。
見此情形,為首的年輕男子便道:“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句話傅長言聽懂了,江氏處事的習慣一向是不直接否認對方, 而是用十分委婉的方式來拒絕,常用句式有:好的……但……、可以……但……、無妨……但……, 當他們說出“勿謂言之不預也”時, 代表的意思就一個:別說老子沒和你打過招呼, 老子現在要修理你了。
如他所料,那男子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沒再廢話,幾名弟子齊手撫琴,高亢的琴音拔地而起, 沖擊力之大,竟硬生生在廣場上方形成了一道屏障,将暴雨盡數擋住, 屏障下, 幾名江氏弟子拔下傘柄裏的長劍攻向霓明如。
一對多的戰局, 結果可想而知,霓明如被打得極慘,身中數劍, 雖不足以致命卻也傷得不輕。
待那名江氏弟子獲救後, 年輕男子又恢複了客氣有禮的模樣,“這位師姐,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 我師弟會引你去藥閣治傷,今日之事,我門主自會和霓掌門細說。”
話畢,一席人轉眼間消失在雨幕中。
暴雨重新落下,兇狠無情的沖刷着霓明如身上的傷口,她咬緊牙關渾身顫抖,拖着步伐跟在那名江氏弟子後面去藥閣。
然她并非真心去藥閣,在半路打暈了這名弟子,換上他的衣袍後,憑着要救女兒的決心,竟真讓她摸到江氏門主所在的寝宮。
霓明如屏住氣息藏在寝宮梁柱上,原是想潛進去找那救命藥,哪知江門主并未入睡,寝宮內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在。
男子身形高大魁梧,留着一頭利落的短發,背對着霓明如,故而傅長言也無法得知他的容貌。
“眉兒,還疼麽,是我不好,我不該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男子手無足措地半跪到床榻前,脫下黑色手套,輕輕執起床榻上女子的小手。
“明知會死,你也還要去那個地方,容哥哥,你心裏當真有我和沅兒嗎?”
氣若游絲的女子聲響起,嬌軟的聲音莫名令傅長言怔了怔,手又一次無意識攥緊了宋钰。
“沅兒……”傅長言扯出個艱澀的笑,扭頭看向宋钰,“我怎麽有點害怕,宋钰,你給我看的是翩然的記憶,可我卻……”
卻陰差陽錯好像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他娘,竟是玉淮江氏的門主?難怪他天生就會撫琴,對江氏門中的琴法更是上手即來。
宋钰斟酌了片刻,沉聲道:“傅長言,不要多想。”
傅長言不語,欲往前走看清床榻上的人是誰,可惜霓明如不過去,他沒法靠近。
離得遠也看不真切,加上床榻邊還有厚重的帷幔遮擋,他只隐約可見床榻上的女子腹部是高高聳起的。
那男子道:“眉兒,正是為了你和阿沅,我才要完成宗主交待的最後一項任務。混沌之事,并非只關系你我,更關系到天下蒼生……”
“你一個邪道中人,竟同我說天下蒼生?”
女子語帶譏諷的笑了幾聲,又因氣息不穩而呻?吟起來,男子忙用靈力為她舒緩不适。
男子道:“眉兒,你剛服過藥,莫要再動氣。”
女子冷笑:“我倒後悔用了那救命藥,左右你是不在意我和沅兒的,還不如把藥贈給霓氏弟子。”
男子:“此藥需用你的血做藥引,便是贈給那霓氏弟子,她也不能救她女兒。眉兒,不要說胡話了,你好好歇息才是。”
聽到這裏,霓明如想必已明白那救命之藥不可能求得了,她死死摳着梁柱,在上面留下幾道帶血的指印,少頃,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寝宮。
傅長言心有不甘,無奈被霓明如帶出寝宮,只好眼睜睜看着那可能是自己爹娘的二人消失在視線中。
他想喚一聲,聲音又哽在喉間怎麽都發不出,不自覺便将下唇咬住,見血了還不放開,脖子上青筋若隐若現。
“長言,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宋钰捏住他下巴,食指去掰他的牙關,哪怕這個傷不會傷到現實裏的他,他也見不得他弄傷自己。
聽了他的話,傅長言将嘴裏的血絲咽下,終于松了口,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麽。
宋钰捏了點袖子為他擦拭唇上的血漬,有點懊惱自己給他看了這些記憶。
霓明如同樣心神恍惚,離開玉淮後跌跌撞撞在雨幕裏走着,然後畫面又發生了變化,這次,傅長言看到霓翩然,十幾歲的霓翩然,安安靜靜躺在冰床上。
“好孩子,不要怕,你放心,娘一定會救你的,你乖乖的在這睡一覺,阿娘很快就會回來。”
霓明如慈愛的看着霓翩然,為她整理了一下發髻上的珠花。
之後,霓明如開始了煉魂之路,抓了不少活人,用他們的血肉滋養霓翩然的魂魄和軀殼。她殺的人太多,引起了霓氏現任掌門的注意,掌門仁慈,希望她能走回正道,豈料被她引到扶搖閣用邪術誅殺。
霓明如取而代之,成為霓氏新任掌門。
成為夜瀾霓氏掌門後,霓明如煉魂更加方便,借了扶搖閣這處地方,花費了十幾年的功夫,終于讓霓翩然蘇醒,但煉魂術還未完全成功,霓翩然的魂魄剩下最後一道裂縫沒有愈合。
“呵呵,我看霓氏老尼姑才是正道敗類吧,死在她手裏的亡魂怕是比我這個魔宗少主還要多百倍。”傅長言譏笑一聲,冷眼看每個月都花時間讓霓翩然魂魄穩固的霓明如,前者雖掙紮反抗過,但每次都會被霓明如抹去記憶,醒來後又忘了這些事情。
宋钰道:“霓翩然魂體不穩,極易被奪舍,故而霓明如每次閉關時,總會留一縷神識藏在霓翩然身上,若有異動,可及時處理。”
所以當初在扶搖閣,霓明如能暫時掌控霓翩然的軀殼,又或者說,早在鳳都時,霓翩然身體裏的就是霓明如了。她先是發現百俊生身上有傅長言親娘的骨頭,随即傅長言的異樣引起了她的注意,為了試探他的身份,便故意把百俊生帶回扶搖閣。
而這些畫面,是當日在扶搖閣交戰後,宋钰離開時,霓翩然的魂體特地告訴他的,還求他阻止霓明如,不要再傷害無辜。
宋钰又豈是因一己之怒就拆扶搖閣的性子,他拆扶搖閣,是為了釋放閣中關押的冤魂,也是為警告霓明如,扶搖閣被拆,此等大事必會驚動整個正道,屆時她忙着掩蓋自己的罪行,怕是有段時日不能再出去害人。
此事,他也已告知忘憂散人,散人會如何處理,與他無關。
從霓翩然的記憶中回到現實,傅長言已不再關心翩然是怎麽死的,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許久都沒有說一個字。
宋钰不善言辭,亦不知要如何安慰,陪着坐了小會,起身離開,留他一個人獨處。
待宋钰走後,傅長言又靜坐了半響,接着從枕頭下摸出折腰,下床走到窗邊,緩緩展開骨玉扇。
扇面鑲嵌的美玉泛着青色光芒,不多時,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獸從牆頭躍了下來,讨好地對他搖了搖九條毛茸茸的尾巴。
傅長言摩挲着扇面的美玉,面上的黯淡一掃而空,他彎腰摸了摸踏雪的屁股,壓低了聲音道:“你說,宋钰為何對煉魂術如此了解?”
方才那些畫面怕是半真半假,那麽宋钰給他看那些是何意呢?
無妨,他說的沒錯,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眼下,他有旁的事情要做。
宋家的鎮六合塔,便是拆了,他也要把百俊生口中的冰室找出來。
宋家摳門啊,一日三餐吃的別提有多清淡,早膳是青菜白粥,連個饅頭都沒有;午時一飯一菜,外加一個豆腐湯;晚膳幾乎沒有,宋家的人講究什麽過午不食,說是為了修行鍛煉心智,以傅長言看,就是太摳門,少吃一頓也能省錢。
傅長言在宋家吃了一個月的清湯寡水,眼看魂魄穩固,終于不再忌憚,趁着宋钰每日去講學授課的時間段,偷偷跑到後山去打野味。
今日照舊去後山晃了一圈,再騎着踏雪去山下破廟裏,捉了只兔子同那處的乞丐分着吃了,順便讨了幾口酒喝。
一切如常,但回去時,卻被宋驚塵帶人攔在了山門口。
“酆小公子,國有國規,家有家法,缥缈山禁私自殺生,你既犯禁,驚塵只能以宋家家訓懲戒。”
宋驚塵彬彬有禮地說罷,便有兩名弟子上前抓住傅長言,不由分說帶着他往警世堂走。
兔子一連吃了好幾日,今日才訓?誡他,倒是有點意思。
傅長言尚且還用着宋知許的身份,衆所周知,他這個酆家小公子只是個普通的文弱書生,不懂仙門法術,故而沒有掙紮,只做出一副事情敗露羞愧不已的樣子,任憑宋驚塵将他帶到宋家專門懲罰訓?誡弟子門生之處。
剛進閣樓,就見酆儒竹跪在那“哎喲哎喲”鬼叫着,一名宋家弟子正拿着戒尺抽他後背。
傅長言好奇,便問:“他為何挨打?”
宋驚塵淡淡笑道:“十六公子一個時辰前剛到缥缈,來此領罰,據說是受靈昀之命。”
他這一說,傅長言就想起來了,當初酆儒竹和宋清玄私下鬥毆被宋钰發現,是有說過會主動來宋家領罰來着。
“那宋清玄回來沒有,犯禁他也犯了,總不能讓我一個人挨打吧!”
酆儒竹紮紮實實受了五十戒尺,後背估摸着紅了一片。
他哼哼唧唧爬起來,拍拍膝頭側身,冷不防看到傅長言,眼睛登時瞪大了些,張口道:“小白臉,你來這做什麽,莫非是知道大哥讓我前來接你回去?”
傅長言有意惡心他,便撩一把額前的碎發,朝他眨了眨眼:“這不,陪你一起挨打呗。”
酆儒竹的臉色立馬又青又紅,實在受不了他娘裏娘氣的模樣,于是後背的疼也不管了,笑嘻嘻的去看剛才打自己的宋家弟子:“小兄弟,你方才打我打累了,要不把戒尺給我,我替你打。”
持戒尺的弟子自然不可能把戒尺給酆儒竹,他往後退了一步,嚴肅地搖頭拒絕。
酆儒竹撇撇嘴退開,斜眼看傅長言清瘦單薄的身體,心道有他受的了,就他這娘娘腔的小身板,估計最多挨十記就得疼暈過去。
然傅長言足足挨了一百記戒尺,雖被打得滿頭冷汗臉色發白,但他全程跪得筆直一聲疼也沒喊,與酆儒竹對比,形象一下子高了許多,堂內幾名弟子都對他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書生刮目相看。
宋驚塵亦敬佩道:“酆小公子如此能忍,他日必成大器。”
傅長言低下頭,似是自嘲的一笑:“從前與我娘相依為命時,挨打是家常便飯的事,這點疼又算什麽。”
此前酆家祖墳被拆落魂鎖遺失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宋知許這個酆家私生子勇敢與邪祟抵抗的英勇事跡也由此傳開,故而旁人對他的身世有所了解。
宋驚塵曉得宋知許的娘已經去世,覺得自己戳了對方的傷心事,便露出幾分歉意,對他拱手行了個禮。
傅長言回禮,末了拖着虛浮的腳步往外走,後背已經滲血了,背脊依然挺得很直,一副高風亮節不卑不亢的模樣。酆儒竹對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心道裝逼也不怕被雷劈,明明是自己犯禁挨打,卻還要賣慘博同情。
再說傅長言,裝的別提有多辛苦,可做戲做全套,他得一路挺直背脊走回去,臉上還得做出黯然神傷的凄苦之色。
好不容易回到宋钰的院子,一進大門他就趴地上了,上下牙關緊咬着,冷氣不停倒抽,疼得就差滿地打滾。
“啪嗒”一聲輕響,提着食盒的宋钰僵在了門口,他愣愣望着地上的傅長言,須臾才回過神來,迅速彎腰将他抱起,腳下瞬移到軟榻邊。
“嗚,宋钰,不就吃幾只兔子,你們家的人用得着把我往死裏打嗎!”
傅長言把臉埋在臂彎,趴在軟榻上嗚嗚咽咽大哭。
宋钰臉色陰沉,寒意布滿雙眸,他抿緊了唇,将挎包裏的傷藥都翻了出來,随後去剝傅長言的衣服。
傅長言頂着一張淚臉,順從地褪下血衣,待貼身的裏衣也褪下時,他偷眼去看宋钰,見他劍眉緊蹙滿臉苦大仇深的,一個沒憋住,“噗呲”一下笑開,随即笑的停不下來,手捶軟榻渾身發顫。
宋钰想必以為他疼瘋了,忙引了靈力在指尖要為他療傷,“長言,別怕。”
“我、哈哈哈我哈哈哈哈嗝我哈哈哈我沒怕哈哈——”
傅長言翻身起來,及時捉住他的手,他這一坐起來,後背有什麽東西便掉了下來,是一大塊血淋淋的皮肉。
“傅沅!”
宋钰怕不怕,傅長言不知道,但他聲音變了調,這語調就像當年一劍捅死他時一樣,說不出的震驚和恐懼。
“哈哈哈別啊你別怕啊!”
傅長言看他都激動到叫他大名了,忙擡手想按住他,按不住索性将他攔腰抱住,把後背露給他看。
“……”
宋钰這才發現他後背一點傷都沒有,一些不明的紅色液體星星點點沾在光潔的背部,二人離得這樣近,除了血腥味之外,野果鮮甜的味道很容易就分辨出來。
把戲揭穿,傅長言立即感覺到宋钰的心情起伏極大,眼看他心跳都加快了不少,他忙松開他好聲好氣的哄:“別生氣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逗你玩,事出有因,你別氣,我好好同你說。”
宋钰不說話,臉色特別難看,他一把推開傅長言,旋身往內室走。
“哎宋钰,別生氣啊,我真事出有因。”傅長言趕緊追上去,“你說你們宋家好歹也是仙門名家,結果自家後山有問題都不知道?這幾日我去捉兔子,發現那裏有好幾處機關和靈障,覺得好奇便一一破解,往竹林深處走,你猜我發現什麽?”
“不猜。”宋钰從櫃子裏取出一套幹淨的衣袍,冷着臉丢到傅長言懷裏,再去門口提食盒。
傅長言接過衣袍随意一套,跟在他後邊,道:“地陰啊,你知不知道後山竹林深處圈禁了上百只地陰!”
聞此言,宋钰終于擡眼看他,眉頭仍舊皺着,神情有幾分不解。含哥兒整理
地陰這種東西,随處可見,但不應該在宋家後山聚集上百只。傅長言亦覺得奇怪,所以一連數日往後山跑,為了掩人耳目假裝是去捉兔子,知道此舉違反宋家家規會挨罰,因此早就準備了假血墊粘在背上。
假血墊是用豬血和野果果醬搗成的,挨打時,他故作柔弱,懲戒的弟子見狀沒敢下重手,随後血墊受力破損,鮮血滲出衣袍,令他看起來被打得很慘,實際一點事都沒有。
傅長言一屁股坐圓凳上,擡手支着下巴:“我去後山就捉過一次兔子,怕你生氣還沒敢吃,之後再去,實際就是好奇後山竹林有什麽貓膩,沒想到真讓我給找到了!你再猜除了地陰,我還瞧見什麽?”
“不想猜。”宋钰言罷,把食盒裏的晚膳取出來,“你自己吃。”說完要走。
傅長言曉得他必定是去後山查看,忙抓了桌上一個地瓜在手,邊啃邊追上去。
宋钰便停住腳步,冷聲:“你不必去。”
傅長言搖頭:“不行,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弄出這樣的事來,此人必定身在宋家,且十分熟悉宋家。宋钰,說正經的,後山那些地陰裏有你宋家的弟子和門生,怨氣特別重,看起來不像是自然死亡。”
話音未落,天上驀地飛過道道劍光,去的方向是後山。
宋钰看一眼傅長言,伸手為他理好衣袍,再攜他禦劍飛往後山。
二人落地時,後山已有不少人在,為首的是宋驚塵,正命弟子們将地陰收起來帶回宋家。
“師弟,師弟的魂魄為何在此!”
“對啊,阿漾師弟不是回家了麽,魂魄怎會變成地陰?”
“蘭息,蘭息也在這,可蘭息明明随家人回去了啊,怎麽回事?”
看到曾經朝夕相處的同門變成地陰困在此地,衆人悲痛不已之餘,更多的是憤怒和疑惑。
平白無故不可能有如此多地陰聚在後山這一塊地方,死後不入輪回的地陰可以随意走動,若它們滞留在同一個地方不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要麽它們生前死在這,要麽就是屍骨在此地。
宋驚塵與宋钰對視一眼,随後二人雙劍合璧,将地陰聚集之處的泥土掀了起來,無數交疊在一起的白骨便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最上面的幾具屍體甚至沒有徹底腐爛。
“小盧,是小盧啊!”
突然,一名弟子跪到地上嚎啕大哭,手指着一具腐爛了一半的屍體,定睛一看,屍體外面穿着的的确是宋家低階弟子服。
“竟是煉魂邪術!”
望着整齊疊放的屍骨,宋驚塵萬分驚愕。
他提着劍退後幾步,似是受到了十分大的沖擊,緩了緩,看向宋钰,臉色沉重的說道:“三師弟,你曾與我說過煉魂一事,當時我還道此等逆天之舉,怕是沒人敢嘗試,萬萬沒想到還真有人……”
這話一出,傅長言就覺得不妙,果然,下一刻就有弟子弱弱出聲:“三師兄為何會知道煉魂這等邪術,還有小盧,小盧失蹤之前說是去給三師兄送經書的……”
小盧是哪個弟子,估摸着宋钰完全沒印象,他也很實誠的就道:“不曾見過。”
“……”
傅長言真想對他翻白眼,這四個字回答的也太含糊了吧,什麽叫不曾見過,為自己洗脫嫌疑就該說清楚點。
得虧他一向清名遠揚,又是宋家直系弟子,身上還有那麽多第一的名頭,天下第一厲害、第一公正、第一禁欲……因此衆人并未被那名弟子的話影響,對宋钰持百分百的信任。
“不可妄下斷言,此事需仔細調查。”
宋驚塵最先開口,一句話出,僅有的幾聲議論也沒了。
那名弟子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跪下對宋钰道歉,宋钰沒說什麽,面無表情地擺手示意他起來。
宋驚塵走了幾步靠近宋钰,壓低了聲音道:“靈昀,這陣法……非低階弟子能設,便是高階弟子,都未必有幾個能設此陣。”
竹林中的大小陣法及機關,不值一提,都是些常見又易解的小把戲,唯有困住上百只地陰的這個陣法,設陣者定修為匪淺,放眼整個宋家,修為高上者屈指可數。
宋钰垂下眼眸,望一眼白骨森森的泥坑,少頃,一字一句道:“這個陣,出自我手。”
此言一出,無異于掀起驚濤駭浪,在場所有弟子都震驚不已的看着宋钰,誰也不敢相信陣法竟是他設下的,便是宋驚塵都瞠目結舌久久不能言語。
“三弟,你當真?”許是太過驚愕,宋驚塵連稱呼都變了,上前一步欲去握宋钰的手,但被後者迅速避開。
宋钰神色不變,淡淡道:“此陣,乃是八年前我親自設下。”
“你設這陣法做什麽?”傅長言忍不住發問,腳下邁開大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悄悄扯了扯他袖袍,“好好解釋,別說的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
宋钰看着他牽住袖袍的手指,薄唇微抿:“不必再說。”
“……”
傅長言真是服他了,什麽又叫不必再說,他這算哪門子的解釋,不清不楚的,大家都會誤會是他在這弄個陣法搞煉魂術好不好!
于是,正打算說幾句話為他解釋辯解,結果他自己主動說道:“此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請二師兄責罰。”
“靈昀,此陣既是八年前設下的,那時天下方安,你設此陣想必是為了降妖除魔。”宋驚塵顯然很相信宋钰的為人,并沒有責罰的意思,還出言為他解釋,“為何會有地陰在此聚集,待我們詳查後再下決斷,當務之急,可行禦陰術詢問那些地陰,說不定能問出點什麽。”
說罷,宋驚塵命一部分弟子繼續收集地陰帶至廣場安置,另一部分弟子清點泥坑中的白骨。
傅長言側身看向宋驚塵,淺淺一笑,道:“宋二哥哥,煉魂乃邪術,尋常人等最多是略有耳聞,具體要如何操作定然是不知的。聽聞鎮六合塔內藏有不少奇書古籍,不知裏頭可有關于煉魂術的記載?”
知己知彼方能未雨綢缪,不止是宋家藏有邪道禁?書,想必其他門派世家,也有不少邪門歪道的書籍。
傅長言就想,若鎮六合塔內有關于煉魂術的禁?書,那麽只要查出誰看過此書便可知曉誰有嫌疑。
宋驚塵若有所思,答:“實不相瞞,确有此書。”頓一頓,擡眼看向宋钰,眉頭一點一點皺起,“此書,自八年前起,一直由三弟保管。”
“……”
傅長言的笑僵在嘴邊,他回頭去看宋钰,心道這是人證物證俱在,還怎麽解釋?
嘴角抽了抽,他試圖再辯解幾句,便道:“那問題是靈昀公子沒有非要複活的人不可啊,殺人動機總要有一個吧,宋二哥哥,你說對不對?”
聞此言,宋驚塵沒有回答,但用十分複雜難辨的神色盯着宋钰,外人都不知道,他這個宋家二師兄卻是曉得,宋钰有殺人動機。
想罷,他聲音冷了幾分,道:“酆小公子,此事乃宋家家事,我等自會調查清楚,夜色已深,小公子後背的傷想必還未好,先回去休息吧。”
傅長言覺察到宋驚塵語氣的變化,目光微轉,拱手行了個禮,溫和出聲:“是。還望宋二哥哥仔細調查,莫要冤枉好人,靈昀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若恩人被誣陷,我必不會袖手旁觀,我爹爹也不會對我的救命恩人坐視不理。”
不管真相如何,現今的局勢對宋钰太不利了,他得把酆懷和酆家搬出來壓一壓宋驚塵。然此舉其實收效甚微,于情于理,若宋钰真犯下大錯,酆家并沒有什麽立場來維護,就算是酆家有心維護,恐怕也敵不過宋家在仙門百家中的地位和威望。
傅長言行禮後離開後山,回去的路上思緒有點亂。
眼下,宋家家主忘憂散人和宋钰大哥都不在缥缈山,局勢是真有點危險,那個宋驚塵,他信不過。
轉念一想,此事莫非是卓無忌動的手腳,想趁宋家內亂之際,暗攻鎮六合?還是有人觊觎宋家家主的位置,所以設計陷害宋钰?
一路細細想着,回去後也沒睡着,睜着眼睛等了一晚上,沒等到宋钰回來。
翌日天方擦亮,傅長言便急急去前面打探消息,這一探才曉得宋钰從昨夜起就在警世堂跪着,宋驚塵還命持戒尺的弟子輪流打他,說是懲罰他在後山設陣之事。
傅長言急匆匆奔到警世堂時,宋钰已昏死在地上,他是脫了衣服挨打的,後背血肉模糊,最重的傷口已見白骨,身下一片刺目的鮮血。
“三師兄,嗚嗚,三師兄嗚嗚……”
負責下手的兩名弟子跪在旁邊不停啜泣,他們不願打宋钰,是他嚴詞厲色要他們動手的,還要他們不準保留力氣,必須狠狠打。
“宋钰!宋钰你瘋了!”
他不相信是他用煉魂術害人,如果兇手不是他,他又為何要來挨打,真是瘋了!
傅長言怒火中燒,偏偏“瘋了”的人已昏死過去,他滿肚子火也得先憋着,趕緊撲過去把人抱起來,往宋家的醫藥堂沖去。
宋钰是真牛掰的要上天,後背骨頭都打裂了,醫藥堂的老頭給他處理傷口時,還能咬着牙一聲痛都不喊。
傅長言不知道他到底在忍什麽,寧願把嘴唇咬破流血,齒縫間也不肯溢出一絲一毫的呻?吟。
好不容易才包紮完傷口,宋钰出了一身的汗,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濕漉漉的發絲粘在額上,劍眉因不适而緊蹙,汗珠順着蒼白如蠟的面頰滑落。
“宋钰,宋钰?”傅長言試探着叫了幾句,宋钰閉着眼趴在竹榻上沒反應,他拿起帕子為他擦了擦汗,咕哝道:“打了一晚上,該不會就這樣被打死了吧?”
此話被旁邊配藥的宋老頭聽到,他拎着銅盤道:“不慌不慌,待會兒煎帖藥喂下去就能醒。”
傅長言:“哦,那我在這守着。”
宋老頭笑笑:“小公子莫慌,從前有一回,靈昀這孩子不知犯了什麽大錯,足足在警世堂跪了七日七夜,星河背着他來找我時就剩一口氣了,背脊骨被打斷好幾截呢!養了大半年後照樣生龍活虎,這點傷又算什麽。”
傅長言立即豎起耳朵,也不管奄奄一息的宋钰了,屁颠兒跑到藥櫃邊,甚是好奇的問:“他做什麽壞事了,忘憂老……忘憂散人要那樣狠的罰他?偷雞摸狗?打家劫舍?難道是強搶民女?”
宋老頭瞪他一眼:“胡鬧,靈昀豈是那種無恥惡徒。”
傅長言:“那是把鎮六合的塔給拆了?”
宋老頭:“非也。”
傅長言冥思苦想,道:“他把忘憂散人的胡子剪了?”
宋老頭瞪他:“盡說胡話,靈昀這孩子一向穩重得體,怎會做那些不得體之事。”
“那他到底為何受罰?”
“老朽也不知究竟是何事。”
“……”
那不是廢話了半天!
傅長言郁郁退開,回到竹榻邊繼續擦宋钰身上的汗水,心道這小子還能做什麽大逆不道之舉,竟讓忘憂老頭那樣兇惡的罰他。
随後,宋老頭包好藥,到後院去起爐子,煎了半天才煎好,端進去給傅長言時,他都趴邊上睡着了。
他叫醒傅長言,把藥遞給他,說要去山下采幾味藥,讓他喂宋钰吃藥。
傅長言揉了揉眼,瞥見藥碗旁邊還擱着一小碟蜜餞,就笑:“知道我餓了,還給我準備點心,多謝了啊~”
說罷,捏起一顆就要吃,結果被宋老頭拉住手,“不對,這蜜餞不是給你準備的。”
傅長言撥開他的手,張嘴叼了蜜餞入口,嘟囔道:“宋钰眼下昏着呢,就是醒來也未必吃得下東西,不給我吃給誰吃?”
宋老頭拍了下他的腦袋,“給靈昀入藥用的,他吃不了苦。”
“……咳咳!咳咳咳!”
傅長言被嘴裏的蜜餞噎到,幸虧宋老頭狠狠拍了他幾下,幫他把卡在喉嚨的蜜餞拍了出來。
宋老頭搖頭:“你看你這孩子,都說不是給你吃得了,強吃也沒用,這不,噎住了吧!”
“哈哈哈……”傅長言抹一把嘴上的口水,末了拍腿大笑,笑得那叫一個花枝亂顫,“不是吧,宋钰這麽大的人了,吃藥還要蜜餞哄着?”
“哄了也未必肯吃,你得花點心思,總之這碗藥必須讓他喝下去。”宋老頭如此說完,背起竹筐離開了大堂。
傅長言笑得打嗝,大腿都拍紅了才停下,然後搬了個高腳凳放竹榻邊,把宋钰扶起來靠在高腳凳上。
“乖,哥哥喂你吃藥藥。”
他邊說邊笑,差點把藥給抖掉。
木勺方遞到宋钰嘴邊,苦澀的氣味一侵入鼻翼,他的睫毛便顫了顫,臉下意識一扭避開木勺。
傅長言憋着笑,一手捏他下巴,一手硬是把木勺裏的藥汁灌了進去。
“噗——”
宋钰蒼白的臉迅速扭曲,立即吐掉了嘴裏的藥汁,額間皺出幾道褶子,劇烈喘息了一下,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入眼便是傅長言不懷好意的壞笑。
他張了嘴,似乎是極難忍受嘴裏的苦味,氣若游絲的說道:“你想做什麽……”
傅長言對他眨眨眼,“不做什麽,喂你吃藥呢,來,宋钰,良藥苦口,你可千萬不能不喝啊!啊,張嘴~”
“不必。”宋钰神情一僵,為了避開遞過來的木勺,竟直起身往後躲,也不怕背上的傷口裂開。
“怎麽不必了,嫌藥苦沒關系,宋大夫可貼心了,給你準備了蜜餞呢!”傅長言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本正經的勸他喝藥,一手保持喂藥的姿勢,一手捏了粒蜜餞在指尖,“來,靈昀乖,喝口藥,哥哥給你蜜餞吃~”
“……”
宋钰薄唇一抿,白如紙的面色硬生生紅潤幾分,他別開頭,眼皮眨個不停,神情怎麽看都像是慌張。
傅長言不用看他神色,光靠二人之間的共鳴,也曉得他此刻有多驚惶無措,便覺得太有趣了,存心逗他,就拿起木勺一本正經說:“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吃個藥能不能別推三阻四婆婆媽媽的。”
宋钰飛快的看他一眼,又移開目光,蹙着眉道:“不喝。”
“那可不行。”傅長言佯裝不耐,“別扭扭捏捏的,趕緊把藥喝了。”
“……”
宋钰仍是不肯喝,嘴上說不過他,便索性背過身去,不管他怎麽說都不理會。
見此情形,傅長言還真有點頭疼,正尋思要不要硬灌,宋钰忽然身子一歪癱在了竹榻上。
“宋钰!”
傅長言吓了一跳,忙蹦起來去查看他的情況。
“不要緊。”
宋钰喘了一口氣,低低出聲。
“怎麽不要緊,你額頭燙的能烙餅!”傅長言摸完他額頭,忍不住低喝一聲,接着端起藥碗,嚴肅道:“不行,這藥你得喝。”
宋钰立即掙紮起來,差點把藥碗給打翻,見此情形,傅長言怒從心起,翻身上榻一屁股坐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