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山
(二)
“沈檀漆。”
“呼吸。”
原本喧鬧嘩然的人群驟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偶爾傳出幾句低低的驚呼。
“郁師兄怎麽會救他……”
“師兄怎會在此,不是接師兄出山的船只已經到了麽?”
“這沈檀漆,可千萬別誤了師兄的時辰啊……”
耳朵嗡地一聲,因水壓造成的耳鳴漸漸弱去。
怔忡許久的沈檀漆才像終于找回了神智,用力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肺部漸漸恢複運作,止不住地咳出一攤攤水來,周遭的聲音也終于聽得清了。
腦海裏卻是那只如霜皓腕,被周遭一池粉蓮映襯,泛着淺淡的柔光。
可惜他剛剛看走神了,連對方聲音如何動聽都沒有細細品味,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只聽見個呼吸倆字。
沈檀漆半伏在地上,很快圍上一群前來關心他的師兄弟們,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從地上拾劍起身,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漠然地于人群中轉身離去。
行吧,本來還想道聲謝的。看人家穿戴嚴實,估計是想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
好人一生平安,感恩的心,感謝雷鋒。
沈檀漆心裏那點惋惜也随之煙消雲散,放心的暈了過去。
融雲閣樓。
白鶴啄了啄羽翅,身邊的檀香恰巧燒完,侍奉的弟子從玉盒裏取出只新香來,重新點燃。
“不等嬉蓮節過後再出山?”一道年邁的聲音自閣樓上首的垂簾後傳來,兩旁小侍換完新香,緩緩拉開那道垂簾。
簾後是個閉目打坐的耄耋老者,面色沉沉,靜靜地聽着窗外傳來弟子們的嬉笑打鬧聲。
而閣樓中央,正跪着那先前頭戴帷帽救了沈檀漆一命的人。
他壓低帷帽邊檐,俯身道:“該走了,江東一帶時常有魔族作亂,民不聊生,弟子去清剿完魔族自會歸來。”
話音剛落,老者臉上的胡子顫動幾下,猛然睜開雙眼,怒瞪向地上所跪的素衣青年,破口大罵道:“你可知道那裏有多兇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臭小子,萬一折在江東,你要本座把這偌大的嵘雲宗,傳給沈家那混賬麽!”
“弟子不敢。”
嘴上說着不敢,脊背卻未再彎下半分。
老者被他氣得眼前泛黑,憤而擺手:“滾吧,滾了就別再回來。”
他笑了笑,“還是要回來的。”
“你!”老者咬牙切齒地瞪他半晌,卻只得咽下喉嚨裏噴薄欲發的火氣。
管他就是給自己找罪受!
罷了,翅膀硬了。
窗外少年少女的聲音猶如婉轉黃鹂傳來,今年的新弟子們都沉浸在嬉蓮節的快樂,無人知曉此處的沉重感傷。
素衣人擡頭看了眼窗外飄然的浮雲,夕陽西伏,又很快斂起眸光,低低對老者道一聲:“宗主保重身體,弟子告退。”
正當他起身時,卻聽閣樓上首又開了口。
“等等,”老者揉了揉狂跳疼痛的額角,餘光落在對方身上,語氣意味不明地道,“聽說你今天救了沈檀漆,在蓮池邊上。”
聞言,素衣人身形微滞,沒有回答。
老者卻似乎找到了還擊的機會,意味深長地嘲道:“你不是向來厭惡那小子的少爺做派,怎麽舍得出手相救?”
素衣人擡頭看他一眼,有些無奈地輕笑了聲,霎時間,樓裏持扇的小侍全都怔立在原地。
閣樓的小門被緩緩關上,木梯傳來愈來愈遠的走路聲,窗外賽青珠的弟子們似乎也終于分出了勝負,有激動興奮的歡呼,也有落寞遺憾的悵然。
惟有座上老者嗤笑了聲,緩緩搖着蒲扇,心中感慨萬千。
沈檀漆,算你命大運氣好,碰上本座的乖徒兒,你的好師弟——
“他再不濟,也是我入門時三盞茶拜過的師兄。”
“我救他,順手之勞,天經地義。”
沈檀漆再醒過來時,身旁只有方問尋和蕭清羽兩人。
見他醒轉,蕭清羽連忙遞水過來,方問尋也趕緊将他扶坐起身。
倆人都是一臉緊張,仿佛出了什麽天大的大事。
還沒等沈檀漆開口,方問尋便截住了話茬:“沈、沈師弟,此事萬請你不要告知給長老,修建蓮池亭的弟子我已罰他去悟道石前思過,都是些新來的孩子,你千萬別怪罪,要怪便怪師兄沒能及時發現蓮池亭圍欄沒有修好……”
沈檀漆幾次欲言又止,看着面前殷殷切切膽顫心驚的師兄師弟,發覺這是洗白的機會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師兄不必自責,此事是我自己走路沒看路,是我活該,快讓那弟子回來吧,夏夜晝夜交替冷得厲害,再凍壞了身子不值當。”
沈檀漆侃侃說完,再去看方問尋,對方卻是滿臉的絕望,好像自己又說了什麽不得了的話。
“我知曉了,師弟。”方問尋捂住心口,說道,“你莫不是要将那弟子交給沈家處理?”
沈檀漆:……
他哪個字提沈家了。
看來是以前經常發生這種事,沈檀漆扶額嘆息了聲,說道:“我說過,生病時燒壞了腦子,所以才一時不慎掉進池塘,這事就這麽了了,你們不用擔憂。”
聽到這話,倆人才像是終于卸下一點點重擔,只是目光仍然好奇困惑地盯着沈檀漆。
沈檀漆看向門外,似乎熱鬧的嘈雜聲都消失了,他不解道:“嬉蓮節結束了?”
蕭清羽趕忙湊到他身前回複:“是郁師兄。”
郁師兄?
哪個郁師兄,怎麽聽着有點耳熟。
“郁師兄今日便要啓程離開嵘雲宗出山了,師兄弟們都趕着去送他,我……”蕭清羽才說了一半,便被方問尋使勁打眼色給制止了。
半晌,從他們的眉來眼去裏,沈檀漆明白了些什麽。這個郁師兄,恐怕是個不能在原身面前提起的人。
難道是男主?
按照劇情發展,他記得男主似乎确實是在嬉蓮節這天離開嵘雲宗去外面游歷的。
這是件大好事啊。
沈檀漆有些雀躍,轉而問道:“別人都去送行了,你們怎麽不去?”
方問尋和蕭清羽對視一眼,由方問尋開了口:“沈長老說你受了驚,這些天好好療養,命我和清羽師弟好好照料你。”
沈長老,好像是那個原身的叔父,也是沈檀漆在嵘雲宗最大的倚仗。
“原來如此。”沈檀漆支起身子,剛要下床去見見出遠門的男主大人,便被蕭清羽慌亂地按了回去。
“師兄對不起!”蕭清羽很快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急得語無倫次,“我就是……我就是聽大夫說你不能下床,所以才這樣。”
沈檀漆愣了愣,夕陽餘晖照過來,蕭清羽的發絲都閃着微微的光芒,他又一次發現這個小師弟,貌似長得真的很好看。
很合他口味嘛。
“沒事,”沈檀漆輕輕牽住蕭清羽的手,深情開口,“師弟如此關心我,我心裏暖暖的。”
蕭清羽愣了愣,試圖把手抽出來,卻被沈檀漆抓得牢牢的。
雖說男子與男子成親一事在奉天紀年後已經約定俗成,見怪不怪。可是他,他早就有心儀的姑娘了!
見他面上僵硬,沈檀漆也不好意思抓着人家的手亂來,松開了他,低聲道:“是我太激動了,師弟你別放在心上。”
全嵘雲宗最桀骜跋扈的沈家少爺,居然也有如此柔聲細語的時候,方問尋和蕭清羽頓時都呆了。
直到入夜,方問尋照料沈檀漆睡下,才面色沉重地看向已然困倦許久的蕭清羽。
“師弟。”方問尋凝重開口。
蕭清羽隐隐猜到他要說什麽,低聲嘆息。
方問尋惋嘆一聲,看向床榻上似乎已經陷入熟睡的沈檀漆,道:“我還真當他腦子燒壞了,沒成想,他不是腦子壞了,而是情竅開了。”
方才沈檀漆一改從前的嚣張跋扈,就連不幸落水都沒找個倒黴蛋出氣,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後來又對他們二人語氣溫柔,誠意道謝,眸光款款。
原來都是因為看上了他們新來的小師弟蕭清羽!
蕭清羽心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被這樣的纨绔子弟相看上,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日後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方問尋掏心掏肺地囑咐道,“他是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便絕不罷休的人,你千萬別惹惱了他。”
蕭清羽強忍情緒,輕輕點了點頭:“此地不宜多說,師兄慎言。”
“不怕,他每次聽課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誰叫都叫不醒。”
“……嗯。”
方問尋見他這般模樣,更是心疼:“待郁師弟回來就好了,你再忍一忍。”
“郁師兄?”聽到這個名字,蕭清羽眼前微微亮了亮,若不是突然被沈長老指派過來看護落水的沈檀漆,怕是今日他就能去給郁師兄送行了。
方問尋重重地點了點頭,頗為感慨道:“你剛來不知道,你郁師兄霁月光風,不萦于懷,是個谪仙般的人,可惜……此去江東除魔衛道,道阻且長,不知何日能歸。”
不光嵘雲宗上下敬他,這世間但凡出現郁師兄的名字,都像帶去明月光潔般的光輝。
蕭清羽自小流落在外,傳言聽了不少,自是知道一二,郁師兄正是他千裏迢迢來嵘雲宗拜師學藝的原因。
他不禁開始期待與郁師兄相見的那一日,是否終于能堂堂正正地喊他一聲師兄。
“我十六歲那年,郁師兄随師祖到我所在的城池除去魔祟,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蕭清羽斂眸,伸出手,輕輕為方問尋斟茶,“我父母兄弟皆為魔族所殺,全族上下只剩我一人,血淋淋地站在庭院裏嚎啕大哭……”
方問尋愕然擡頭,手裏的茶水微微蕩漾開一圈水紋。
“當時,”蕭清羽輕吸了一口氣,試圖放松語氣,“郁師兄持劍殺完最後一個魔族,白衣沾血,立在我身前,尋常人此時定是要好好安慰我罷。”
他忽地笑了聲,“但郁師兄卻只是冷淡地看我一眼,便收劍離開。”
那時候天黑極了,心冷極了。
“我跪在地上求他帶我一起走,我想為父母報仇,想殺光這世間所有魔族。”
“師兄卻只道,你以為什麽人都可以拿劍麽?”
說罷,蕭清羽攥緊袖內的拳頭,忍住顫抖,低聲道:“他說,持這把劍,就總有一天要死在別的劍下。你父母兄弟為護你丢掉性命,你合該仔細珍惜。”
“我生來無父無母,無牽無挂,死了便死了。這種事,我來。”
與此同時,本該熟睡的沈檀漆倏然睜開眼,入目的是晃來晃去的小雞崽,這小玩意兒已經潸然淚下。
“媽呀,我們的書好感人。”
“閉嘴。”
“好的主人。”
沈檀漆心頭湧上一股說不上的滋味,尤其是在聽到男主那句無父無母,死了便死了的時候。
世人只看到他光風霁月,令魔頭聞風喪膽,卻沒人問他會不會怕,會不會想家。
啧,怪可憐的。
“我相信師兄吉人天相,必定會平安歸來。”蕭清羽垂眸輕聲道,“待我來日有了出息,再見師兄不遲。”
聞言,方問尋生怕他陷入傷痛,趕緊換了話題,高興地拍着蕭清羽的肩膀道:“好,有志氣,你定要替郁師兄照顧好自己,讓他放心。”
“我來替他照顧師弟!”
蕭清羽和方問尋對視一眼,他們好像誰也沒張嘴。
最後二人震愕的目光同時落到床榻上笑容讪讪的沈檀漆身上。
“不好意思,剛來有點認床,沒睡着。”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