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楊梅
(十二)
翌日清晨,白龍醒時,沈檀漆睡夢正熟。
他穿戴好起身,出門去給沈檀漆買一天要吃的東西。昨日聽沈檀漆一直念叨着想吃酸梅子,幸好現在已入盛夏,街上應該有很多梅子攤,否則還真不知道要上哪去買。
血寞崖在嵘雲宗最北方,毗鄰着一座數萬人的大城,名叫朔夏,朔寓意為“北”,夏則是夏天最先光顧的地方,這裏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入夏時節,嵘雲宗許多飲食都是自朔夏提供。
不過,白龍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還因為朔夏裏有個盤桓數百年、近乎一手遮天的大家族——沈家。
沈檀漆的家。
他微微擡眼,便能看到朔夏城最高的城殿,千百盞燈籠在風中搖晃,宮閣與塔樓相依,高聳入雲,莺歌燕語,言笑晏晏,萬年不傾,永世無頹。
如果不是沈檀漆想吃些酸梅,他是絕對不會踏入朔夏半步的。
這裏宮殿繁華,但人心冷清。
他不喜歡這裏。
白龍壓低帷帽邊緣,在朔夏街上尋找着賣梅子的小攤。
盛夏時節,梅子攤不少,他在城門口附近停留下腳步。
“楊梅怎麽賣?”白龍看着小攤上浸滿水露,芳香酸甜的楊梅,低聲問道。
小販擡頭看他一眼,笑呵呵地道:“您趕得早,正是清早剛采的第一批梅子,要多少斤?”
白龍剛想開口,卻猛地被人推了一把,他感知敏捷,下意識躲開,但身邊的人就沒他那麽好運,個個被推搡地摔倒在地,怨聲載道。
眉頭微蹙,白龍回頭去看,卻見一路穿金戴銀的人馬乘着轎子趕來。
為首的男人坐在絲紗轎辇裏,五官奸惡,身形肥胖,腰際還挂着一串青銅五帝錢。
在朔夏城裏,腰上別着青銅五帝錢的人,是萬萬不能招惹的對象,因為五帝錢是沈家人的象征。
白龍眸光微暗,袖內的指蜷緊些許。
轎辇邊上,一個瘦高個的男人谄媚笑道:“沈少爺您看,昨夜裏正下了一陣雨,這梅子吸滿霏霏雲雨,正是采摘的最好時機,魏夫人吃了,包準生個玉雪金童。”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聽了,立刻眉開眼笑,豪氣萬丈地一揮手:“好,城裏的梅子,我全包了,送回我府上。”
聽到這話,白龍面色漸冷,淡淡出聲:“請慢,是我先來的。”
“是哪個不要命的在說話?”瘦高個男人擠到人群當中,目光鎖定在白龍身上,先是上上下下将他仔細打量一通,而後嗤笑出聲,“原來是個散修。”
白龍出山游歷,怕做出什麽給宗門蒙羞之事,便再沒穿過嵘雲宗的道服。現下,他只穿着件霜青色薄衫,腰間懸的佩劍也并無裝飾,看起來的确是個窮苦散修。
他沒有出聲,只眼看着沈少爺自轎辇上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來,身邊還圍繞着四個修為頗深的護衛,大約都是金丹期的修士,在朔夏城裏,金丹期竟只配做個護衛。
他們一家慣常都是如此瞧不起人的,這點白龍早已經習慣。
“你先來的?”那沈少爺似是聽到什麽可笑的事,大手拍了拍轎辇的檀木扶手,胸口幾串翡翠珠子因他胸口的浮動琳琅作響。
良久,他笑過了,眸光陡然冷岑岑地落在白龍身上,仰靠在轎邊,緩緩開口:“那又怎樣?”
瘦高個的家仆立刻揚聲道:“這位是沈家第三十六支系的沈之廓少爺,你區區一個散修,竟敢争搶沈家的東西?”
話音剛落,沈之廓周圍的幾個金丹期護衛已然全副武裝,随時準備着對他出手似的。
白龍沉默半晌,終究什麽也沒說。
他不願多做糾纏,既然朔夏買不到,他可以多費些腳程去其他城池買。
罷了。
不值得。
總歸只是為了些楊梅而已。
他轉身剛要離開,便聽到沈之廓等人在身後肆無忌憚地大笑聲。
“孬種!”
“還真當是個有些本事的散修,沒想到還沒出手就已經夾着尾巴逃了。”
“也罷,把這些楊梅全部包起來,送到我府上!”
白龍并不在意他們罵得有多難聽,只是,來這一趟沒有買到沈檀漆想吃的着實可惜,怕是要多逛幾個城了。
然而就在他要走時,卻忽然聽到小販的哭喊聲:“少爺,您得給錢啊,我一家老小都在家等着吃飯呢!”
他回頭去看,只見沈家幾個護衛扛着幾筐楊梅擡走,小販去攔,竟被那金丹期護衛一腳踹開。
尋常凡人怎麽可能挨得下這一腳,怕是五髒六腑都要被踢廢了。
白龍瞳孔微縮,袖內蘊了一股靈氣,當即将那些護衛震飛數米。
霎時間,街頭亂做一團。
“誰!誰幹的!”沈之廓驚慌失措地躲在轎辇後,大喊道:“有膽子滾出來,知不知道我是誰?”
瘦高個的男人眼尖地發現白龍還沒走遠,怒道:“少爺,肯定是這下三濫的散修,用了什麽暗器!”
沈之廓看向白龍,惡狠狠地道:“好啊,是你在跟本少爺作對。來人,給我把他打成殘廢,挂在城頭上曝十日!”
周遭百姓早已經躲得遠遠的,生怕被牽連到沈家人的怒火中。
白龍靜靜地看着他們,眼前倏忽浮現出沈檀漆從前的模樣,冷蔑跋扈,草菅人命。
是了,他們沈家人向來是如此的。
他怎會覺得沈檀漆真的變好了呢,生長在這樣的家族裏,怕是耳濡目染,早就同流合污了。
如今對他溫柔,句句報恩,不過是怕他趁其沒有家族庇佑而報複自己罷了。
太天真了。
他閉了閉眼,放出一道化神期的氣勢,将那些護衛盡數震暈過去。
半晌,白龍睜開眼,淡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少爺,望自珍重,別再傷人性命。”
頓了頓,他緩緩俯身,将那些滾落在地的梅子拾回筐內,“否則再有下次,我見之必殺,絕不饒你。”
沈之廓早已經被那化神期修為的氣勢吓到站也站不穩了,腿軟塌得像兩根面條,險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白龍頗含深意地看他一眼,沒有回答,轉身離去時,果然沒有人再敢攔他。
沈檀漆醒時,昨夜的事情一幕幕重現在眼前,胸口上還沾着些許水漬。
他深呼吸一口氣,想一頭撞死在牆上。
怎麽每次到了夜裏就把持不住,懷個孕怎麽這麽多事,也沒人告訴他男人也會如此。
身邊白龍早不見了身影,估計也是特意清早起來怕他尴尬才走的。
沈檀漆從床上爬起來時,小黑已經不知什麽時候回了自己的小窩。
“有些人嘴上說着不喜歡,半夜不知道為啥把我踹出去吹冷風咯……”
它一邊說着風涼話,一邊哼哼唧唧地說:“你倆幹壞事每次都把我趕出去做什麽,我只是條狗,我又不懂。”
沈檀漆:……我看你挺懂的。
他簡單收拾了下床鋪,剛打算出門去透透風,就見山洞外,白龍提着一筐殷紅漂亮的楊梅進來。
沈檀漆一下子眼睛放光,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他可算知道什麽叫望梅生津,這幾天總惦記着這口,昨天跟白龍随口提了一嘴,沒想到他不僅記住了,還立馬買了回來。
“你洗過了?”楊梅個個挂着晶瑩的水珠,光是看看就覺得舌尖泛着股酸甜滋味,沈檀漆正高興地翻着梅子,卻沒看到白龍眼底晦暗不明的冷意。
見白龍沒有出聲,沈檀漆撿起一個楊梅丢進嘴裏,回頭看他:“怎麽了?”
對方仍然沒有要理他的意思,自顧自地在角落修煉打坐。
他從前可不這樣。
沈檀漆敏銳地察覺到什麽,動作微頓,擱下楊梅,起身走到白龍身邊,輕輕戳了戳他。
“說話。”
怎麽出個門回來突然就鬧脾氣了。
難道是在外面受欺負了?
沈檀漆抱着梅子筐,坐在他身邊,仔細挑了顆最紅最漂亮的楊梅,舉到白龍唇邊,晃了晃道:“要不要嘗一個?”
白龍沒有睜開眼看他,手中運轉吐納着靈氣,淡淡開口:“我辟谷了。”
“哦。”沈檀漆不知道他這脾氣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要怎麽哄才能哄好。
但他隐隐有種感覺,白龍是沖他來的。
他仔細想了想,白龍出門受欺負實在不應該 ,化神期修為,誰敢惹。
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了,這些日子他懷孕開銷太大,說不定是把白龍吃窮了呢?
如此想着,沈檀漆起身從自己的外衣裏翻了翻,這身衣服是他墜崖那天穿的,白龍給他買了不少衣服,這件便也不常穿了。
他仔仔細細翻了翻,還真翻到些銀錢,沈檀漆擱在手心颠了颠,發現裏面還有幾枚青銅幣。
青銅應該會更值錢吧,說不定拿出去典當能賺一大筆,到時候孩子的尿布錢也就不愁花了。
沈檀漆輕手輕腳地走到白龍身邊,戳了戳他,笑吟吟地開口:“對了,我這裏有些錢,如果你那不夠就先用着,你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日後孩子買尿布什麽的都用得着。”
聽他提及孩子,白龍終于睜開眼,目光卻恰好落在他手心裏的銀錢上。
那是……沈家的青銅五帝錢。
喉間一陣窒息,他擡起眼,對上沈檀漆清澈無辜的眼睛。
當真什麽都不知道麽?
還是明知如此,想用這五帝錢來讨好他?
他定定地看着沈檀漆,低聲開口:“我不需要。”